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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从太平山寺回来,杨秋兰对唐申稍有缓和的态度重新降到冰点,甚至更为恶劣。虽然不至于随意打骂,也再未给过唐申一个和善的表情。唐申的心情则与杨秋兰全然相反,他的表情依旧无有变化,举手投足之间多出的轻松肆意却是怎么也抹不去,令钱多宝在旁看得都为他感到着急。
又是一日下午,钱多宝盘腿托腮坐在小院树荫下,面前摊开一本千字文,两眼无神地盯着唐申将手中铜钱大小的石头从尾指滚至拇指,从左手抛到右手,来回重复。
唐申见钱多宝不像往日般喋喋不休,难得开口询问:“发生何事。”
“啊?”钱多宝像是被从梦中惊醒,愣了两息才回答,“没多大的事,就是来的时候见府里人在给赵姨收拾东西,想到赵姨今天夜里就要搬到柯府,有点不习惯……”
钱多宝揪了揪胸前银锁,叹气:“阿闻我跟你说……我爹爹有三房姨娘,这里头就赵姨对我最好了,另外两个天天和我娘斗来斗去,都不嫌烦的紧。我们在西安的时候,娘每天为家里的事情忙的不行,是赵姨陪我玩耍带我串门,在我心里面,她就相当我第二个娘。总感觉她这样一离开,我心里空荡荡的不舒服……”
“你每日到柯府来,何尝担忧与她无法见面。”
“话不是这么说……”钱多宝摆弄够了银锁,转而去翻面前的书,心不在焉道,“那种感觉就是,自己重要的人不在身边,总担心她会不会被别人欺负,被人为难……哎哎,阿闻,你们家白姨凶得很,她儿子也忒讨厌的,他们会不会欺负我赵姨啊?”
钱多宝来往柯家这两个月,已经不下十次碰见白香和柯靖嵩为难唐申,每次都把在旁边的他气个够呛,偏偏当事人半点反应都没有。
“赵莺是柯举期的客人,白香不会为难她。”
“这样最好啦……”钱多宝又是长叹,眼珠一转,扬手将千字文扔向唐申,看他转手接住,嬉笑道,“阿闻,我们去后花园摘桔子吃吧?”
“这个时节的桔子尚酸涩。”
“哎呀,阿闻你真没劲儿,摘桔子又不一定非得拿来吃,我只是无聊而已嘛,老是背,弄得我头都大了。”钱多宝垮下脸,将书本翻来覆去,“千字文背完了还要背四书五经,真不知道爹爹叫我让我学这些东西做什么,经商不是只要会算账就成了吗,我又不考科举。唉,真羡慕阿闻你还有小熹妹妹啊,不用学这个学那个的。”
唐申转动石子的动作稍顿。莫说背诵千字文和四书五经,就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亦全部都在唐家堡必修项目之中。每个唐家堡弟子,至少要掌握以上八种中的两种,才算勉强及格,天琊堂会根据弟子登录在册的擅长之项来委派某些特殊任务。唐申自己就擅长最后三者。
当然这些事情,钱多宝无从得知。就算怎么埋怨,他还是要把面前这本千字文一字不漏地背下来。谁让他成日偷懒,能拖的几天就拖几天,一篇千字文竟然个把月都没有背出来?钱有财从教书先生处得知后下了通牒,说如果他这周还不能完整将这本书复述出来,一顿“竹笋炒肉”是跑不掉的了。
两人就这样一个埋头背书,一个反复做着别人无法理解,实则起锻炼手指灵活度作用的抛石子锻炼。时间流逝虽缓,挡不住暮色的降临。府中不知从何时开始逐渐喧哗起来,将两个各自沉浸在自己事务中的人惊醒,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直起身,往外走去。
“这个时辰,应该是我赵姨到了吧?”钱多宝快步走着,对唐申道,他的语气里夹带着失落。
“嗯。”
即使听到唐申用单音节敷衍他,钱多宝也没了心情计较。两人从各个小厮婢女之间挤过,小跑到府门,恰是赵莺的马车驶来,缓缓停下。
柯举期原本站于台阶上,见赵莺素手掀起车帘探出身子,双手不由握成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马车前,挥开想要上前搀扶的侍婢,冲赵莺伸出手:“黛……赵姑娘小心,慢点下马车。”
白香瞅柯举期模样急切,女人的直觉顿时让她察觉到了不对劲,面上闪过一丝疑惑,拉过柯靖嵩的手跟上柯举期,仰着笑脸故作亲切的对赵莺道:“是啊,赵姨娘自钱府来,要是在我柯府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我们可没办法向钱大人交代呢。”
“谢谢姐姐关心,不必麻烦柯老爷,赵莺自己可以的。”赵莺尴尬地笑笑,侧身避开柯举期伸出的手,扶着马车门下了地。
柯举期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略显失落,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与赵莺并肩而走,侧脸看着赵莺,温言说道:“赵姑娘此番前来,举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知道赵姑娘口味清淡,吃不惯蜀地辛辣,特地为赵姑娘准备了一桌清淡的菜,还望姑娘不嫌弃。另外我已为姑娘准备了东边的桐香院,此处冬暖夏凉,后院更是载满了小叶子桐,只待天气转热,便可坐于院中,观满园繁花。”
赵莺抵了抵唇,垂下眼眸,轻声道谢:“劳柯老爷费心了,赵莺在此谢过老爷。”
白香紧紧跟在柯举期另一侧,面色越加难看,勉强维持住笑颜:“不麻烦不麻烦,桐香院多年无人居住,整理出来也不费什么劲儿,赵姨娘不必这样客气。只是不知道赵姨娘要住上几天?喔,我没有别的意思,自然是希望你住的越久越好,怎么说也是我邀请你来的,咱姐两也该趁着这段时间好好谈心不是?”
