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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国中京大定府,枢密院中。
“贵使,非是我不顾盟约,委实是我国兵微粮少,西北诸部多生变乱,方务一一抚定,如何出得兵?”耶律余睹一脸无奈,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却稳如泰山,丝毫也不见局促:“何况南朝高相公善能用兵,近闻连女真国主也都擒拿了,何须我辽国些少援兵?”
打从今年正月起,他和秦桧便几乎天天见面,并且每次见面都谈论同一个话题:辽国究竟何时出兵攻打金国?秦桧的态度有时激昂,有时低首,耶律余睹也有时无奈,有时徘徊,不过关于这件事情的方方面面,能说出口的和只能意会的,双方都早已说过无数遍了。到今天还要重复同样的话,耶律余睹也确实是无可奈何。
秦桧亦是满脸的无奈,他被留在辽国便是心不甘情不愿,偏生又摊到这样的差事,一头是辽东高强那里三番五次的来催,这个人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另一头辽国又是左推右挡,死样活气,好话说尽就是不发兵,他一个使人夹在中间,怎一个苦字了得?
好容易传来开州得胜的消息,秦桧只道可以松一口气,就算辽国还是不出兵,总之是不会闹到辽东失守,自己头上扣一顶硕大黑锅的地步了。哪知紧跟着高强一封信来,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毫不客气地威胁他,若是辽国仍旧对宋金战事作壁上观的话,罪同逗挠!
携着这封书信前来的,乃是新任的大宋常驻辽国副使,原燕山宣抚司朝散郎刘晏,秦桧心知肚明,此人出身高强幕府,必是奉命前来监视他在辽国的使命。身边多了这么一双眼睛,秦桧纵使千般无奈,也只好每日里来寻耶律余睹的晦气了。
余睹一张口。他便料到了对方的说辞,好歹耐心等余睹说完了,看了看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刘晏,干咳一声道:“耶律太师,那女真人凶残暴虐,屡次攻打大辽,如此深仇,岂可不报?如今我大宋王师北征,要一举荡平此小国。倘使能与贵国共猎塞北,不亦快哉?”
耶律余睹又何尝不知此理?开初宋军与金国在开州大战,胜负未分之时。驻扎上京的耶律大石便屡屡上书,请求出兵攻打金国,以声援宋军。无奈其时辽国粗定,人心思安。更重要地是辽国上下对于大宋趁火打劫,夺走三道土地的行为亦是常怀耿耿,好容易盼到宋金这两个辽国大敌彼此相争,还不乐得看热闹?于是朝中一片反对出兵的声浪,耶律余睹也无可奈何。
等到开州会战的消息传来,辽国上下为之震惊,当日那个令无数契丹人闻风丧胆的女真人阿骨打,竟然被大宋军给俘虏了!震惊之余,耶律余睹也意识到,如今金国势弱。大宋在北疆的影响力却要急剧增强,倘若辽国在这时还不奋起,等到大宋从容收拾了辽东局势之后,恐怕辽国也就再也无法挑战大宋的强国地位,只能甘心屈居其下了。
在其他契丹贵人的眼中。此时也不啻是一个痛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起码能收回些被金国占据地土地,也是好的。哪知此时,上京的耶律大石态度大变,又是连番上书。痛陈不可出兵之状。简直成了逆潮流而动地代名词,朝廷不肯出兵他就要出兵。朝廷要出兵时他却死活不肯出兵!
