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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三十年,天下太平。
秋日的一天清晨。清风怡爽,阳光明澈。威仪的元宫承天门缓缓打开,厚重的金漆将清晨的阳光反射到护城河水上,又被水面投影到岸边齐整的堤石上,龙光鳞闪。
两匹高大漂亮的白色骏马,步出宫门,停了下来。
“世子请回罢;老衲不日再来拜见王爷和殿下。”右侧马上,一名一身粗布僧衣,短须花白的和尚双手合十,俯首向送行的同伴告别。
左侧马上的年轻人,年纪不过二十,一身青兰武服,身材微胖,肤白如脂,龙眉凤目,天庭饱满,也合十还礼道:“师父要去姚府,还是徒儿陪您一道吧。”
和尚摇头道:“世子不必多礼,回去好好练功读书,服侍你父王便是。去姚府的路为师知道,就不劳远送了。”
“那徒儿就送您出端礼门吧。”
朱高炽下了马,走到师父马前,牵过辔头,走过长长的一段路,小心地引马过了金水桥,出了燕王宫南外墙的端礼门,才停下来。
“徒儿便送到此处。师父改日再来,一定先遣人告诉徒儿一声,徒儿自当往接师父进宫。”
和尚低下头,看见燕世子善颜和仪,温顺恭敬,心中不由暗自欣喜。他不动声色,道:“老衲告辞了。”
“师父慢走。”朱高炽立在桥边,目送师父引马走远,才转身走回端礼门内,过桥上马,驰进承天门。
高大威严的承天门,再次沉重地合上。
和尚放马缓步踱着,慢慢穿过清晨的街市。他约有六十年纪,目形三角,面若病虎,一点儿不像一般的得道高僧那般慈眉善目。街边的店铺大都已开门,店仆们各自忙着洒扫。门外摊面上,热腾腾的早点开始摆出来,路过时便引起一阵吆喝。往来的人已经不少。看到他的人,都知趣地远远避开。燕王宫的常客,这位住在庆寿寺的高僧,几乎是北平城里仅次于王爷和三个王子的知名人物,和姚表平起平坐。然而姚大人在备受尊敬的同时,却不让北平人感到如此可畏;这个和尚,却实实在在是没人敢惹。
街市上的每个人,忙着或闲着,都是一样的安然自得。这便是两百年帝京烙印在北平城里的痕迹。天子脚下的每个百姓,脸上生来就罩着懒散的富态与平和的傲气。这也是燕王朱棣之藩北平十七年来的巨大功绩。甚至,问起北平的老百姓来,他们但知有燕王,不知有天子。在他们心中,燕王爷便是护佑他们的太平天子。
洪武三十年,天下是太平安定的。重新回到汉人手中的江山稳稳固固。老皇帝朱元璋焚膏继晷三十年勤政,与民休息,卓有成效。重典吏治,大明王朝的官道历代以来最为清明。如今四海升平,安居乐业,这洪武年号眼看也快到了尽头。这话说出来是定要杀头的,保不齐凌迟灭族也有可能;然而大明上下,从老皇帝本人到街边叫卖的小贩,无人不在心里想过多少遍。
和尚自然也是如此。他想得当然也比小贩们更多一些。住在北平,出入王宫,他的心思与燕王,与大明各封地的王爷,与皇帝本人,还有那即将登基即位的皇太孙,都没什么两样。
这两百年帝京,如今只是个藩属。燕王宫,说到底只是前朝蒙古皇帝的宫殿。大明的京城在应天;大明的宝座,在应天皇宫里。
和尚踱了许久,终于穿过人烟升腾的街市,来到一座富丽宏大的宅院门前,下了马,仰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朱漆大门上方两个金色的大字,胸有成竹地抬起手来,敲开了姚府的大门。
“贫僧庆寿寺道衍,求见姚大人。”
即便不报上名号,姚表家的门人也一眼就看得出来,面前这面若病虎,目含杀机的和尚是谁,立刻请他进了门,候在门厅,便飞跑着去通报主人。没多久,姚表便亲自来到客厅迎他。
“大师何必如此客气,有什么吩咐,只教人跟姚某说一声,我定然立即拜访,何必劳您大驾呢。”姚表的客气中掩藏着极端的小心与谨慎,这是他与燕王说话的语气中都少有的。他深知眼前这个和尚是什么样的对手。
道衍对此明察秋毫,只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还礼道:“姚大人才是太客气。老衲此来,并无要事,只想跟大人叙些闲话。”
姚表心中明白得很,这“闲话”指的是什么。他微笑道:“既如此,且请大师到书房用茶。”
他领着道衍进了书房,吩咐茶仆泡上等好茶。
“大师请坐,就当是回到自己家里,切勿客气。”
道衍飞快而毫无遗漏地把姚表的书房打量了一番,坐下来,品了一口茶仆奉上的热茶。上好的绿茶,热腾腾地入口,缓缓地下沉到腹中,随即几股热流涌入血脉,瞬间流遍全身。他深沉地从丹田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来,淡淡微笑道:
