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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宁有点吃惊地站起了身,那穿着有些朴素、戴着一副眼镜的俞家伯母细细端详她半天,才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来,虽是四十余岁的人了,却还带着清澈的模样。她伸手道:“跟我来,阮宁。”
众人面面相觑。俞家大儿媳是个爱读书的书呆子,年轻时从国内念到国外,又一口气从学士晋到院士,如今在研究院做研究。虽说智商极高,但情商很低,并不擅长与人交际,平素的聚会活动也是能不出席便不出席,即便出席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之前俞迟跟着祖母长大,待她瞧见俞迟的时候,儿子都大了。真真是连做母亲,也还生涩。
这会儿她微笑着,欢欢喜喜揣着阮宁的手离席了。俞家众人的脸真是好看极了,而阮老爷子的脸也不遑多让,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俞伯母带着阮宁七拐八拐到了俞家,阮宁不及细看什么,便被她带到一间沉水安息香气缭绕的佛堂里。佛堂中乌黑的檀木屏风前有一个红得发紫的小桌几,桌面雕刻着蝙蝠与葡萄,四个桌角是四只象脚,瞧着十分祥和吉利。
俞伯母从屏风后面搬出一个小小的金鼎,鼎内落着满满的香灰。她把金鼎放在桌上,又从外面取了个大苹果,欢欢喜喜地放在金鼎前,对阮宁温柔道:“跪下。”
阮宁:“啊?”
俞伯母哄她道:“你跪下,对你林奶奶磕三个头,我给你发压岁钱。”
阮宁愣看着大而圆润的红苹果。
磕苹果?
磕……还是……不磕?
磕只红扑扑的苹果……她想起了林奶奶极美丽的笑脸。
阮宁咽了咽唾沫,还是对着红苹果,磕了磕,俞伯母笑得脸上都快开花了,拉起来阮宁,摩挲她的头顶道:“好孩子,我可算见着你了,你林奶奶未过世时,时常写信给我,说起你的可爱。她现在牌位不在家里,因此也算遥遥拜过了。”
她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红包来,喜不自禁道:“我藏了一个春节,可算盼到你来了。你在俞家为奶奶磕几个头,她泉下有知,肯定开心。你这样好,也算了了我白天、夜里都在想着的一桩心事。”
她又从颈上摘下一条钻石项链、手中卸下一个翡翠指环,递给阮宁,笑眯眯道:“都给你,好孩子。”
这是一个不理世事的浑人,也是个不在意一切的雅人,阮宁没见过这样澄澈的长辈,只觉得压力山大,自己何德何能。
刚巧一辆淡蓝色的兰博基尼停在俞家门前,俞伯母喜笑颜开,她说阿迟回来了,阮宁愣愣瞧了瞧窗外车漆明媚的光,不一会儿,俞迟果真到了玄关,脱下了棉服,淡淡扫了一眼母亲手中的首饰和阮宁,淡道:“妈,这不合礼数。”
俞伯母瞬间脸红了,有些怯懦地看着儿子,俞迟扫了扫阮宁手中的红包,微微攥起白皙的手,可最后还是无力放下:“你之前给阮宁的红包便很好。”
俞伯母又喜笑颜开,在她耳边嘀咕道:“这次不给你这些品相不好的石头了,下次给你拿好的玩。”
俞迟似乎知晓她们之前从何处而来,倚靠在门框上问她:“刚刚吃饱了吗?”
阮宁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
“我也还未吃饭。”俞迟淡淡笑了笑,眉毛清秀而舒扬,有了些温和的韵致。他说:“愚屋内人多菜凉,你先去我房间坐会儿,家中有新熬的鸡汤,我去煮碗面。”
阮宁进了俞迟房间,才发现这少年的房间设计,连枕头的摆向、脚下的绒色都和出租屋内的一模一样。
俞迟很快便端了两碗鸡汤挂面,各有一颗实心荷包蛋。
阮宁咬着面问他为什么这里和出租屋一模一样,俞迟答道:“是出租屋和这里一样。从我有自己的房间开始,这个空间的布局就没有再变过。”
阮宁又细看屋内设计,床在最里面,靠墙,书柜摆在右侧,是半圆形的设计,弧度的尽头刚巧抵门,书桌正对着门,桌上只有一盏欧式的小台灯和电脑、笔记、外文书等俭省的物件,小台灯下似乎压着一张什么,只露出一角。
屋内的设计粗看只有简约、书籍甚多两样感觉,可再多看,便觉得房间的设计防御意味极浓。
小同学咬着荷包蛋,转着眼珠子,笑道:“如果晚上有贼来了,你可以直接用书桌抵上门,书桌不管用了,便伸手一推,把书柜推倒,刚巧砸着,你再站到床上,顺势一捞,便能爬到窗户外面,方便极了。”
俞迟却不笑,沉默地扫了她一眼,目光带着冰冷,阮宁咕咚咽下面,笑道:“我开玩笑的,俞迟同学。”
俞迟埋头吃面,许久,才如话家常一样淡淡开口道:“先前在英国时,对着门的破桌,倚靠着门的油腻橱柜,还有一张铺满稻草、爬满虫子的简陋床铺。如果贼相害,便如你所说,这样做,可是最终窗户太高,我太矮,还是被贼捉住。”
阮宁傻了:“你什么时候去过英国?”
