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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清时呆呆地跪倒在孤山上,望着对面一片狼藉,星火燎原的墓地。
直到,天空中传来救援直升机机翼旋转的声响。
她回过神来,抬头看去。
哪怕隔着很远,庄清时也能在短短一秒钟之内,确定直升机上那个萧疏轩举的男人,是陆仰止。
因为,他就那么不顾安危地扒着舱门,甚至将头探出了机舱外,视线不断巡回在起火的墓地上空。
风吹着他的衣衫猎猎作响,甚至卷着飞沙吹进了他深沉的双眸里,他却只是紧皱着眉头,宛若浑然未觉。
仿佛,亟不可待地在寻找什么。
庄清时在那一瞬间,心里有了计较。
她等了五年,终于等到陆伯伯亲口许诺她和陆仰止的婚事!眼看着陆仰止就要松口了,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绝对不能让她五年的苦等功亏一篑!
唐言蹊方才的所作所为,看似疯癫无状、心狠手辣,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她居然是故意装作与自己势不两立的样子,为的只是打消绑匪的戒心,趁乱救自己的性命……
庄清时从腰带间拔出那把尖锐玲珑的小刀,慢慢握紧。
若是让陆仰止知道是唐言蹊救了她……
她的眸光一寸寸结了冰。
不,没有这回事,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噗嗤”一声,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庄清时在顷刻间感觉到了锥心刺骨的疼痛,比她想象中还要剧烈。
她低头望着自己汩汩流出血的肩胛,喘息着冷笑,似乎是嫌不够,又握着刀柄使劲往里捅了三分。
直升机降落的时候带起了地面上一阵尘土,陆仰止最先从机舱里跳下来,远远就看到躺在地上的女人。
他眸光一厉,大步上前将她抱在怀中,“清时!”
将女人的身体完全翻过来时,陆仰止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只见她手上身上全都是血,左肩的肩膀还插着一把刀。
那是……唐言蹊从绑匪那里拿来的刀,半个小时前,她还曾当众用这把刀威胁着要杀了清时!
男人的眼神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渐渐沉下去,犹如落进深不见光的海底,晦暗且寒冷。
怀里的庄清时却在这时竭力睁开了眼,不知是由于失血过多还是惊吓过度,脸色苍白得厉害,说话也气若游丝的,“仰止……”
“我在。”陆仰止打断她,一贯淡漠清冷的眉眼隐隐绕着一层戾气,低沉道,“我马上送你出去,别怕,伤得不重。”
庄清时提起唇角,有气无力地笑了下。能得到他这一句关怀和宽慰,她竟觉得这一刀受得也值了。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我知道,仰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陆仰止抱着她走回救援直升机旁,庄清时始终没再听见他开口,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便主动道:“仰止,五年前的事情,是她先对不住你的。就算她的孩子没了,也怪不到你头上。”
“嗯。”男人也不知是没听清她说什么,还是听见了却不想谈及,只从挺直的鼻腔里逸出淡淡一个字音,算作是回应。
“我知道她恨我。”庄清时闭上了眼,“我又何尝不恨她?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她当真对我下得去手……”
陆仰止闻言低了眉梢,瞥了眼她肩膀上不敢轻易拔出来的刀柄。
庄清时咳嗽了声,拉回他的注意力,柔声道:“幸好她这一刀没有扎在我的腿上,不然我就逃不出来了。”
男人漆黑的眼底有暗流涌过,嗓音亦是低哑了些许,“只有你自己一个人逃出来了?”
“是……”庄清时边说,眼眶边红了,将楚楚可怜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当时她说要把我吊在墙上解恨,另外几名绑匪怕夜长梦多,想尽快杀了我了事。所以他们起了争执,推推搡搡的不知怎么就把炸弹引爆了,我是在吊桥上跑了一半,被气流冲到这边来的。”
她说完,撩起了裤腿,果然皮肤上全都是痕迹。
陆仰止将她抱进了救援直升机里,有条不紊地叮嘱:“让他们先送你下山,记得告诉医生说你腿上也有伤。”
庄清时刚要点头却忽然怔住,“仰止……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她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这么多血,他不在她身边陪着她吗?