对于此等明显不遵从朝廷号令的行为,本当力加申斥,甚或解除耶律大石的兵权,另委他人。无奈耶律大石不比寻常人,收复上京的功劳使其声望正隆,辽国大兵过半都在他手中,况且他也是当日拥立天庆帝地有功之臣,若是只因区区政见不合便拿掉了他,倒有鸟尽弓藏之嫌。
于是便只见秦桧每日往枢密院中去奔忙,又见中京和上京之间信使来回奔忙,日子在这种种奔波中一天一天的耗过去,偌大的辽国依旧死样活气,不见半点起色,耶律余睹每天看着秦桧这张脸,已经快要看不下去了。
又扯了一通废话,秦桧见还是余睹还是老生常谈,只得依旧告辞。回到四方馆中,便向刘晏道:“子游兄,你这几日也见来,不是本官不尽心使命,实是契丹口是心非一意推搪,这……”
刘晏将手一摆,微笑道:“会之兄言重了,小弟也已知辽国之托词,只是我等既受朝廷使命在此,便当为国分忧。自昔女真起兵之后,我大宋又收复燕云,契丹五京存二,八道只存三道,自当痛入骨髓,有此良机焉得不报?倘若年初之时不肯出兵,还可说是畏惧金兵,只今我军开州大胜,金兵已不足为虑,契丹若要重振声威,正其时也,何以仍旧百计推脱,不肯出兵?会之兄常在辽国,于此当有以教我。”
秦桧皱了皱眉头,他虽然心思缜密,文章也做得好,但这外交工作却着实是外行,加上自身条件的缺陷,在辽国这一年来也没有发展出有用的情报源来,怎说得清这么大的问题?倘若他真能说得清楚,也不会写出那封令高强大发雷霆的报告来了。
“这……那余睹枢密每言及此,皆恨上京耶律大石不肯出兵……”
秦桧刚说了一句,刘晏便即切入道:“此言某亦听闻,自不消说,我等所须查知者,这耶律大石为何不肯出兵?是兵力不敷,粮草不继,后顾有忧,还是另有图谋?若真有所谋,所谋为何?这些事不弄个水落石出,他日见了官家与高相公,终不成还是一问三不知秦桧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心说你一个七品武阶官,又是副使,只因仗了高强的势头,竟敢对我如此不敬!想我好歹也是当朝右相郑居中的姻亲,岂能受你摆布!本有心给刘晏吃一顿排头,转念间想到高强已然对自己大为不满,那是郑居中也要让三分的大人物,恶了高强地话,自己以后这宦途可就不那么好走了。
当下只是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子游兄所言极是,奈何本官身负朝廷使命,所在俱是人所瞩目,终不能为细作,此等机密还须子游兄多多留意,倘有用到本官处,在所不辞。”
刘晏也回了他一笑,道:“实不相瞒,高相公遣我到此。便为此事,这几日出入街巷,访查官民。业已得了些眉目,若能探得情实,禀明相公之后,少不得要得会之兄相助一二。”说罢便即起身去了。留下秦桧惊疑不定,恨恨道:“你这厮本是燕地大族出身,在辽国自然耳目众多,如何敢来向本官炫耀!”
刘晏却不来理他,当下换了衣装遮住面目,出了四方馆,依着约定之法来到一处馆舍之中,推门进了内进,向前道:“石三爷,事有蹊跷。那辽国耶律大石不肯出兵,多管是真。”
屋中坐着石秀和扈成郎舅二人,正是奉高强之命,与刘晏一明一暗,潜入辽国干事。此时听得刘晏说话。石秀沉吟道:“耶律大石乃是我家相公十年相识,此人性情刚烈,又是辽国宗室,素来忠于辽国,照理说我兵伐金。他该当力主出兵才是。如此一反常态。所为何故?莫非真如相公所提点,与那叛将萧干有关?”
刘晏点头道:“在下联络族中故旧。又得左企弓左尚书荐书,结识了辽国秘书监、中书门下几名官吏,得窥耶律大石年来所上奏章抄本,其中所陈可出兵与不可出兵情由,确与那枢密使耶律余睹所言相同,可见其辞属实。然则耶律大石本忠心辽国,又先请出兵援助我辽东,如今极力不肯出兵,事出非常,情由定非区区粮草不继、兵力不足等项,当有所图谋。其谋在乎萧干否?”
