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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协开口说了一句话后,又张了张嘴。
他看着殿下那些人一双双惊恐、质疑、慌乱还有隐含不屑的眼神,又陡然意识到:接下来自己的一番话,才是最重要的。
从康熙擒鳌拜那个故事中,刘协懂得了谋定而后动。但对于如何服人、如何统驭,他却毫无头绪。所以,他能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决断干系甚大,却还不知究竟该用怎样的方式来决断。
“陛下,朝议看似是天子与诸臣在商议天下大事,实际上却不过一场博弈,是智慧与手段的较量.”何咸昨晚的话悠悠回响在刘协的耳边,这番话蓦然切中了此时的要害,使得刘协深切明白了君臣之间更本质的关系:不错,君王的确要靠着臣子来治理天下,但臣子们却不是君王的奴仆。尤其臣强君弱之
时,主客之位便已颠倒,唯有数百年已形成格局的礼制,来规范着君臣之间的关系。
所以这种时候,君王便任性不得。
否则,在绝境中还玩儿什么乾坤独断,那个不叫个性,只能叫纯粹在作死——古往今来,多少以下犯上的血淋淋案例,已明白无误地昭示了这一点。
可刘协明白了这点后,却仍旧想不出如何决断,这使得整个大殿再一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刘协在思索,在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心虚怯弱实质的同时,拼命思索着昨夜何咸还跟他说了些什么。
“任何手段,其实都是建立在智慧的基础上。说白了,就是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只要君王言之有理,那么在此基础上加诸一些自己的见解和主张,便可千变万化、妙用无穷。”
“随后的话术或手段,无论是以退为进、亦或是刚柔并济,或者干脆咄咄逼人,都可无往而不利。毕竟,只要君臣之间的关系还保持在一定的界限之内,那天子对付臣子,便有着天然的优势。”
昨夜何咸这番话猛然回荡在刘协耳中,使得刘协一瞬间福灵心至。
于是,他微微笑了起来,淡淡开口道:“桓御史乃汉之诤臣,即便偶然对朕不敬,也是急天下之所急,一时激愤纰漏而已。朕非刻薄天子,自不会过多计较。”
刘协话音一落,满朝公卿一时愕然。
尤其桓典更是没想到这位少年天子竟有如此胸襟,当即叩首谢恩道:“天子心胸如海、虚怀若谷,虽年幼,却已有明君之度。反观臣孟浪刚愎,冒犯天颜,实乃不该!”
桓典带头儿请罪,满朝公卿自然皆起身行礼,齐声道:“陛下仁德宽厚,乃大汉之幸,汉室中兴有望!”若是平时,刘协得此满朝盛赞,心中必然已喜不自胜。毕竟,这一刻也是他盼望已久的时刻。然而,真正看到这一幕之时,他面色上却不由露出几分厌恶:毕竟,这种称颂来得实在太廉价,且不见得出自
他们的真心。
这种话他若是信以为真,那迟早连自己是如何被这些大臣给卖了的都不知道。
更何况,满朝盛赞之下,刘协攸然便感到一股炽烈愤恨的杀机向自己席卷而来——傲然站立在殿前的董卓,非但没有附和赞同那些公卿大臣,反而面色铁青,握着利剑的手更是在隐隐颤抖!