“我跟剩下的人去对面看看还有没有留下的活口,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他回答得很简单,没有多余的任何一句解释。
庄清时张了张嘴,无力反驳。
他嘴上说的是去看看有没有活口,一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样子,可庄清时心里却无端有种直觉——
他是过去找唐言蹊的!
“带庄小姐回去。”陆仰止吩咐完,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开。
庄清时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口气堵在胸腔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唐言蹊怎么可能还活着呢,那么大的爆炸……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
陆仰止踏上那一片荒芜焦黑的土地时,也有这样的感觉。
就仿佛那一颗炸弹焚毁的不仅仅是这一片陵园,还有他心里的什么。
空气中还有火星浮动飘荡着,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悸得厉害,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狼藉废墟,甚至还有些能看出人形的断肢残骸。
他脑海里有短短的恍惚,几乎不能把这个情景和半小时前那个活生生的女人重叠在一起。
唐言蹊。
天知道五年前当他得知她的所作所为时,有多想亲手掐死她。
可是他什么都没做,任这种愤怒在每一个寂寥无人的深夜里生根发芽,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滋生出咬牙切齿的恨意来。
我那么恨你都下不去手。
你怎么敢死在这种地方。
“给我找。”陆仰止没有回头,就这样背对着身后一群特种部队的士兵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
唐言蹊恢复意识的时候,睫毛几乎粘黏在一起,她好半天才蓄满力气睁开眼。
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身上,很沉。
她喘了口气,定睛看过去,分辨了好一会儿,突然睁大了眼眸,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是个人。
是个死人。
是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死人。
脑海里被炸得魂飞魄散的记忆一点点涌回来。
爆炸前的最后一秒,她推了庄清时一把,把她推过了桥。为了断绝绑匪们恼羞成怒追上去的可能性,她直接扑到了绑匪头子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了那颗鲜红色的按钮,再然后……
火光冲天而起,巨大的热浪恨不能将人的身体活活灼变了形。
唐言蹊下意识就低头躲了下去。
或许连老天爷都觉得她这样的祸害是要遗千年的,才在冥冥中安排了那个绑匪头子挡在她面前做了个替死鬼。
唐言蹊还是以同样的姿势躺在原地望着天空唏嘘,这他妈是什么运气啊。
要是让墨岚和顾况他们知道,大概又要指着鼻子骂她是个不死的妖孽了。
不过……
唐言蹊试着活动了下,感觉上半身还能动弹,下半身却好似不是自己的,已经没有知觉了。
她心里猛地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立刻看过去,那具尸体当不当正不正的横在她腿上,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腿还在不在那里。
唐言蹊忙撑着旁边的石子想要起身,但随着她的动作,地面上有些碎石不断坍塌、掉进土壤和石碑间的缝隙里,好几块差点掉在她脑袋上。
她这才察觉到原来自己不在地面,而在一个水平面比地面稍低的坑里。
估计是刚才的炸弹把山体炸塌了,再加上墓地这种地方,本来地下就是空的。
她才稍微一动弹就能感觉到地表的塌陷,要是这么贸然站起来,不知道会不会砸到更深的地方去。
这个处境很尴尬,唐言蹊抹了把脸上的灰尘和血迹,脑子开始不停地转,现在要怎么办?
“妈的,你个小贱人,你竟然还活着!”忽然,不远处另一道破了声的嗓音传来,语气狠辣至极。
唐言蹊抬眼望过去,认出了他,是绑匪中较为急性子的那一个,从开始就看她不顺眼。
“我一直觉得你有蹊跷,大哥却错信了你的鬼话!你从一开始就憋着想要救庄清时是吧?都是骗人的,什么死了女儿,他妈的,老子要杀了你!”
唐言蹊没理会,只淡淡道:“死过一次应当知道惜命,别作了,想办法出去才是正事。”
他再这么扑腾扑腾,往这块本来就悬空的土地上踩两脚,估计他们两个会一起掉下去。
“我要杀了你个贱人,我要杀了你!”那人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眼眸猩红地四处在废墟里找刀子,最后终于放弃,顺手捡起一块砖头,骂骂咧咧道,“你这个婊子,坏我们好事,既然你放了她,那你就替她去死吧!”
