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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十几日的雪,好在帅府里有暖气,顾舒窈的卧室并不冷,反而烘得人身上有些燥热。
顾舒窈在床上躺久了,感觉骨头都散了架,便披了衣坐在窗台边看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盘旋着落下,然后悄然融入一片洁白之中。她眼底的这一片数不清的花园式洋房都归属帅府,一眼望过去,厚厚的积雪覆在连绵的屋顶和花圃之上,寂静而纯白。听颂菊说,这帅府里还有游泳池、风雨网球场、台球房、健身房等等,南面老太太住的那屋前,还建了一座戏台,好不阔绰!
顾舒窈知道,那青砖围墙外才是出了帅府。她的视线青砖围墙一路向前,围墙边每隔几步都立了一个身着戎装的持枪警卫,枪尖的刺刀耀着雪白的光芒。以前在国内的时候,顾舒窈只有在路过银行、看到警卫押运钞票的时候见过枪支,如今这荷枪实弹让她有些不适,而这也刺痛般地提醒着她,如今所处的时代再也不是曾今的和平年代,而是风云变幻的乱世。
而令她心烦意乱的还不只是这些。
顾舒窈的身子虽然一日日的好转,却仍困在这间卧室里出不去。她一直打算着养好身体,就从帅府中搬出去,但总得先知道些外头的情形。于是,前几天她开口朝陈夫人讨最新的报纸。顾舒窈记得,从前的顾小姐虽然只读些《女则》、《女戒》这样压迫女性、禁锢思想的书,但怎么说也是识字的,不会太让人生疑。
起先陈夫人十分不解,她一个姑娘家还不抓紧养好身子,看什么时事报纸。幸好被顾舒窈圆过去了,她说少帅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人,是见过世面的。而她久居乡下,同少帅没什么可谈的,知道些时事或许能拉近些距离。
陈夫人虽然还是不认同顾舒窈的说法,她仍认为女人就只要温柔贤惠,会伺候男人就成,别的知道太多也没用。但是见着顾舒窈既然肯在少帅身上花心思,终于开了窍,怎么说也不是件坏事。她不想打消顾舒窈的热情,也就同意了。
第二天,陈夫人就派人给她送了一沓报纸来。顾舒窈拿起一份看,只见最上面印着报刊名——《时代日报》,往下是大小不一的黑色印刷字体,刊登着最新的时事要闻。
顾舒窈才扫了一眼,在最显著的版面便看见了殷鹤成。这新闻说的是燕北陆军总司令的公子殷鹤成,十天前被程敬祥大总统亲自授予一级少将军衔。顾舒窈看了会才明白,雁亭原来是殷鹤成的字。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却在这条新闻上凝固住了,颂菊还以为她是在看一旁殷鹤成的照片,却不知道她在意的其实是另一个名字——程敬祥。
这位程敬祥大总统究竟是谁?顾舒窈知道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但从来都没有在历史书上见过什么程敬祥呀。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时代?顾舒窈又心烦意乱地翻了几张报纸,却发现这个时代的政要都是些她不认识的人。
先不管别人,她的这位未婚夫本就是赫赫有名的,可她以前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顾舒窈旁敲侧击地向颂菊打听了一番,最终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就算活一百岁,也再也回不到她熟悉的那个现代了。
此民国非彼民国。
顾舒窈向颂菊反反复复询问之后,终于捋清了时间轴。
她发现从秦汉魏晋到唐宋元明,这一段历史是对的上的,只是到了清朝却出了变故。人们只知康熙雍正,却从未听过乾隆,更不知道光绪、慈禧。
确切的说,两段历史的分歧是从雍正年间开始的。雍正之后的皇帝并不是乾隆,而是雍正改立的皇后所出,然而在顾舒窈学的历史中,雍正是没有继后的。顾舒窈心中大概有了估计,看这情形,这应该是一个民国的平行时空,怕是有人穿越到了雍正年间,然后蝴蝶效应篡改了历史。
也是,雍正年间毕竟是穿越高峰期……不过,虽然中国这边的历史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可外国的洋枪、鸦片倒是一个也没落下,全都侵入了这个古老的东方大国。而西方列强依旧是虎视眈眈,此民国虽非彼民国,却仍然是内忧外患、民不聊生。除此之外,几千年积攒的男尊女卑也照样存在,男人三妻四妾,而女人却被各种教条压迫。
虽然是平行时空,可这个时空里的人却是活生生的。顾舒窈为此连着苦恼了好几日,看来她真的得早做打算了。
其实如果不看这些,顾舒窈近来的日子比之前好过许多,自从老太太松了口,几个姨太太都来看过顾舒窈,听说老太太的身子也一日日见好。而顾舒窈对永梅的下马威也着实管用,不只是永梅,连带着府中其他的佣人态度也都不同了。
在顾舒窈那走动得最勤快,还是她姨妈陈夫人。陈公馆离帅府虽然有一段距离,可毕竟血浓于水,她姨妈是真正心疼她,整天往她那送补品。有那些好东西养着,她苍白的面色竟也慢慢变得红润了。