石秀看了看扈成,便向刘晏道:“我等来此之际,得了相公传书,点出萧干有归辽之嫌,嘱我等务必尽速探明其事,倘若属实,则必须尽力败之,断绝萧干归辽之路。既然耶律大石必有图谋,我当即刻起程往上京去,一探其虚实,还请刘官人仍旧在此结连辽国臣子,探查其谋,你我双管齐下,务要令彼之所谋无从遁形。”
刘晏一口应承,自打起兵响应大宋,投入了高强门下之后,他偌大家族的兴衰便都和高强这一系连在一处了,等到燕云政事粗定,各大族颇感高强在朝为之力争之恩惠,更加死心塌地为之效命,因此石秀将自己的势力扩展到燕云的过程竟是一帆风顺,如今已经牢牢在燕地扎下了根基,才有双方现今的合作无间。
“彼此同为相公效命,自不在话下,只是单只探查其谋,我等为之足矣,若要破坏其事,则恐怕须得正使秦桧相助。此人颟顸,却好弄权,只恐我人微言轻,说他不动,如之奈何?”刘晏亦是一方豪杰,识人无算,与秦桧相处数日,早已看穿了其为人本性,故有此忧。
石秀冷笑道:“此人本受相公大恩,才得官作,一路升上来更是多分相公之功劳,谅他也不敢以一己私心,坏了相公大事!待我向相公申明此事,请相公手书责令他听凭你指挥便是,只是事由未定,如今却不须出此。”
刘晏大喜,忙谢过了石秀,又将自己连日来所得地情报交于石秀入档,方才遮起面目,又溜出门去,回转四方馆不提。
单说石秀,自然不会将宝都押在刘晏一人身上,事先已经遣了李应往辽国上京去,探查耶律大石那边的情状。如今既得了刘晏的情报,晓得重点所在,当即便留了扈成在中京策应刘晏,自己快马登程往上京来。
不一日到了临潢府,此处自经金国兵火,户口十不存三,坊市残破自不待言。自耶律大石恢复之后,一力招抚百姓商旅来归,亲自抚循惨淡经营,年来已颇有兴旺景象。石秀到得城外,正撞见耶律大石出城操兵,但见万余人马浩浩荡荡,刀枪映日士气昂扬,军容甚是齐整,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呼,显然耶律大石深得当地民心。
石秀夹杂在道旁人群中看了一时,待耶律大石去后,假意与当地百姓攀谈。说起耶律大石怎不出兵攻打金国,为大辽报仇时,却遭到众百姓一致鄙视,都说辽国连年灾荒,总须秋冬马肥弓劲之际,才好出兵。
石秀见说,心下已瞧科几分,便即脱身进了城,循着暗记来到李应下处。二人相见,自是一番热络。坐定了,石秀将自己的所得与李应说了。李应亦道:“确是如此,那耶律大石在这上京每日操练兵马,积聚粮草,却只是不出。其亲信官兵与百姓说及时,皆以秋冬发兵为辞。以耶律大石之知兵,岂不知我南兵不耐北地苦寒,冬季战力有所不及之理?我亦料其别有所谋,只是是否与萧干有关,却不得而知,此人身边不用一个汉人,亦严戒将吏不得与南来商旅有所交接,恐怕是在燕云之事上吃了衙内的大亏,深具戒心之故。”
石秀笑了笑。却道:“我来之际,衙内大军已然杀到黄龙府,耶律大石若真与萧干暗中联结,此际亦好应发动,否则错过时机。悔之不及。只是我等无能,得不到这两人相互交通地情实,怎好向衙内交代?”
李应是商人出身,此种韬略实非所长,急智亦多有不及。石秀这样纵横江海地豪杰都为之束手。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只得枯坐在旁,看着石秀在那里来回踱步。
只见石秀踱了几个来回。剑眉一扬,却道:“既是如此,唯有投石问路,不妨将衙内已攻下黄龙府的消息传扬出去,且放言金国已然胆寒,将欲举国归顺我大宋。”
李应不解其意,问道:“这原本便是事实,此间已有传言,惟不得其实而已。再加上些不尽不实地谣言,所为何来?”