“姚大人这茶入口恬淡,回味醇厚,颇似王爷宫中月前新进的光州茶。”
姚表道:“大师慧眼,这就是王爷赐给姚某的光州茶。”
道衍又细细品了一口,叹道:“好茶。王爷宫中,就连茶也是一样卧虎藏龙啊。”
姚表早有准备,笑道:“王爷对什么都很讲究,茶自然更不例外。姚某听说王爷最爱与大师一起研茶,想必大师在茶上也颇有造诣,姚某是比不上啊。”
道衍道:“哪里;姚大人跟随王爷十八年,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药茶已经是燕王宫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老衲可是绝没有这个本事。”
姚表泰然自若地笑道:“大师才是过奖。承蒙王爷不弃,姚某的药茶果真有效,顶多也不过是对了王爷的体;大师却能与王爷一同研茶,寓万言于烹茶之中,可见大师的茶,是对了王爷的心。”
道衍颔首笑道:“姚大人既然这么说,老衲也就不客气,对大人说两句肺腑之言了。”
“请讲。”
“王爷宫里的光州茶是上一年的新茶,地方上进贡给朝廷,皇上命分赐给诸王的。贡茶不同于一般;哪怕同一种茶,只有上品中精挑细选的极品,才可作进贡之用。这样的好茶,一定要用好水烹煮才是。陆羽《茶经》中讲到,煮茶以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为下,三沸为止。这样才能把这好茶叶发挥到极致,啜苦咽甘,回味无穷;而仅仅是用井水以寻常冲泡之法,其实糟踏了这些贡品。”
姚表颔首微笑道:“是啊;想来若换作山泉水,就如大师所说,煮至三沸,紫砂壶温濡,口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大师是尝惯了王爷宫中所饮西山泉水;可惜这北平城里,水源匮乏,连井水都没有,饮用之水全要靠城外运进。”
道衍说道:“大人所言不假;然而不知大人可曾留意过,王宫虽有西山泉水进贡,王爷和王妃因为山泉宝贵,舍不得将其用作他途,从而下令宫中,所有山泉水只可用来煮茶。”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直视着姚表。“王爷常说,他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任何人任何物被埋没。所以既然是贡茶,就该得到贡茶应有的待遇,才能产生贡茶应有的味道,无论山泉如何稀贵,也一定要以山泉来煮茶。同样的道理,如果一味茶叶没有被选为贡茶,却有着和贡茶一样、甚至更好的资质,自然也理应按照最好的方法,配以最好的山泉来精心烹煮。姚大人认为,是不是这样呢?”
姚表温和地说道:“道理上是如此;不过实际上很难做到。世上的好茶多得数不胜数,如果纯粹按品质来讲,有资格选做贡品的,恐怕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我想甚至可以说,绝大部分好茶,都被埋没了。”
道衍眼中的微笑胸有成竹:“姚大人,老衲早就说过,我们不会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既然你我的看法相同,老衲想知道,姚大人你打算怎么办,才能让一味极品茶叶,不被埋没呢?”
姚表淡淡道:“对于茶叶来说,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随遇而安。”
“随遇而安?皇位之事乃立国之本。不知姚大人因何可以‘随遇而安’?”
道衍突然之间转入正题;姚表只觉得一股寒气溜下脊柱。纵是他早有准备,也受不了这和尚的招数。
他稍作思索,叹了口气,问道:
“我与大师交情不深,更从未有过私谈;大师初至寒舍,你我便谈这些事情,大师真的就放心吗?”
道衍合十弓身道:“阿弥陀佛;姚大人君子之名老衲早有耳闻,今日一会果然不虚。你我共事燕王已十五年,老衲竟一直没有机会接近大人,以至于对你了解不深。不过王爷看人的眼光,老衲还是清楚的。我想以姚大人的为人,你我今日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姚表沉默了片刻,问道:“大师可知道,王爷心中对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想的?”
