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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夫人, 我们许久不见了。”齐娀瑶颌首含笑。
容嫣拜大礼, 抬头望向北座上的太后。和去岁相比, 太后无甚变化, 不过到底是母仪天下了, 眼神中多了份当初被隐匿的凌厉。
“今日是皇后册封大礼, 天人共喜。不过妾身无能, 受太后盛邀,诚惶诚恐。”
“你若是道自己无能, 可叫我朝这些诰命夫人何以自容了?”太后挑唇道,随即拍了拍身边皇后的手, 莞尔道:“今岁初,南北战事吃紧,朝廷不堪重负,是虞夫人毁家纾难捐赠了五万织棉,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这事我听祖父提过,他道虞大人是龙虎将才, 而虞夫人兴办实业更是巾帼不让须眉,二人为国效力, 堪称伉俪之表率。”皇后婉然道。
容嫣望着年岁不大, 却颇是镇定的小皇后,施礼道:“皇后娘娘过誉了。妾身一深闺妇人,哪里就懂得这些, 不过是怀着私心不愿夫君前线吃苦罢了, 如此陈赞妾身担不起。太后抬举了, 区区五万,杯水车薪,何以解得了国难。还是太后慈德昭彰,屈尊为俭,不但筹备了军资又鼓舞了人心。”
太后抿笑,端雅道:“虞夫人自谦了,若普天下的妇人都有你这份‘私心’,何愁国之不胜。”说着,便邀她入上席。
虞少夫人所为,一众命妇无不听闻,见她被太后厚爱,没个不羡慕的。想到虞墨戈如今在朝廷地位,席间各位对她颇是亲近。
容嫣一一应付,面上平静,心里不宁。按理说太后这番话倒也没得挑,且不说她当初捐赠到底为国解决多大的问题,但齐娀瑶利用这次机会博得了名声,在声势上确实帮了她。太后亲近自己,自然也不为过。可也偏是这件事,让容嫣深刻体会到太后的城府之深,再思及千秋宴那幕,容嫣越发的不安了,她总觉得她做出何事都是有目的的。
心里不宁,人免不了略显焦躁,容嫣总是下意识地朝坐在宫殿一侧,远离自己的国公夫人。徐氏也看到她了,料她是出来太久记挂儿女,于是朝她微笑示意莫急。
好容易挨到了散席,一众命妇辞拜,皇后随着太后回了,容嫣可算松了口气,回首看了眼徐氏便朝她去了。祖孙二人挽手而出,身后,锦瑟又跟了上来。
“虞少夫人请留步,太后请您移步后殿一叙。”
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可叙的。此刻,容嫣越发地肯定心里的揣测了,太后今儿绝对是有目的的。
心中忐忑,但人家是太后,又身在宫中,容嫣岂敢不遵。她凝重地看了眼徐氏,徐氏问道:“可要我在宫外等你。”
容嫣犹豫须臾,莞尔道:“祖母也累了,您先回,不必等孙媳。还劳祖母回府帮孙媳瞧瞧两个孩子,若是哭闹了,便请三少爷回来,他哄得了。”说罢,福了福身便跟着锦瑟去了。
徐氏望着离去的容嫣,见她拐进了殿门外的游廊,转身便匆匆离开。宫外,三位儿媳一直在候着她,见她初来忙迎了上来,宁氏左右瞧瞧,问道:“母亲,嫣儿呢?”
徐氏看了她一眼,上了马车便迫声道:“走,去都察院!”
