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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内,原本的书桌处搭起了一架临时的床榻。床榻上的年轻人,那一头黑棕色的,微微卷曲的长发无序地垂在枕旁,发间的水还未全干,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那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只能看出那狭长的轮廓。坚挺的鼻梁上有因战争而留下的刀伤,索性伤痕不深,没有贯通鼻骨。两片薄薄的嘴唇,眼下已经没有了血色,它与那双眼睛一同,紧紧地闭着,保守着一切可以从这里泄露出的秘密。
男子身上难以蔽体的褴褛已被褪掉,坚实的肌肉是常年骑射、征战为他留下的荣耀。身上大大小小的狰狞而令人恐惧的伤口翻着肉花,有些伤口因泡水太久甚至有些发白。最深的一道伤口在肋骨下一寸,看形状,是一根骨刀贯穿了皮肉,深深入骨。眼下骨刀已被拔出,但不知是否伤及了内脏。
医师已经将他右臂几近见骨的砍伤包好,血已经止住。同样的伤痕在他的后背、胫骨处还有很多。有些是旧伤,而有些则是新伤。左腿踝部的骨折正在处理,看样子像是从高处跌落导致的。左肘的扭伤也已经复位,只是想要提起重物,只怕还要过些日子。
宗枲被宗流裹上了厚实的衣衫,饮下姜汤后,手里捧着一个暖炉,坐在床榻上。宗流催着她赶紧钻进被子里,又把厚实的棉被给她盖上这才作罢。
“妹妹认得他?”宗流转头看向那边忙碌的军医和在躺在那里被医治的、生死未卜的异族人,两条眉毛拧在一处。
宗枲贝壳一样的牙齿咬住下唇,一双透彻而无辜的眼睛盯着哥哥,摇了摇头。可随后又底下头,眼睛垂着被角,不知在想什么。
“那为什么……”宗流很是好奇妹妹的反应。当那个场景映入眼帘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这个世上能够让妹妹哭着守护成这样的男子,若说有,也只怕是这个与她同父同母,拥有着至亲血脉的哥哥了吧。
“在梦里。”宗枲的眼睛再次抬起来,又似勇气不足一样垂下。用着极轻的声音说“他的眼睛,在梦里,我无数次地见过。”宗枲顿了顿,又鼓足勇气说,“从母亲离开的那年,我无数次梦到那个像今天一样的场景。我用手捂住他的伤口,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血从他身体里流出。我很害怕……就像今天一样。”宗枲的越说越激动,她的嗓音也随着情绪颤抖起来,到最后,她甚至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打起筛子。
从宗枲来到那天,宗流从未见到过妹妹这样激动,即使是那天刚见到自己时。他生怕刺激到她,轻轻地环住她的身体,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着她,平静着她的心情。
“他会死么?”用那颤抖的,不知是发自于何处的声音,宗枲不曾想到那样的声音会出自自己的喉咙,可她急切得想要知道那个“陌生的异族人”的情况。她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她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想只能用这个词来指代他。
“我会尽力救好他的。”在脆弱的妹妹面前,宗流的臂膀显得十分有力,同样他的声音也让人感到十足的放心。他安顿好妹妹,扶着她躺下。自己则去过军医处。
“骨折四处,其中肋骨有折断,另外刀伤二十六处,箭伤十七处,头部受过重击。目前已止血,只是不知是否能够醒来。”军医用已经换了三盆的清水再次洗过双手,向宗流汇报着眼前这个裹的宽出一圈的外族人。
“皇子,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北州人。前些时候东麓的溪水有过一段时间的红色,想是北州近期发生了一场较大的战争。”
宗流听着军医所说,背阳的脸色更加阴沉。
由于有矿山的阻拦,北州的战争从未波及到中州,因此矿山一直以来也还算安稳。可若北州有所变动,那么首先危及的就是矿山。矿山虽高,但若是敌人从北州进攻,虽说翻山艰难,但如今既有人从那山头来到中州,就说明这条路径并非不可抵达。宗流心下快速计较着。
“派人去府中,传备进入战时状态。另外,派人打探北州近况,看是否会波及矿山。”军士领命而去。宗流低着头看着眼下昏迷不醒的异族人。为了保守今天宗枲在玉带池的举动,权宜之下,他不得不先将这个异族人藏在妹妹的阁楼,若是这消息让那群迂腐的尊、贤知晓,只怕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可若就将这人和妹妹独处一室,自然也不是办法。见他已包扎完毕,便又调了自己的亲兵,让人在玉带池西建了帐子,再派人看守。
一通折腾之后,天色也已大晚。宗枲的阁楼外,宗流的亲卫及奄人们层层守护。宗流也索性搬来与宗枲一同。白天的劳累让宗流很快就睡着了,而宗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顶,回忆着所发生的事情。
她想着所有的细节,当想到自己将他从水里救到岸上,自己薄而透的纱衣,几乎让他把自己的身体看了干净时,整个脸颊如同被炭火烤着一样热。还好奄人们及时为自己取来外袍,否则……
宗枲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的慌乱。难道就因为那个重复了五年的梦境么?可梦中分明是一条黑色的巨龙,今天自己所救的异族人,他怎么会有一双与那巨龙一样的眼睛呢?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有那么重的伤?他还活着么?哥哥又将他带去了哪里呢?
似乎有数不清的问题堆积在宗枲的脑袋里,她的疑问太多了。直到,她的大脑再也无法思考这样多的问题,她陷入了沉睡,而在梦中,她又梦到那条黑色的巨龙,他化为今天她所见到的男子的样子,穿着中州的礼服,向她伸出手来,说“阿枲,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好么?”
她的脸颊腾一下红了,她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现实,她沉睡着的身体惊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而她发现,自己在做一个难以启齿的梦。她看到周遭还是黑漆漆的,太阳还没有升起,帐外宗流熟睡的呼吸声还那样粗重。她坐起身来,斜靠在床框边,从枕头下抽出那个明黄色的荷包,喃喃自语道。
“阿丝,你大概难以想象,我在矿山遇到了哪些奇怪的事情。”
就这样,她一直靠在床边,头脑却清醒地让她再也难以睡去。她有太多话想要对宗丝说,想要对籥籥说,想要跟哥哥说。她甚至想要跑过去问问那个受伤的异族人,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跌落在水里?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红着脸,想着那最后一个问题,似乎有些羞涩。不过她现在想要问的任何问题,都只能埋藏在心中。这个时间,真的不是一个适合分享和提问的时间。
她拨弄着荷包下方的带穗,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想着之前的梦境和今天的遭遇,且看着外面的天由乌黑,变得灰蒙蒙的,再伴随着鸟鸣而变得明亮。
新的一天又来临了,可她,黑着眼圈,心里窝着一堆乱麻,提不起半分斋戒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