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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牛族人在寨子内部设下了埋伏?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鹿庆东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北方蛮族有很多种战斗模式,尤其是常年驻守锁龙关的各族精锐部队,他们配备了各部落最好的战马,最精良的武器,最优秀的巫师。
然而上述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可能出现在这儿。磐石寨毕竟是一个小型村落,不是有着高墙深沟的城市。围寨,破墙,面对面的肉搏,这才是小规模的蛮族战争。
只要攻破寨墙,哪怕是悍勇好斗的牛族同样要面临败局。
鹿庆东对此深信不疑。
从牡鹿城出发的时候,他就对这次长途奔袭做了全面准备,详细了解沿途所有牛族村寨的情报。
磐石寨的上一任头领叫做孚松。他去年暴病身亡,一个名叫天浩的年轻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这是一个小型村寨,人口数量在两百至三百之间。
鹿庆东很精明,他不会完全相信纸面上的数据。何况蒙香寨战后,青龙寨并入磐石寨的消息迅速传开,估计驻守在这里的牛族人约为八百,不会过千。
他根本不相信漳浦寨和庆元寨的人会并入磐石寨。只要是人就有私心,一个头领身份高低贵贱,与其治下的人口数量有着直接关系。何况这次自己带兵越境,多达六千人的庞大军队足以淹没挡在面前的任何牛族村寨。漳浦寨和庆元寨的头领不是傻瓜,他们肯定会选择最安全的逃跑方向。
赤蹄城,那是他们唯一的去路。
与磐石寨的人合力对抗鹿族大军?这个选项不可能存在,也没有成立的理由。
除非他们得到了来自雷角城的命令。
从时间上看这根本不可能。鹿族出兵是机密,只有牡鹿族高层寥寥数人知道具体的出发时间。就算攻破永利寨的时候有人侥幸逃出,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通知雷角城和赤蹄城,得到增援。
鹿庆东从不轻视任何对手。他甚至在潜意识当中把磐石寨的牛族人数量增加了一部分,达到一千。
自己在兵力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没理由攻不下区区一个磐石寨。
从这个位置看不到详细战况,密密麻麻的砖石建筑挡住了视线。正前方矗立着好几座警戒塔,鹿庆东只能看到上面的人往下射箭,远远传来模糊不清的喊杀声,他的眉头也渐渐皱起,有那么几秒钟,他感觉战况可能会失去控制,没有按照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
鹿庆南同样等得心焦。他在烦躁地走来走去,颇为懊恼地自言自语:“要是有匹马就好了……回去以后我一定要禀报父王,至少要给大哥你配备几匹马。”
鹿庆东只能对此报以苦笑。
他已经忘了父亲的戒备与怀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前些年娶了新妻,也可能是自己在部族内部得到越来愈多的支持。人上了年纪就会胡思乱想,对权力和金钱死死抓住不放。哪怕我是他的儿子,哪怕他死后由我继位,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一天,父亲就会把这一切视作珍宝,任何人不得染指。
两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身穿皮甲的鹿族战士从远处小跑过来。他身上沾染了大片血污,身后斜背着一把战刀。从磐石寨的警戒塔方向跑过来距离不算近,他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尚未接近,就被守候在鹿庆东周围的亲卫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
“……呼……让开,快让开,我有紧急军情要报告大王子。”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声嚷嚷。
鹿庆东身边的护卫森严,他本人也很小心。往前走了几步,隔着密集的人墙,他淡淡地问:“你是什么人?”
这次出征的鹿族士兵多达六千,鹿庆东不可能认识每一个人。
“我是国兴的手下。”年轻的鹿族战士已经缓过气来:“我叫良生。”
一名亲卫凑到鹿庆东耳边,压低声音:“大王子,他的确是百人首国兴的部下。我认识他。”
鹿庆东不为所动地注视正前方:“传令兵呢?我专门给国兴安排了传令兵,他为什么把你派回来?”
停止了剧烈运动,感觉不是那么疲累的士兵单膝跪在地上:“牛族人防守严密,我们冲进去就被打乱了,无法保持阵型,国兴找不到传令兵,就临时把我派回来。”
鹿庆东暗自在心里摇头。
类似情况在攻打永利寨和积麦寨的时候就出现过。没有太好的通讯方法,近处只能靠吼,远处就得用旗号。十人首管制小队,百人首管制大队,编好的阵型打起来就乱,与其说是协同进攻,不如说是各自为战。
磐石寨的塔楼太多,也太高,挡住了鹿庆东观察战局的视线,也挡住了进攻部队的信号旗。
这名士兵不像在撒谎,何况他胳膊上留有鹿族烙印,身边的亲卫也认识,鹿庆东的戒备顿时散去不少,他微微点头,认真地问:“前面打得怎么样了?”
“牛族人打仗很猛,他们的装备太好了,我们很难砍穿他们的盔甲。”良生说话结结巴巴,他用手背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污垢与脏血顿时抹花了脸:“牛族人太狡猾了,他们把寨墙修在里面,我们得先把那些塔攻下来,然后才能冲进去。”
这是正常的打法,鹿庆东再无怀疑:“国兴派你回来要增援?”
