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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甚大,穿廊过窗,将层层薄纱帷幕吹得高高扬起,又翩翩落下。滔滔稍微一愣,事隔多年,在她印象里,张幼悟还是穿着葱黄蔷薇纹马面裙的刁蛮小娘子,初次见面,就差点与她打起来。滔滔道:“你说的可是兰贵妃的侄女——张幼悟?”她压根不愿承认兰贵妃是温成皇后的事实,在她心里,皇后永远只有一个,就是她小姨。
赵曙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多说。
滔滔往他怀里偎了偎,一手环住他的腰,将自己黏在他身上,道:“那年在东宫上学时,张幼悟就喜欢你是不是?”
赵曙随口回道:“别人的心事,我怎么知道?”
滔滔在他怀里仰起小脸,殿中宫人尽退,燃着两盏盘枝雕花粗烛,透过垂地红纱帷幕,将淡淡的绯光映在她脸上,他收起下巴看着她,只见她眉头微蹙,似笑非笑道:“你不知道?!青桐喜欢你,你不知道,张幼悟喜欢你,你也不知道。”
她伸手捏住他胡子渣渣的下巴,斥咧咧道:“你当骗谁呢!”赵曙在福宁殿伺候汤水操累了一整天,又被册立侧妃之事弄得烦心不已,本有些怠倦,听滔滔儿如此一说,忽而被逗乐了,戏谑道:“她们要喜欢我,我也没得法子。”
滔滔儿将脸往他脖颈里挤了挤,她以前就很喜欢往他脖子里挤,他身上的味道夹杂着沐浴时用的蔷薇露香,纯净而柔和的萦绕在她鼻尖,让她觉得很安心。她道:“总归是你使了什么迷魂汤,勾引了她们。若不然,大宋那么多男子,怎么偏偏就看上你个木头疙瘩!”
赵曙握住她的下巴,只觉温润柔腻,滑不留手。他勾唇笑了笑,道:“我可只对你使过迷糊汤…”他低头去吻她,顺着她的话含糊道:“那你是何时看上我个木头疙瘩的?”双手摸索着去解她寝衫细带,斜入衣襟往里面抚去,滔滔儿隔衣捂住他肆虐的手,嗔道:“不好好儿睡一觉,呆会福宁殿来人,看你不得站在御前打瞌睡!哪有皇太子的样儿?”
他翻身将她压在底下,用滚烫的嘴唇去贴她的胸口,道:“就算我真打瞌睡,谁还敢废话不成?”落衣在外屋伺候惯了,心知肚明,便悄悄儿退至廊下,轻声道:“绿萝!”
绿萝是东宫的老人儿,知道落衣是太子妃娘娘跟前的人,如今虽还未册封,往后必定是品级掌宫女,忙堆笑上前,伶俐道:“娘子可是要吩咐人去烧水预备干净床褥?”见落衣露出讶异之色,便恭敬解释道:“宫里有宫里的宫规礼制,即便娘子不说,尚寝局的司寝尚宫也得时时预备着,无需娘子操心。”她指了指立在阶下一众的宫婢内侍,道:“娘子尽管歇着去,有我在外头看着就成。”落衣先前虽从未入过宫,也不知宫里规矩,却也不肯在人前怯色,端着架子道了句“有劳”便往侧屋进去。
至夜半,滔滔儿才迷迷糊糊睡去,果有内侍前来禀话,说官家忽而昏睡不醒,连汤药也喂不进。赵曙连忙起身,四五个宫婢上前伺候他戴冠穿靴,滔滔睡得浅,恍惚里看见赵曙急色匆匆,骇的一下子惊醒,从被堆里坐起,问:“官家怎么了?”