唐言蹊没料到他居然来真的,更没料到他居然还有力气。
可是她现在腿脚完全动不了,呆在原地无异于是坐以待毙。
难道老天爷救她一命就是为了让她再多挨一板砖?
唐言蹊实在想笑,现在却不是什么笑的时候,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跌跌撞撞地朝她的方向跑过来。
她皱眉,“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
“你别他妈废话,就是你这张嘴害了我大哥,如果我手里有把刀,肯定要先割了你这贱人的舌头!”
他语气里的狠戾让唐言蹊眉目一沉,她只能用手挡着头,不一会儿手臂上就被他手中的搬砖砸得全都是血口子了,关节亦是有些错位般的痛楚。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杀,而是虐杀。
不知有多少恨,才要在杀死一个人之间这样折磨她。
一块砖头都被砸得四分五裂了,绑匪看到奄奄一息的她,还是不解恨,低头挑了一块更大的,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臂,露出她的脸和额头,“你看老子今天不把你的脑袋打开花。”
砖头砸下来的那一瞬间,唐言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却有一股与周围衰败焦糊的气味大相径庭的冷香钻入她的鼻息。
她怔了下,抬起头来,正看到挡在自己面前一道高大英俊的侧影。
只那神情太过冷冽慑人,宛如在不动声色中起了雷霆之怒,漆黑的眼底空无一物,却透出了一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狠劲儿来。
他仿佛没用什么力,就这么声色平平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向里一掰,就清晰的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响,和绑匪歇斯底里的大呼。
砖头从绑匪手中脱落,眼看就要砸到唐言蹊的身上,男人脸色一变,一脚将它踹了出去。
从始至终,陆仰止没说过一个字。
唐言蹊就这么看着他,半晌才出声道:“好了,你别把他的手脚掰断了,万一掉在我眼前多瘆得慌。”
她知道陆仰止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
他也就是表面上看起来为人平和冷淡,实际上发起火来,骨子里那股独属于资本家的狠绝只会比旁人更加浓稠。
那人不就是想杀庄清时么,现在庄大小姐都已经平安无虞地逃出去了,陆仰止还拿他撒什么气。
唐言蹊这么想着,脑子里蓦地闪过另一个念头,她抬起头,“庄清时呢?”
难道她出了什么事?
陆仰止终于停了手,身后“雷霆”的人也已经赶到,“陆公子,这个人交给我们处理吧。”
男人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薄唇翕动,吐出一句话:“不必,就在这,给我活埋了。”
说完,他弯下腰将唐言蹊从一片砂砾和砖瓦中抱了出来。
唐言蹊满脑子都是庄清时的死活,被他的沉默气得更加着急,伸手就攥住了他衬衫,“陆仰止,我在问你话,庄清时死了吗?”
男人这才停了动作,低头看向她。
他刚才也是这样抱着清时上飞机的。
明明那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唐言蹊这个罪魁祸首却好像更加削瘦,瘦到没有重量,骨头都硌手。
“你这么希望她死?”男人提了下唇,漠漠的全是嘲讽。
“恐怕让你失望了。”他抱着她一步步往外走,步履沉稳,“清时活得好好的。”
唐言蹊便不再吭声了。
“把这个地方仔仔细细找一遍,一个活口都不要留。”陆仰止脸色冷淡,不怒而威。
“是。”
雷霆的人敬了个礼,礼毕,大着胆子往他怀里看过去。
那个女人狼狈又苍白,眉眼间却似全无城府和阴霾。
这就是陆三公子执意要进来找的人吗?
若是为了庄大小姐讨公道——其他伤了庄小姐的人就地活埋,而她,那个临阵倒戈投奔绑匪的女人,却被他这样抱在怀中。
……
厉东庭收到测绘的半山腰的炸药分布图时,是墓地爆炸前的事情。
因此他火速赶往半山腰处理,将山上的事情交给了旁人。
经过几名精锐佣兵的努力,95 %以上的炸药及时消除了危险。
可惜还有那5 %,由于地形的崎岖和时间的紧迫,太难处理,因此厉大少当机立断下令封山,准备待所有人撤离后主动引爆。
却不想,山上的爆炸导致了山体的小面积坍塌,地点正好在这里的正上方,坍塌过后的山体隐隐有滑坡的趋势。
厉东庭眉目沉峻,做了决定,“没办法了,先撤退。”
他撤到山脚的时候刚好看到救援直升机载着昏迷的庄清时落地,黑眸四下一扫,冷声问:“仰止呢?”