说完抖了抖牵着柯靖嵩的手,柯靖嵩似懂非懂,看看自家娘亲,又看看赵莺,开口道:“娘亲说的对,姨娘会陪小嵩玩儿吧?”
白香话里话外一次次提点“姨娘”,又是从旁推敲赵莺离开的时间,明眼人都听得出她并不欢迎赵莺的到来。这个认知让赵莺愈发尴尬,连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看。
柯举期见赵莺受委屈,把眉一皱,对白香低喝:“你是怎么说话的?往日里也不见你这样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在屋里头呆着,别在这丢人现眼!”
这话说的就重了,身为丈夫怎么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叱喝自己房中人不是?白香把嘴一闭,不作声了。但是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着裙边,眼中渐染霜寒。
唐申站于台阶上,居高临下,轻易将一干人的表情收入眼内。
赵莺的尴尬、不知所措和暗藏的愧疚,白香的疑惑、警惕和嫉妒。两个女人,两种不同的表现,皆引人深思。
唐申没有关于这段时间的印象,他“上辈子”根本不知道有赵莺这个人的存在,而对方还来到过柯府之中。也可以说,他“上辈子”自顾不暇,甚至没有去留意柯举期和白香的结局。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就当下状况推断出未来的走向。
钱有财这一盘棋局中,最关键的一颗棋子就是赵莺。赵莺肩负着从柯举期手中得到柯家地契的重任,自然而然可以解释她眼中的愧疚。只是赵莺此女子,举手投足中都透露出她并非虚伪决绝、有完成这项任务的能力之人,这就令棋局变得动荡……况且,有所察觉的白香,是否会任由赵莺取得成功?换做是唐申,他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女子任这个任务。既不会讨好打消当家主母的疑虑,将自身推上了风尖浪头,性格又柔弱可欺,如何能成气候?据钱多宝所言,赵莺跟着钱有财五年有余,依钱有财对赵莺的了解未必想不到这点,所以他会留有后手。
至于这个后手的级别有多高……。唐申关于钱有财的了解并不深,仅能按常理推断,无非只有几个结果。其一,赵莺得手,钱有财对赵莺有情,计划继续进行;其二,赵莺失手,后手成功,钱有财对赵莺有情,计划继续进行;其三,无论赵莺得手是否,钱有财对赵莺无情,为了顺利接收柯家,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将钱家从中摘干净——狡兔死而走狗烹,高鸟尽而强弩藏。
唐申回想时间,确认且余半个月。他敛目,将目光投在柯举期身上。
柯举期的表情无疑是欣喜的,眉目间带着深深的眷恋和小心翼翼。这种神情,唐申从未曾在柯举期面对杨秋兰又或是白香的时候见到。柯举期对“黛儿”用情有多深,也许只有当年在他们身边的人才能够准确估量。只闻柯举期为了黛儿敢于反抗自己父亲的威严,不顾他人如何说道,世道如何谴责,放言要娶黛儿为妻。尽管最终没有成功,却已可窥见其真心一二。
柯举期此人,可以说极为薄情,因他从未将杨秋兰和白香放在心上,流连于风雨场,大抵只是逢场作戏。亦可说他用情极深,因他将青楼女子黛儿当做心上朱砂铭记呵护如此多年,现今更为一名与黛儿长得相像的女子大费周章……
真不知到底是叫人说一句情深缘浅,还是徒增笑耳。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这个世界上,十分之一的人能在此生遇到真正为之心动之人,十分之一的人有让这份心动长久下去的毅力,十分之一的人敢于在世俗的眼光中坚持下去,十分之一的人勇于承担起背经离道的后果。这般“十分之一”下去,还有多少人能剩呢?唐申没有哪刻如此深刻认识到他遇到了一个“万分之一”的人。
玩伴思绪只在转瞬之间,钱多宝在赵莺踏上台阶后,便迎了上去,扑进赵莺怀里:“赵姨~”
赵莺表情一松,僵硬的笑脸终于带上几分真心:“赵姨的乖宝儿,有没有认真背书啊?”
钱多宝像扭糖一样在赵莺怀里扭来扭去,撒娇道:“赵姨你怎么学的跟爹爹一样了,明知道阿宝最讨厌背书了!嘿嘿,赵姨也来柯府玩儿了,不用担心,阿宝会拉着阿闻一起陪着赵姨的~”
赵莺搂着钱多宝的手紧了紧,抬头对唐申一笑:“闻哥儿,我家阿宝这么多天以来,麻烦你照顾了。”
钱多宝不满地嚷嚷:“什么啊,阿闻明明比我小,我才是哥哥,要照顾也是我照顾他啊!赵姨你才见人家几次,就偏心别人了!”
“怎么会呢?我家阿宝最乖了。”赵莺轻轻一刮钱多宝鼻子,站起身,神色自然了许多,转脸对柯举期微微颔首,“柯老爷,我家阿宝打搅府上多日,如今赵莺也要麻烦您了。”
这还是赵莺第一次主动与柯举期说话,他难掩激动道:“不打搅不麻烦,宝儿天真烂漫,柯某欢迎还来不及呢。”
听到这话,钱多宝冲唐申偷偷递了个眼神,撇了撇嘴,以示他对柯举期吹牛不打草稿的不屑。接着不断晃着赵莺的手,把人往柯府里头带,抢过柯举期的话头:“对啊对啊,别看阿闻这个人不爱说话,闷闷的,其实他人可好了!他也很欢迎赵姨的!阿闻对吧?”
好人吗?
唐申启唇:“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