“投石问路者,便是要看耶律大石如何反应,可推知其实。”石秀微微笑道:“自金国起兵之后,契丹一失燕云,又失辽东,皆痛入骨髓,耶律大石在此间练兵,自当以恢复故地为号召,燕云既已归还我大宋,他要恢复地故地自然只有女真人所占据的辽东北部一带,黄龙府之地。是以他就算不愿出兵,对辽国朝廷上书时可以百般推搪,对着此间地辽兵却只能说等到秋高马肥之际才能出兵,不敢直言。”
“如今我将这消息放出,倘若属实,那么一旦我大宋荡平金国,尽得辽东之地,不但辽国太祖宾天之地黄龙府要归我大宋所有,连泰州、长春州等要害之地也尽入我手,契丹兵再要恢复,也不得与我大宋为敌。是以这消息一旦传出,势必军心浮动,耶律大石为安军心,也须有所动作。”
“倘若他与萧干并无所约,确乎是实力不济不敢出兵,此际我军已然进至黄龙府,他便当遣使与我相约出兵,至少也得作个出兵地样子,否则连向衙内要地盘也没了借口,复有何面目来统领大军?”
李应恍然道:“如此说来,只须我等将这消息在坊间尽力宣扬,闹得群相耸动时,耶律大石倘若还不出兵,十有**便是与萧干有所密谋了。”
石秀应道:“正是。倘若他确乎与萧干有约,而至今不见动静,多半是双方未曾讲拢,或以为时机不到。然则萧干占据长春州,势必要遮断东路消息,以此为己身凭依,好向耶律大石讨价还价,若然耶律大石晓得衙内攻下黄龙府,金国已不足为萧干之凭恃,势必要加力诱劝萧干归降,衙内那边再遣使者往萧干处,便可相机行事,胜过现今的一片混沌。”
李应连连点头,称为妙计,只是回心一想,却又有些犹豫:“衙内只命我等察探耶律大石与萧干情实,却未说及要如何对付这两人,万一我等放出消息,令耶律大石加快其图谋,莫须坏了衙内的计算?”
石秀想了想,道:“不妨,形势比人强,萧干若要归辽,金辽止兵之际便好归顺了,拖到今日迟迟不见动静,自然是另有图谋,据衙内所料,多半是他想要为奚王自立,耶律大石作不得主,是以延宕至今。如今索性推他一把,叫耶律大石也坐不住,便要向辽国朝廷言明其事,如此大事,多少也要漏点风声出来,以咱们在中京的耳目,尽可知其究竟。”
李应见石秀说地透彻,便亦信服。这辽国上京是大宋细作密集之地,南来商贾多为所用,于是两三日间,坊间便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大宋兵已经攻下黄龙府,金国已然请降,大宋要一举降服辽东各族,拓地三千里。市井传言,三下两下便传得面目全非,言者凿凿,听者唯唯,汉人商贾见自己兵威强盛不免趾高气扬,契丹人见故土恢复无望不免或激愤或颓丧,再加上宋朝细作一加煽动,顿时便有数起契丹人冲到上京留守衙门前,请求耶律大石发兵。
石秀在留守衙门斜对面的酒楼上坐定,一手持着酒杯,稳笃笃地俯瞰情势,但见群情激昂,言及黄龙府恢复无望,多有为之流涕者,忽然间人群一阵骚动,都在喊“留守相公出来也!”但见耶律大石左右傍着数名亲兵,步行出了衙门,向周遭拱手道:“诸位父老,何事要见我耶律大石?不妨直言,言者无罪。”
耶律大石甚得众心,见他一出来,人群便稍稍宁定,有人上前将传言说了,向耶律大石哭道:“相公每日操练兵马,只说要出兵杀金贼,如何坐视宋人将黄龙府也占了去也?我等心中不服,故而来问相公!”
石秀见的分明,耶律大石乍闻此言,脸色便是一变,一时回答不出。对方既无准备,这投石问路之计便成功一半了,不由得暗暗冷笑:“耶律大石啊耶律大石,还不将你的心腹事说与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