“陆公子和剩下的人在墓园里,说送完庄小姐再上去接他。”
恰在此时,山上的石头、草木轰然下落,越滚越多,撞击和摩擦毫无疑问地引燃了剩下的火药,接二连三的爆炸声相继响起,整座山都被晃得摇摇欲坠。
厉东庭死死蹙起了眉,眸光紧盯着山顶,低声咒骂了一句:“糟了。”
唐言蹊被陆仰止抱着往外走,她知道应该避嫌,私心里也不愿意和这个男人多做接触,可是现下她两条腿都失去了知觉,哪怕是放她下来让她自己走,她也走不了。
索性闭上嘴也不矫情了,就由他这样抱吧。
一开始他的步伐还算是平稳,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间一脚陷了下去,他整个人险些跪在地上。
唐言蹊大惊失色,却听他隐忍而紧绷的嗓音,“抓紧我。”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看到周围的地面都在晃?
陆仰止脸色难看,“不想死就抓紧我。”
“地震吗?”唐言蹊看到他俊朗的额头上渗出涔涔的冷汗来,想是刚才这一下伤了筋骨。
而且……
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在医院里吗?唐言蹊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刚做完检查,医生同意他出院了吗?
唐言蹊紧拧着月眉,还是依言抓住了他的衣衫,四周的草木越来越不稳固,连他身后那群特种部队出身的人行走起来都颇为吃力。
“陆公子,前面就是我们临时搭制的吊桥,但现在山体坍塌得厉害,不适合走这条路,万一桥身断了,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您还……”抱着另一个人,两个人的重量对于此刻的吊桥来说就更是吃力了。
仿佛知道他后半句要说什么,陆仰止一个云淡风轻却暗藏冷厉的眼神就截住了他的话。
对方后背一凉,立马住了口。
“你们先过去。”陆仰止沉思片刻,做了安排。
“什么?”对方震惊。
唐言蹊沉默了下,解释道:“左不过我们现在都只能等待救援,对面的山相对安全一些。在这种时候,能止损就止损吧。”
对方一愣,没想到出言解释的人竟是陆公子怀里的女人。
她是什么人?能在心思深沉睿智的三公子刚开口的刹那,就摸透他的心思。
旁边的人都在看她,唐言蹊却在众人的注视中感受到了两道非同寻常的、淡淡的审视目光。
可当她抬头望过去时,却只看到陆仰止倨傲的下颔和岑薄的唇角,他平静无澜的眸子远眺着对面的山野,目光沉着冷静,根本看也没看她。
就好像……刚才,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雷霆”部队的士兵觉得十分不适,“身为军人,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所在,哪有自己先逃的道理?”
唐言蹊轻笑了一声,“军人不军人的,在自然灾害面前都是凡人。你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反而倒是被我一起拖累。”
见到对方不为所动的模样,唐言蹊又下了一剂猛药,“不是说军令如山么,现在厉大少不在,你们连陆三公子的话都可以不听了?”
“军令如山”四个字当真是压在每个军人心中的铁律,几个人立刻露出惶恐的神色,“我们不敢。”
自始至终,陆仰止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原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尤其是每次唐言蹊在场的时候,似乎都没有什么他开口的机会。
因为从前的她,总是最会揣摩他的心意,哪怕在他没有什么想法的时候,也能叽叽喳喳地说一堆闲话来听。
那时觉得女人真是聒噪不堪,离婚以后才陡然发觉,没有她叽叽喳喳的生活,他竟也开始无所适从了。
“不敢就快点过去吧。”唐言蹊轻笑道,“还不走,打算在这等死吗?”
地面的震动愈发强烈了,士兵最后看向了陆仰止,却也只见少言寡语的陆三公子淡淡点了点头。
“你也走吧。”唐言蹊忽然静静开了口,褐色的眸光落在陆仰止脸上,“止损当然要带你一起走。让你陪我死在这里,才是最大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