道衍道:“姚大人为王爷心腹十八年,岂能不知王爷心思?”
“姚某只能揣度,尚不敢肯定。”
道衍笑道:“王爷年富志高,战功赫赫,又重兵在握;他的心思,又何须揣度?”
姚表道:“姚某以为这正是最糟糕之处。皇上既已立了皇太孙,王爷再有此意,那便是不折不扣的篡逆之心。”
道衍笑道:“姚大人原来也会如此拘泥礼法。老衲想问问大人,一个弱不禁风、毫无经验的书呆子,和一个雄才大略、成熟稳重的燕王相比,谁更适合接掌大明的江山社稷?我想大人不会不明白,胜者为王败者寇的道理吧。”
姚表叹道:“大师差矣;外人看来,似乎王爷与太孙有着天壤之别;可是皇上呢?大师似乎认为,皇上就看不到两人的区别,皇上就不曾考虑过燕王。这可能么?皇位大事,皇上是反复斟酌过才做出决定的。他既然立了太孙,其中必有他的道理。”
“恐怕未必吧。”道衍淡淡道,“皇上选立太孙,只是因为碍着嫡长子继承制的规矩;皇上对太孙,只怕未必有大人想象中的满意。”
“何以见得?”
“姚大人是否还记得,去年中秋佳节,皇上在宫中摆宴,望见中天圆月,命太孙题诗;太孙题得五言绝句一首:‘谁将玉指甲,抓破碧天痕?影落江湖上,蛟龙不敢吞。’[1]皇上听后极为不悦,连连责备太孙一身酸软,毫无君人气魄,只会死读书。私下里,皇上还对东宫辅官说道,太孙此诗寓意极为不祥,恐有谶诗之患。”
姚表叹道:“大师啊,姚某恐皇上说出如此话来,恰恰正说明了他心向太孙,而担忧诸王。如果说为帝王,燕王的确是颇有父风,凭这一点皇上对他自是青睐有加。然而现在不同于洪武初年了。武治天下已经实行了三十年。皇上严刑峻法,典罚太重;胡蓝、空印几案,牵连无辜,坐死甚众;民间是敢怨不敢言,的确到了该改制的时候了。太孙做的几件事,确实带着很强烈的书生气,可关键在于他仁厚爱人,深察民心,力减重典,并且得到了臣民的拥戴。严刑重法已经收到了该有的效果;凡事过犹不及,现在唯仁爱可化解民怨,为朝廷笼络人心。皇上定是想过全面推行仁政,只是他自己已经力不从心,所以便把改制交给太孙来完成。选定太孙,也许更有利我大明的前途。”
道衍摇头笑道:“敢问姚大人,鞑靼残势未消,时有侵扰,边患频频未能有以应之策;西边又崛起了瓦剌一族。皇上现在尚且如此,轮到文弱的太孙登基,岂不是没法收拾了?何况,眼下诸王各拥重兵,不止一人怀有异心。他们都不把太孙放在眼里;然而对燕王却是无话可说,瞻其马首。因此,须得有一位久经沙场、成熟干练又战功煊赫的皇帝即位,才能镇住大明江山。而此人,非燕王莫属。”
“还有晋王呢?”姚表反驳道,“即便是兄终弟及,燕王前面还有晋王;何况,晋王和燕王一样是塞王,重兵在握,也曾多次率军征战。王爷和皇位之间的障碍,晋王是无可逾越的。更何况,诸王并非像大师所想那样离心,只有少数王爷是如此。论实力,他们虽有强兵在握,也难敌天子可御四海之将,八方之兵,更兼天下之心啊。”
道衍笑道:“我想,姚大人不会不知道,晋王纵欲不知节制,酒色无度,身体已是极度虚弱,说危在旦夕并不夸张。身强体健、坚忍自制的燕王完全不用担心晋王会是个威胁。至于四海之将,老衲还请姚大人指教,徐达、常遇春这些开国将军已没;像蓝玉这样有卫青、霍去病之才的年轻大将又被灭门九族。功臣名将都已差不多被皇上杀戮一空;朝中能领兵打仗的,现在还剩下谁呢?”