……
虞墨戈下了朝便回了都察院,这几日忙得很,眼看皇后册封礼已毕,荀正卿的案子也该结了,只要真相公布于众,那么接下来他便可以着手为将士洗冤。
虽忙,但他还是没忘记今儿的日子,八月十五,举家团圆,他打算批过最后一本卷宗便回去,想必祖母她们也该到家了。
他昨日订了点心,九羽去取这会儿也该回了。他不禁抬头朝窗外望了眼,竟见祖母和母亲匆匆而来。
徐氏一见了虞墨戈,连口气都没喘便把今儿的事道了来,眼看着他脸色愈来愈差,徐氏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本来她还真没觉得太后留容嫣有什么问题,和那些命妇想法一般,她反倒觉得这是份荣耀,直到听了容嫣那句让虞墨戈哄孩子,她意识到不对,虞墨戈何尝哄得了孩子。
宁氏不安,询问儿子。虞墨戈含笑安慰了两位夫人,便遣九羽送她们回去了。
两人一走,虞墨戈赶紧换下人备车,他整理了案头所有关于荀正卿的卷宗文书,入宫面圣……
傍晚时分,建极殿被笼上了漫漫血色的红,半分不让人觉得暖。陈湛凝神盯着案头的卷宗,深叹了一声,说沉重也罢,说释然也好,该来的总归来了。
“虞大人,便按你的意思做吧,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生悔。”陈湛笃定道。
虞墨戈微笑点头。“因宁王叛乱,这案子拖了近半年之久,如今尘埃落定,不及下月便可结案了。”
陈湛笑笑,体贴道:“这段日子辛苦虞大人了,烦你还一直记挂着,今儿封后大典又是八月十五,朝臣都回去过节了,您还在忙着,想来我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陛下严重了,臣只是觉得案子不宜再拖,该早些了了,如是陛下也能安心理政。既然陛下阅过认可,那臣也无甚忧惧,暂且告退了。”
“好。”陈湛笑道,回首看向身边的宫人。“送虞大人。”
“陛下。”虞墨戈唤声,对着陈湛揖礼。“恕臣无礼,今儿听闻内妇有幸被太后召入后宫一聚,来前家丁报尚未归家,眼看已近关宫门的时辰,望陛下恩准,臣欲候她同行。”
陈湛恍然。“可以,今儿十五一家人团聚重要,我遣人去太后那问问,虞大人在建极殿值房稍后便是……”
虞墨戈去了值房,然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眼看着日头便要隐入地平线,庄严的钟鼓声响起,声声浑厚,在重重叠叠的宫墙之中跌宕回响,虞墨戈再坐不住了。
一直候在门口的內使不得已入门,无奈道:“虞大人,时辰到了快关宫门了,您该回了。”
外人不得夜留皇宫,这是规矩,朝臣也不行。虞墨戈必须要走,踟蹰间门外送信的宫人终于来了,虞墨戈识得,这是太后身边的杨公公。
杨公公入门,一脸殷切,开口便道:“虞大人久等了,下晌太后和尊夫人聊天,才刚还好好地,不知是天热还是怎的,尊夫人突然晕倒了,太后怕她有疾。这不,奴家刚请了太医,便来告之您一声。”
听闻容嫣晕倒,虞墨戈心惊,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沉着问:“我夫人如何?”
“虞大人且安心,太医道尊夫人只是有些乏累罢了,不过且得休息。尊夫人也是,明明身子不适也不肯说,硬着头皮陪太后聊天。太后疼惜,怕她挨不住便将她留在坤宁宫了,这不眼看着城门便要关,便让奴家来知会您一声,您先请回,待尊夫人缓些了,太后便会送她回去。”
“不劳烦太后,我今儿带她回便好。”虞墨戈道。
杨公公皱眉。“哎呦,我说虞大人,这眼看着城门便要关了,从内宫到这哪还来得及。不是奴家多嘴,尊夫人今儿也累了一整日了,便是心疼心疼她,也不该折腾夫人了。”
虞墨戈听出来了,今儿这人太后是留定了,他带不走的。
候着送他出宫的內使还在等着他,一脸的急迫,第二遍钟鼓声已经响了,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虞墨戈想了想,问道:“陛下呢?”
杨公公道:“今儿八月十五,陛下与皇后娘娘陪太上皇赏月去了。”
闻言,虞墨戈点头,看了杨公公一眼冷静道:“那便劳烦杨公公回禀太后,我明个再来拜见太后。”
“哎呦!”杨公公又叹了声。“还真是不巧了,明个要去祭祖,一早太后便要出发,只怕没时间见虞大人了。要不,您后儿个来?”