良生连忙点头:“我们人不够,要是能再多一些就好了。”
他毕竟不是经过训练的传令兵,不会使用特定的专业术语。
鹿庆东思索片刻,对站在身旁的一名亲卫挥了挥手:“阿耀,带着你的人,跟他一起去。”
光耀是鹿庆东的侍卫队长,忠心耿耿。卫队成员两百,这是族长鹿庆元规定的数字。
光耀有些迟疑:“大王子,那你的安全……”
“如果拿不下磐石寨,我们就算回去也没好日子过。”鹿庆东摇摇头:“去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看着远去的卫队,鹿庆南发出一声叹息:“大哥,父王对你实在太苛刻了。其实牛族人这么强,我们打不赢也很正常。”
鹿庆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主力已经全部投入进攻,卫队是他手上最后的力量。
这里地势开阔,情况不对随时可以离开。
只要能打赢,一切都不是问题。
看看四周,包括弟弟鹿庆南在内,总共只有十几个人。
他们是最后的保镖。
从庆元寨一路过来,鹿庆东特别留意过周围情况,没有发现牛族人活动的踪迹。
连他自己都有些发慌,从战斗开始的时候就孤注一掷,迫切想要打赢的心理压倒了一切。为了达到目的,他愿意压上最后的筹码。
父亲。
王位。
这是两个看似互不牵扯,又与自己实际相关的问题。
带着无奈的苦笑,视线缓缓转向远处的战场,鹿庆东突然萌生出一股极其强烈的危险预兆,不等做出反应,他立刻感觉左腿传来一阵酸麻,随即是一阵轻微的疼痛感。他低下头,发现大腿上扎着一根黑色的刺。
麻木感沿着腿部向上延伸,很快越过了腰,爬上胸口。他惊恐万状,艰难地抬起头,发现站在周围的人纷纷倒下,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插着一、两根黑刺。
“大……哥……有埋伏……我们……逃……”鹿庆南的声音非常微弱,感觉就像站在很远的地方说话,若有若无。他嘴角流出涎水,躺在地上浑身颤抖,目光正趋于呆滞。
“扑通!”
鹿庆东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弯重重跪在地上,双手随即按住地面,像溺水者那样大口喘气。
是有毒的刺。
他听见身后传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
十几个彪悍的牛族人从北面出现。他们骑着马,手里各自握着一支长长的吹箭筒。
昏迷前,这是残留在鹿庆东脑海里的最后意识。
……
从黑暗中醒来的感觉很糟糕,酸麻的身体仍旧不听使唤。鹿庆东从未感觉睁开眼皮这种简单动作是如此困难,周围的死寂更令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醒了?”可以感受到来自火焰的热意,平淡的声音带有威严。循着光亮与声源,鹿庆东费了很大力气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头颅,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屋子里,坐在一把椅子上,对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
他很英俊,有着连女人都会嫉妒的光滑肌肤。剃着精干的短发,面颊刮得很干净,手指细长,张握之间充满了令人畏惧的力量。
“……你是磐石寨的头领?”身体反应是如此缓慢,神经在传递大脑命令的同时也在传递恐惧。鹿庆东很清醒,他大概判断出目前的处境,以及这个年轻人的身份。
“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天浩微笑着称赞了一句。
“我的人在哪儿?”鹿庆东挣扎了一下,发现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两边足踝也被铁丝牢牢固定在椅子上。逃跑的意识是如此强烈,但他没有失去理智,做出让自己更加危险的行为。
“你的弟弟和手下都很安全。”天浩从旁边茶几上端起一个杯子,轻轻吹散热气,抿了一口茶水:“我不会滥杀俘虏,尤其是那些主动放下武器投降的人。”
投降?
我们打输了?
麻醉药效已经过去,针刺般的疼痛正在减弱,比刚才更加强烈的恐惧感在脑子里沸腾,却在短短几秒钟冷却下来。慢慢的,鹿庆东内心开始变得平静。他用力甩了甩头,强迫着驱散想要昏睡的意识,勉强向上弯曲的嘴角释放出自嘲:“我就知道会这样。牛族的探子无孔不入,看来雷角城早就知道了我的进攻计划,你们故意抛出永利寨和积麦寨为诱饵,让我相信你们毫无防备,一步一步走到这里。”
天浩依旧浅笑着,慢慢喝着茶,不置可否。
“我弟弟在哪儿?”不知道为什么,鹿庆东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太多的头领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你对他做了什么?”
天浩放下杯子,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这里只有我和你,所以不要再演戏了。”
“你其实并不喜欢鹿庆南和鹿庆西,你一直把他们看作最大的竞争对手。”
“当然,如果他们对你顺利继承牡鹿族王位无法构成威胁,你并不介意扮演一个富有爱心的兄长角色。”
“如果这次你能胜利回去,就能得到牡鹿族军方的全面支持。到时候,就连你父亲也压制不住。”
鹿庆东感觉自己被看穿了,身体每一个角落都变得透明。他用力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冷静。
“我给你两个选择。”天浩的目光极其锐利:“投降,或者拒绝。”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鹿庆东的语速很快。他向来思维敏捷,现在依然如此。
天浩再次笑了,笑容里透出满意。他将上身朝着左前方倾斜,左手肘撑在膝盖上,右手反向杵着大腿:“想不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败的?”
“这种事情得看你愿不愿意告诉我。”鹿庆东舔着有些发干的嘴唇:“你身上有着很多与我相同的东西。我看到了野心,也看到了贪婪……不要误会,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实在太年轻了,我从未见过在这个年龄像你这么可怕的人。”
“可怕?”天浩玩味着这个词。
鹿庆东缓缓点头:“这是我愿意接纳你成为盟友的基础。”
天浩眼眸深处闪烁着令人无法猜透的笑:“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我可以帮助你得到更多。”鹿庆东对此有着强烈信心。他随即补充了一句:“那个回来找我要援兵的家伙,是你手下的奸细?”
天浩居高临下看着他,摇了摇头:“他是你的人,真正的鹿族人。他的同伴都死了,只剩他一个。像他那样主动投降的人还有很多,但他的表现最好,所以我放他回去找你。”
恨意在鹿庆东脑海里蔓延,让他不自觉地释放出嘲讽:“你给了那个叛徒多少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