赵曙稍稍侧身望着她,道:“并不碍事,你尽管睡着,我去去就回。”见滔滔复又躺下,他胡乱抹了把脸,就着莲子汤吃了几块宵夜,坐着肩舆直奔福宁殿。龙榻下跪着十余个老头子御医,皇后也来了,倚坐在榻旁,赵曙给皇后请了安,众人又给赵曙请了安,才有御药院的掌事御医将官家病症一一细说了一遍,又说准备使用针灸之术。
皇后是极有主张的,沉思片刻,便允了御医所言。
施过针灸,至丑时,官家稍稍清醒,众人方舒了口气。待凤驾离去,赵曙歪在龙榻旁的藤椅上假寐。幼悟遣退宫人,独自守在殿中看着官家,又不时给赵曙摇扇驱热。他实在是累坏了,自从巩义回京,几乎没睡过整觉。她愣愣的望着他的睡颜,鼻尖挺直,薄薄的嘴唇,飞翘的眉梢直入到鬓中,比她初见他时更为俊逸英朗。
那一年,她才八岁,跟着母亲去鸾鸣殿给兰贵妃请安,路过东华门时,正巧碰见他出宫。他小时候就长得极高,穿着一身玉色裘纹长袍,头戴金丝玉冠,从烈日炎炎下款款行来,不紧不慢,目不斜视。后来在宫里又撞见他几次,他是懿王府的十三殿下,眉清目朗,威风凛凛,她连和他说话的勇气也没有。
他替官家挡了一刀,她二话没说便求了兰贵妃去跟前伺候。那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只有他和她,虽然他不怎么说话,但她却能一天到晚的、光明正大的守着他,服侍他,她已经心满意足。他喜欢高滔滔的事,在第一次见到高滔滔和他说话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可是,当他与高滔滔成亲时,她还是哭了整整一夜。
时光荏苒,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有他。
殿中静静的,唯有她手上微不可闻的摇扇声,她的手有些僵了,于是又换了另一只手。夏日的晨曦升得极早,如血般透过缕空雕龙刻凤的门窗照入殿中,将所有一切都染上斑斓的亮彩。他被阳光晒得刺眼,她小心的拉下窗栏上的竹帘。动作那样轻,他还是被惊醒了,翻了个身,她心里陡然一沉。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凝驻在此刻。
滔滔儿依旧睡得日上三竿才起,用过膳食,宣了肩舆,带着大头宝宝和玥晗往慈元殿去。皇后一向起得早,因是十五,已有后宫妃嫔在殿中请安,听闻太子妃前来,不然惹嫌,就都起身告辞。一时间,莺莺燕燕的满屋子,倏的落寂。
大头宝宝很是乖巧,虽只两三岁,肥头肥脑的,也知道谨守着规矩,一入殿中,就大大方方的给皇后娘娘跪了安,神情自若,半点拘谨惶恐也无。皇后自己没有子嗣,向来视滔滔为亲生,见了大头宝宝也像是自己孙儿似的,欢喜不已。玥晗吃了奶子,才睡着,皇后抱了一回,令婢女带到自己寝殿中安睡。
滔滔儿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官家要赐张幼悟为赵曙侧妃一事。
皇后听闻,命乳母将大头宝宝带到外面玩,望了人影去得远了,方淡淡道:“官家心里,到死都只有兰贵人,后宫妃子那么多,也不见她有多美多俏丽,可官家就是喜欢她。如今,连她的族人都想庇佑...”说着,露出几分戚戚之色,只是一瞬,又消失殆尽,依旧面含浅笑。
滔滔道:“小姨可有什么法子,不让官家下旨么?”
皇后心里一惊,道:“太子可是将来的皇帝,你不会想让他一直空着后宫吧?”
滔滔儿手里端着青白釉莲花纹茶盏,微微的吹着茶末儿,神情间竟有几分威严之色,她淡淡道:“为何不可?”空置后宫,皇后连做梦都没有想过。这丫头,若有此等念想,往后只怕会受很多伤。
皇后道:“小姨知道你胆子大,与太子也是青梅竹马,倾心相爱,但若让后宫只有你一人,就算太子答应,谏官们也不会答应啊。”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往后他登基了,成为一国之主,别说一个张幼悟,就连整个大宋的世家女都会被送到他眼前,任他挑选,任他宠幸。那些小娘子又年轻又美貌,个个如花似玉,他又如何能把持得住?你呀,乘早打消此等念头吧,到时伤心难过的,可是你自己。”
滔滔搁了茶盏,笃定道:“我才不管,我嫁的不是太子,也不是什么皇帝,而是懿王府的赵十三,和我一起长大的赵十三。我看见张幼悟就觉烦心,怎能容忍她在眼前晃?反正私邸的那几个妾氏是不会让她们进宫的,至于张幼悟,若是她自己不肯离宫,我也要去跟官家说。”
皇后叱道:“荒唐!”又苦口婆心道:“滔滔儿,你如今可不再是无忧无虑的殿下娘娘了,你现在是太子妃,将来的皇后,当母仪天下,做大宋臣民之表率,怎么如此粗劣顽固、不晓事理?让谏臣们如何看待你?让天下百姓如何说道你?”
滔滔儿在赵曙纳妾的立场上是非常分明的,见皇后如此,也生了气,道:“我原是想让小姨去跟官家说说,但您要是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她旋即起了身,道:“叨扰皇后娘娘了。”说完,屈了屈膝便径直往殿外走,又吩咐乳母将大头宝宝和玥晗抱回东宫,自己则坐着肩舆抬往福宁殿。
皇后十八岁入主慈元殿,如今已经有二十余年。其间,从未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连官家也是客客气气,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此时她被滔滔儿气得面色潮红,连声咳嗽,掏心掏肺似的猛咳了好一阵,方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