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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不动声色的朝黑暗中打了手势,不消片刻,便有宫婢如贯而入,躬身进凉阁中轻手轻脚的点燃华灯,将帷幕高高挽起。两个内侍提着大半篓子的冰块疾步进殿,倒入天青釉牡丹戏蝶纹大圆瓷缸中,一阵轻碎的“哐嘡”之声后,只见冉冉冷雾扑腾而起,逼至那缸壁上,凝结出细细密密的水珠子。
皇后的凉塌上铺着细竹冰簟,滔滔半倚着床槛坐着,手一摸,只觉凉沁而不寒瘆,清爽不已。她眉眼弯弯,笑道:“小姨这儿可真舒服,夏夜里躺着,定是一觉睡到天明。”
玉姑用朱漆盘子端了冰镇过的汤饮子上前,道:“娘娘向来都是卯时起身,天未亮便开始处置宫中诸事,奴婢们怎么劝着,也不肯多睡一会。”
皇后含笑轻斥道:“你们哪来是为我好,不过是嫌弃我,使得你们贪睡的功夫越发没了。”停了停,问:“你端了什么好吃的汤饮子来,只给滔滔儿,竟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玉姑将斗彩莲纹瓷碗递至滔滔手中,道:“奴婢亲手熬的荷叶饮子,可防暑降温。”
滔滔将饮子放入鼻尖嗅了嗅,果然能闻见荷叶清香,又尝了尝,味道也不坏,便道:“既是好东西,快去给小姨也呈上一碗来。”
玉姑道:“虽是汤饮子,但毕竟放了滑石、白术、甘草等药材,又冻了冰,皇后体寒湿重,倒不宜吃。再者,如今天色晚了,待肠胃也不好。”
滔滔故意噘嘴道:“如何我又能吃?”
玉姑道:“你年纪儿小,身体好,不过偶尔食一两次,自然无须担忧。”
滔滔几口将荷叶饮子喝光,将瓷碗交予玉姑,见皇后捡了一袭素帕在灯下刺绣,烛火盈盈,将脸映得昏黄,不由得道:“小姨,你与母亲可长得真像。”
皇后头也未抬,唇角却浮起笑意,满头青丝松散着铺在肩上,半点中宫威严也无,倒像是寻常人家挑灯织锦的娘子,温柔又平静,她道:“想来,我已有半年未曾见过你母亲了。她那个暴脾气,可苦了你爹爹。幸而她出嫁得早,才没能进宫,后宫莺莺燕燕,你娘还不被气得半死。”又低了声音,满脸戏谑道:“只怕官家都没好日子过。”
听得滔滔都笑了起来。
滔滔很爱听这些,在家府时,也时常跟母亲嗑叨幼时的事。前几日皇后杖责念霜,滔滔还生出几分畏惧,如今瞧着皇后灯下织锦的模样,又像是回到了从前似的,她依旧是大宋皇后最疼爱的外甥女,而皇后小姨,依旧是温婉而心软的。
皇后在灯下捏揉着经纬线,边家常道:“滔滔,你若是得闲时,也学一学刺绣活计,咱们女儿家,总归是相夫教子。你我身份虽无须自己勤织衣物,但若能为心中在意之人穿戴自己所织之物,可比旁人做的要金贵万倍。”
滔滔懵懂的问:“那你是在给皇姨父绣锦帕么?”
皇后一愣,望着那闪闪的灯火,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道:“他用的东西,历来都由兰贵妃操持,我倒插不上手。”
滔滔有些不太懂其间关系,只知父亲身上所穿所戴之物,皆由母亲齐备,绝不经由旁人之手。小姨是皇姨父的正妻,可自她住入慈元殿,却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刚入宫那日,他来探病。第二次是十五时,众妃嫔来给皇后请安,圣驾小坐片刻,便携着兰贵妃回了鸾鸣殿。
皇后将帕子举给滔滔看,笑道:“给你母亲绣的,你瞧瞧,可好?”
滔滔哪里知道看什么,见帕子上的菊花开得极好,便道:“很好看。”她往皇后身旁挪了挪,小心瞧着皇后脸色,低声道:“小姨,后日我想出宫一趟。我有个…”
皇后道:“去吧,但是要早点回宫。”
滔滔欣喜的几乎要跳起来,她原还以为皇后不会应允,却不想来得如此容易,又忍不住问:“您怎么都不问我出宫要做什么?”
皇后侧身从软榻旁的小柜子取出一封朱红的请帖,递与滔滔,道:“旼华长公主的请帖都送进宫里来了,我能不知道么?”