十日后,雪后初晴。那天斯密斯大夫和他的女助手给顾舒窈进行检查,确认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史密斯刚走,陈夫人后脚就到了。她到顾舒窈卧室的时候,顾舒窈正在书桌前看报纸。哪知陈夫人欢欢喜喜拉她起身,然后给她换上新做的衣裳。虽然依旧是袄裙,不过这件鹅黄色袄子衬得顾舒窈气色不错,马面裙上的苏绣亦是精致。陈夫人反复强调,这是时下上流社会的太太们穿得最多的花样,又说这般稳重大方老夫人肯定满意。
陈夫人说:“六姨太说今天日子不错,是时候去老夫人那走一趟了,好好认个错。”
顾舒窈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已经在心里打算好了。她并没有错,从前的顾小姐也没什么错,纵使对不住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可生育是自由的,绝对没有因为没有给哪家或是某个人传宗接代,而去跟他们认错磕头的道理。
顾舒窈觉得这是一个摊牌的好机会,正好借这个几乎将之前的婚约解除。
老夫好静,因此另外在洋楼后单独建了座两进相叠的院落,与帅府主楼的花园相连。
这是顾舒窈第一次出自己的套房,才发现这幢中西合璧的民国洋楼气派得很,从螺旋的木制手扶楼梯上往下看去,客厅棕褐色地毯之上,是一色的暗红欧式家具。再往上看,客厅顶端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璀璨夺目。
顾舒窈跟着陈夫人下楼,有佣人悄悄打量她,只见她大方得体,行动间透露出不可冒犯的优雅。一月不见她出门走动,竟像脱胎换骨、蜕了层皮似的。
顾舒窈走出门,才发现有两排笔直的卫戎近侍立在大门两侧,均荷枪实弹,神情肃然。虽然顾舒窈之前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她仍然无法从容地面对枪支,稍稍吓了一跳。
老夫人的院门前依旧有卫戎把守,穿过垂花门与穿堂,才到老夫人住的正房。
六姨太一直帮着从中斡旋,因此早就等在老夫人房中了,她见顾舒窈与陈夫人来了,一边连忙熟络地引她们进去,一边同大夫人招呼:“老祖宗,舒窈来看你了。”
进门前,陈夫人双手紧紧捧住顾舒窈的手,朝着她意味深长地微笑。顾舒窈怎么不懂,这是要她在老夫人跟前好好表现。
廊下挂着一派精巧的鸟笼,阳光下笼子里的百灵、画眉正在跳跃吵闹,顾舒窈回头望去,却发现光线穿过笼子的横竖竹条,拉成光影投射在她身上,好似也将她拢住。她忽然笑了,她如今的处境,同这笼中鸟也没什么区别了。
老夫人身子好了许多,此时正歪在暖阁的塌上小憩。六姨太太微微一惊,笑着小声道:“咦,刚才还醒着的。”
顾舒窈小心地去打量老夫人。她穿着一身鸦青色袄裙,缎面上隐约现着万字福寿暗纹。老夫人闭着眼,嘴角微微下沉,有岁月锤炼出的肃穆与雍容。她是燕北陆军总司令的母亲,想必是极受人尊敬的,难怪她在府中从来是说一不二,连六姨太也不敢违背她。
顾舒窈微微蹙眉,在心里又将之前想好的话又回顾一遍,并设想着用何种语气,既能不卑不亢,还能巧妙脱身。
正想着,殷老夫人突然咳了一声,然后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顾舒窈,朝着她招手:“你过来!”
老夫人语气并不温柔,神情更是严肃。陈夫人站在一旁不明状况,心里偷偷替顾舒窈捏了把冷汗。
顾舒窈稍微有些忐忑,却也不畏惧,慢慢地朝老夫人走近。若是谁现在要强逼着她下跪、磕头,她绝不妥协。
就在离老夫人只有一步之遥时,老夫人突然倾身过来,一把箍住顾舒窈。因着她突然举动,顾舒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可老夫人并没有放手,依旧紧紧箍住她,然后将头轻轻埋在她小腹上,哽咽着说:“爱孙啊,太奶奶刚刚梦见你了,梦见你跑到太奶奶这儿玩,和你爹一样淘气。”
顾舒窈始料未及,低头看去,映入她眼中的却是殷老夫人花白的头发和她颤颤巍巍的手,顾舒窈有一刹那的失神,她突然记起,十年前她的奶奶临终前也是这样紧紧抱着她。
殷老夫人的抽泣声犹在耳侧,那些酝酿了许久的话如鲠在喉,面对这样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家,顾舒窈说不出口。
她的手抚上老夫人的后背,说的是:“奶奶对不起,让您伤心了。”
她虽然说了对不起,可也只是让她伤心,并不是因为其他。老夫人正伤着心,没去计较这些,六姨太与陈夫人都松了口气。
丫鬟过来给老夫人擦脸,六姨太在一侧伺候巾栉,“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雁亭再忙也得抓紧把婚事办了,明年这个时候就让老夫人抱上曾孙儿。”
老夫人脸色并不是太难看,顾舒窈则是低着头没有说话,陈夫人以为她害羞,笑着瞥了她一眼。
老夫人好不容易收敛了神容,望了一眼顾舒窈,淡淡道:“雁亭明晚就回来了,你好好准备着。”
顾舒窈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别的打算。既然她向老夫人开不了口,那么解除婚约这种事还是和殷鹤成亲自说最好,再怎么说,他也是那个孩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