朝服袖筒里,虞墨戈攥紧了拳,他努力安奈才把一腔子的怒气压下。虽然不知道太后到底打的什么心思,但是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一件事:她这是把容嫣当人质扣下了——
而且她并不着急,显然是要磨着自己的耐性。她太懂得如何掌控人了,她深切地知道每个人的软肋在哪,懂得如何拿捏。
眼下虞墨戈还能怎么办,就算他豁出命不要,皇宫他也闯不了!
就在钟鼓第三次响起时,內使不得不催了。虞墨戈望着北方,深深吸气,屏着这口气跟着內使出了宫门……
回到英国公府,虞墨戈只道容嫣和太后聊得久耽误了出宫的时辰,安抚众人后,他独自回了繁缕院。
容嫣今晚不回,担心孩子会闹宁氏来接孙儿们去她的望岘院。她也是有话想对儿子说。
“嫣儿果真是因为耽误了时辰吗?”书房里,宁氏看着眉心不展的儿子问。
虞墨戈望着母亲良久,摇了摇头,略显无奈凉苦。
母子二人沉默。入秋了,夜里风凉飕飕的,直直吹进了虞墨戈心里。他靠在椅背上望向窗外的圆月,手里下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碎玉。那是他和容嫣第一次相遇,她碎的那块……
“母亲,你信命吗?”虞墨戈幽然问。
宁氏默默坐在儿子对面,轻叹道:“曾经不信,如今……”她没接着言语,反问儿子道:“你可信?”
“不信,我从来都不信,但我却发现我改变不了任何。”虞墨戈看着手里的玉,对宁氏道,“母亲,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蒙冤入狱,祖父战亡,公府落魄,我眼看着二哥死在我面前,而我,则死在至亲手里。当我醒来的时候,为了不让这一切成为事实,我极力改变命运。我以为自己有了先知,便成为神一样的人,可到头来我发现,人就是人,不是神。”
“是容嫣的事让你想到这些吗?”宁氏温慈道。
虞墨戈点头。“是。但不止是她,还有这些日子来我所查的案子。我以为我能把命运攥在手里,可结果发现根本攥不住。有些事不是先知便能够改变的。比如皇权,我到何时都撼动不了,包括天道。都说天道轮回,可我不想再经历轮回了,我只想守住这一世。”
宁氏听不懂他的话,但她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失落,她紧张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容嫣出了何事?”
“她没事。”虞墨戈直视母亲,好似如此,他便也能说服自己一般。“皇后想拿她做交换的筹码,而条件我也猜得到。在我没答复之前,她不会把嫣儿怎样的,我只是不知道该选什么。”
如何选?一个是重生之后,他生存意义及价值所在;一个则是他此生挚爱,灵魂的伴侣。他预测不了答案,已知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他该过他未知的人生了。
宁氏还是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明白儿子的抉择。她起身走到儿子身边,自打母子生疏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近他,她摸着儿子的脸,脑海里全是他幼时缠着自己的模样,眼泪汪汪地,扯着她的裙角撒娇道:“娘,娘,我要吃糕,甜的。”每每这时,她便会抱起他,亲亲他的小脸,带他去小厨房“偷”甜点吃,吃满足了,母子二人喜滋滋地……
这么些年,他看似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中,可天晓得他付出多少,他有多累。他默默把这个家撑起来,她都快忘了他也是个孩子,她的孩子。
“我儿说得对啊,你是人,不是神。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这世间不能两全的事太多了,反倒是因为不能两全,所以才会更该珍惜。你不必苛求自己,按自己的意愿来,不管你如何选择都不会有人怪你,嫣儿也不会,你要知道,她是你妻,是你两个孩子的母亲。”
见儿子再次陷入沉思,宁氏摸了摸他耳朵,笑道:“还有两个小的在等我,不陪你了。”
虞墨戈点头,阴霾尽散,笑容如儿时一般干净,淡然道:“母亲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