“大师乃一代高僧,对这世间的道理该比姚某懂得多。自古顺民者昌,逆民者亡。王爷起兵夺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后果难料。”
道衍淡淡笑道:“阿弥陀佛。老衲但知有天意,不知有民心。自古万物万事,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天意在燕王,民心却是一盘散沙,一阵风过,灰飞烟灭,哪里敌得过实实在在的战将军队呢。”
一番话瞬间噎住了姚表。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继续谈下去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他没有出声,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来,慢慢饮了一口。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咽下喉咙,心里似乎稍稍冷却下来,舒服了一些。道衍在一旁,耐心而胸有成竹地等待他开口。
终于,姚表说道:“无论如何,一切最终都是由王爷来定度;他起兵也好,称臣也好,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们不该、也不可能替大明来做主;无论是大师还是姚某,还是其他人,都没有这个权利和本事。”
道衍道:“老衲从来没有说过要替王爷和大明做主。但是作臣子的,应当看清国家未来的方向,目标明确,才能为江山社稷更好地尽心尽力。”
姚表淡淡道:“在姚某看来,这个方向从一开始就很明白,姚某从来不曾为此担心过。大明的江山,一定是朱家的天下;这是唯一的方向。无论是王爷还是太孙,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大师与姚某也是一样。”
“姚大人差矣。同是一家人,却能把大明领上不同的路,通往不同的前景。作臣子的,岂能不关注这些不同的‘方向’呢?”道衍微微笑道,“即便抛开这些不论,你我作臣子的也该想到,王爷如果不起兵,那就只有被消灭;在王位的问题上,从来不讲究穷寇勿追,更从来没有亲情可言。你我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都已经和王爷紧紧拴在一起了。”
姚表道:“既然已为人臣,自己的身家性命,从来就不该当作考虑因素。姚某本是一山野郎中,采了三十年草药,从来也不曾有过什么志向,不想却能得到王爷赏识,留我在身边,视我为心腹。王爷心中装的自然是江山社稷;姚某对这宫廷政事,本没有丝毫热心与好感,却无论如何也该对王爷知恩知遇,以死相报。大师是不是怀疑,姚某胆小贪生,置王爷的安危不顾,而期冀作个骑墙之士?”
道衍微笑道:“老衲向来知道,王爷从不会看错人。我只是有些意外,不知姚大人看事情为何如此多虑,过于谨慎;老衲原以为,以王爷的性格,他器重的人都该像他一样敢想敢为。”
姚某儒雅地微笑道:“说到底,大师还是在骂姚某胆小怕事了。姚某实在不知,以我的愚钝,王爷究竟看上我什么。我只知道,应当全心全力辅佐王爷,尽我所能;而姚某所能的,也就是一个‘慎’字,无时无事不敢不反复周密考虑,极尽小心谨慎,深恐对王爷不利,更何况是这样惊天的大事。天性使然,自然比不得大师。大师乃出家之人,却也能不惮于凡尘之中,以己慧根,事天下苍生,哪怕涉及宫廷斗争,也毫不退避。大师才是和王爷一样,真正的敢想敢为之士。”
道衍不以为意,轻轻松松接了这招,微笑着合十道:
“阿弥陀佛。姚大人过奖;真正论敢想敢为,那是谁也比不上当今圣上的;想不到我佛门中也有如此奇才,当年皇觉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沙弥,如今却是万世瞩目的大明开国皇帝。”
这是一部死棋;自己把自己将死。姚表心里承认,这个和尚实在是个太难缠的对手。刚才这一番较量,自己竟被他占了上风。
他无可奈何,只得叉开话题,问道:“大师是刚从王宫出来吧?姚某有几日不曾见到王爷,不知他身体可好?”
道衍很清楚他的用意。话题就这样转移到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上。可是没多久,谈话渐渐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皇位的问题上。姚表心中一面叫苦不迭,一面愈发恼火;交谈始终不能投机。他几次叉开话题,但最终无奈一切还是重归旧题。最后,连道衍也感到厌烦了的时候,两个人终于终止了谈话。时辰已是正午。
“大师何不留下与姚某共进午餐?”姚表挽留道,“我去吩咐内子做几个清淡素菜,一定合大师的口味。”
他实在巴不得这和尚赶快离开;然而时辰既到,留客人吃饭是起码的礼节。多年来的修养,他把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
道衍却根本不领情,高傲地笑道:“不劳烦姚大人了;老衲还是回寺里去用斋饭了。王爷每次赐宴,老衲都从来不受。请恕老衲无礼,这就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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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诗纪事》载,原出处无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