那当然不会是恐惧的颤抖,而是愤怒的激动。
刘协知道,自己倘若再拿不出令董卓满意的举动来,董卓这等丝毫不知隐忍之人,必然会当场翻脸!好在刘协早有腹案,看到董卓这一番反应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第一次觉得董卓也不过如此。他再度微微一笑,开口道:“朕既可免下桓御史不敬之罪,按说自也该免下何侍中殿前失仪之过。然桓御史乃三朝
老臣,纵无功劳亦有苦劳.”刘协这番话可谓极为诛心,表面上他处处在替桓典说话,可实际上却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狠狠在抽桓典的脸:因为桓典能朝登天子堂,只因他出身名门、颇有声望而已。入朝之后,桓典虽有骢马御史的虚名
,可手上却无半分实打实的功绩。后来士大夫几次扳倒宦官的斗争,桓典也皆无参与。至灵帝年间,宦官作乱天下,桓典更是连一条切实的罪证也没参奏弹劾上来。比起那些因对抗宦官而被削爵罢官乃至送命的刚正之臣来,桓典不过极有
分寸地、不痛不痒地敲了敲宦官的边角而已。
甚至,刚才他无惧董卓的利剑、刚烈赴死的举动,都有些做戏的味道。
谁不知道,董卓还从未公然在朝议时杀过一位大臣。就算是将董卓坑到了姥姥家的周毖、伍琼二人,董胖也是上奏天子后,才命人砍了那两人的脑袋。
可何咸呢?
何咸虽然年轻,却已然率兵斩首了河东作乱的白波贼渠帅郭太。更出奇兵两次偷袭清风岭渡口,击溃王匡一部,攻下了平阴县——这样实打实的功绩,换来侍中兼中军校尉一职,可谓名至实归。
时局纷乱,只要脑子不傻的人,都明白如今汉室更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也如此,只要有心之人,都可以听出刘协这番话中的讥讽。这一番话落下,桓典的脸简直跟煮熟的虾子一样,又红又烫人。刘协这时还意犹未尽,但王允已听出了刘协的话音儿,落井下石地附和了一句:“陛下,我等一心为汉之人,皆以功绩实谋论英雄。绝非像某些口有千言、身上却无尺寸功劳之人,在此仗着名望资历挟持天
子。老夫观悉文虽殿前失仪,却也事出有因,想必,悉文对适才之策有所见解,才会故意这般引人注目吧?”
刘协这时也一脸惊疑的表情,转而望向何咸道:“哦?何爱卿此举,原来竟还有这等用意?”
何咸那个臊得慌啊,都无法承王允的情:老王啊,你引人注目是这样引的哇?大殿上二百来号人,就我一个在悄悄地啃鸡腿儿——这种吸引人注意的法子,未免也太奇葩了吧?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王允已经替他架好了杆儿,何咸这种孙猴子的德行,是看到杆儿就忍不住向上爬的。
当即他也不要什么脸面了,开口便道:“陛下,臣位卑言微,不敢乱言。只是适才董公及诸位大臣所言之策,臣实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说罢这句,何咸上前一步,看了一眼疑惑的董胖和愠怒满面的士大夫。随后才悠悠开口,语气却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董公,诸位公卿,尔等只想到了招抚凉州韩遂、马腾及关东群雄之策,可不知是否想
过,韩遂、马腾及关东群雄,他们同意接受朝廷的招抚吗?”
何咸这番话声音并不大,可却真如一阵萧瑟清冷的秋风,刮进了这些头脑发热之人的脑中。
满朝公卿士大夫、包括穷凶极恶的董胖,一时都忍不住露出了羞赧的神情:不错,我们在这里为他们吵得死去活来。可他们究竟会不会同意朝廷的招抚,那还是两说儿呢
这就跟娶媳妇儿一样,男方剃头挑子一头热,这里把婚房都收拾好了。可结果,连问都没问过女方同不同意嫁他.
这就比较尴尬了。好在,王允的确不愧是这个时段最出彩的人物,猛然反应过来后抚须长叹道:“众人皆醉,唯悉文独醒。如今不管韩遂、马腾还有关东群雄究竟意欲何为、是贼还是义士,只需朝廷招抚一番,自可水落石出
。陛下,臣以为悉文此言乃金玉良言,试上一试也无妨。”何咸一扭头看着此时自信十足的王允,忽然便感觉老天其实挺残忍:老王啊,你是以为关东群雄一接到朝廷诏令,必然会俯首听命吧?可现实,却会狠狠给你一巴掌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