滔滔展开一看,果然是方平私传给她的寿帖。
赵曙也收到了帖子,拣选太子之事,关乎朝廷大计,他也不敢妄自出宫,早早儿就写了奏章递与内侍,呈至皇上,待得了谕令后,方敢向夫子告假。
到了这日,滔滔起得极早,天未亮便起身穿戴妆扮。她挑了件晚霞紫系襟上裳,底下着月白撒花烟罗裙,绾了流苏髻,两肩各垂下一缕发绺,缀以绿珠紫玉。云鬓花颜,倒有些盛装出席之意。她也不打算骑马,让玉姑从宫中遣了一架朴实的马车,端庄的坐了上去。
等出了宫,太阳已然高悬,滚热热的洒下火光,似要将天地间都烧成灰烬。赵曙骑着马,随在滔滔马车旁,见她掀帘朝外头观望,便含着讥讽道:“还说不敢喜欢他。”又瞥眼看了看她施了胭脂的脸,“切”了一声,满是不屑。
滔滔儿哪里是会看脸色的人,仰着头急急燥燥的问赵曙,道:“我脸上的妆如何?会不会很奇怪。”眼睛被外头的光一照,觉得有些刺眼,就下意识的伸手去揉。待揉了过后,才惊恐叫道:“十三,你快看看,我眼睛上的胭脂是不是被擦掉了?”
赵曙高高的骑在马上,一副懒得理她的模样,任由着骏马慢慢踱步。高滔滔是个急性子,双手猛拍着车窗,大声喊道:“停车、停车、快停车。”
车夫是宫里的内侍,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管此时正行在官道中央,就停了下来。
赵曙气道:“你又怎么啦?”
滔滔掀起车帘,朝赵曙道:“你快下马,到马车里来。”
赵曙极不情愿,问:“干嘛?”
滔滔阴着脸,道:“叫你来就来,费什么话!”
赵曙拗不过她,就扯紧缰绳,翻身下马。一进马车,滔滔儿就拿了罐胭脂递给他,道:“在我眼睛上涂一点。”
她闭着眼睛,将脸凑到他面前。她的肤如凝脂,像才冻着的酥酪,唇上点了些朱丹,红润润的,使人恨不得立刻咬上一口。她急急道:“用手指蘸一点,抹在眼皮上就行了。”
竟然让他做这种事,若是被旁人知道,只怕会笑掉大牙。可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用食指挑了些许胭脂,正要往她眼睛上抹去,不知何故,马车忽然一抖,他的身子也随之一晃,只听见滔滔大叫起来,道:“死十三,你抹到我脸颊上啦!”
赵曙一看,果见滔滔脸颊上横画了很长的半道胭脂。他忙捏住袖口去擦,嘴上道:“对不起,对不起,刚刚车子一晃,我没站稳。”
滔滔气道:“忘了带镜子来,才求你这个傻呆子,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左右转着眼珠子想要去瞧自己的脸,可哪里能看见什么,不过是自己的鼻尖罢。
赵曙穿的是玉白色缀银丝绣瑞草暗纹的长衫,袖口沾了胭脂色,他也毫无在意,此时只想着如何能将滔滔脸上多余的印子去掉。他想了个法子,趁着滔滔不注意,连忙用拇指往舌头上舔了舔,然后往那印子上抹去,果然,去得很干净。
他欣慰的笑了。
滔滔歪着眼睛问:“去掉了么?”
赵曙舒了口气,笑道:“没有了,一点也看不出来。”
滔滔不敢让他再往眼睛上抹,闷声道:“一只眼睛有胭脂,一只眼睛没有,肯定很难看。”
赵曙此时倒没忘记夸赞几句,道:“你不抹胭脂,也挺好看的。”
滔滔朝他瞪了一眼,怒道:“你知道什么!”又烦闷道:“怎么办,怎么办,若是被别的娘子瞧见,我可没脸见人了。”
赵曙道:“你也知道没脸见人,倒是奇了怪。”旋即又道:“我倒有个法子…”
滔滔瞪着一双俏眼望着他,道:“有话快说!”
赵曙思忖片刻,方道:“你把另一只眼的胭脂也抹掉,别人就看不出来了。”
滔滔立刻笑了起来,嘴上道:“你可想了个好办法。”还未等赵曙谦虚几句,她竟然已全身扑了过来,双手捏住他的脸颊,道:“叫你想了好办法,叫你想了好办法…”
气的赵曙大叫:“高滔滔,你快放手!痛死啦!”两人在马车里扭打起来,又是叫又是跳,内侍坐在车帘外头的横梁上,见路人好奇的望过来,都很觉丢脸,用袍袖挡了头,一脸苦相。
到了公主府,已近午时。
方平一直立在门前等着,见了滔滔的马车,就连忙遣小厮去里头唤青桐和吕公弼。滔滔从马车上跳入青桐的怀里,撒娇道:“青桐,我好想你啊。”
青桐能见着赵曙,也是期盼已久,她道:“我也好想你。”眼睛却望着赵曙。
公弼跑上前去,打量着滔滔道:“小丫头,也开始施胭脂了。”
滔滔最后还是听了赵曙的话,抹净了另一只眼,但脸颊上敷的几层粉还在。她用双手捧着脸,朝公弼一阵猛眨眼,自以为妩媚道:“我是不是像花一样好看!”
公弼木着脸,严肃的做了个呕吐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