俞迟说:“我在英国读过两年书。”
阮宁说:“当年,班里同学告诉我,你被家人接走了,我问他你去哪儿了,他说你多半是去了B城。”
俞迟清澈带着雪光一般的眼睛凝视着黄澄澄的鸡汤,没什么表情,又像失去了魂灵,黯淡起来:“那之后,无论我去了哪儿,确实与你,并不大相干了。”
阮宁却说:“你走的那天,我还去找你了哩。”
阮宁在园子里住了好几日,阮致和顾润墨这两个小伙伴陪着她玩耍,其实大多数时间是他们打游戏,她坐在一旁瞧热闹。偶尔下楼帮保姆做些家务,阮二婶倒是乐了,小时候的小霸王这会儿居然会做家务了,真真是女大十八变。
她上厨房做过一次饭,黄糖煨的芋头肉和糯米八宝鸡,味道偏了甜,并不十分美味,可是阮老竟吃得十分开怀,实在控制不住爱孙女的一片心,凭她如何混账,看着那张小脸,老脸要乐出葵花来。他说:“我阮令的孙女儿居然会做饭,简直是了不得啊,我都没想过,我家妞妞会做饭了,我啊,你爷爷我从你六岁起就开始给你攒嫁妆,瞧着你小时候的样子,我真担心你以后嫁不出去。”
阮奶奶分明吃得很嫌弃,抱着白雪一样的猫儿撇了撇嘴,看到老头子感动得恨不得老泪横流的一张脸,腻味死了,张口就来:“我要是妞妞,我都不知道怎么个接话。”
阮宁嘿嘿笑:“接得了接得了,爷爷把我生得那么好看,就是最好的嫁妆。”
阮爷爷一张国字脸感动得胡子都快翘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摩挲着孙女儿的小脑袋,说:“嗨,那可不是。”
阮致说:“你们先吃我去吐一会儿,顺便谢谢奶奶你强大的基因呵呵。”
阮宁说:“嗨,二哥,你滚蛋。”
阮奶奶翻白眼:“你说我没你爷爷好看?”
阮宁心想“终归比我亲奶奶好看点吧,不然能娶您老人家”,小脸却笑得灿烂:“您和爷爷平分秋色地好看。”
阮奶奶哼:“对,我是中秋正阳高高的太阳灿烂的红叶,你爷爷是深秋傍晚蔫吧的秃头树石头底下的癞蛤蟆!”
阮老一听乐了:“当年想嫁我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说,那会儿写信还说我是六月燕京的湖水、十月圣彼得堡的玫瑰呢!”
阮宁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阮奶奶脸挂不住了,翻了翻白眼,拉起紫色毛绒披风抱着猫一边散步去了。
阮致爱玩,吃完午饭,就把阮宁鬼鬼祟祟地拉走了。他说要带她见见世面,阮宁长大了,玩心就不重了,人也老实了,她摇摇头说不去了,阮致笑道:“长大了怎么这么没劲了?去遛遛,天天在家筋骨都锈了。”
他不等阮宁拒绝,就薅着胳膊给姑娘捞走了。
结果阮宁就傻眼了,被拎到了一群穿着出位的男生中间,他们说说笑笑的,阮宁默默跟在后面。下午看他们在会所抽着烟云山雾罩地打了会儿扑克,阮宁就有点想离开了,阮致叮嘱她多待会儿,说晚上带她吃好吃的去,她走了怕阮致不高兴,就只能干坐在一旁,傍晚的时候,众人拿筹子算了算,阮致赢得最多,阮宁看不太懂,只见其他人递给他几沓厚厚的美元,阮致抬了抬下巴,其中一个便笑着放进了阮致随身带着的皮包里。
他一回头,见阮宁愣愣地看着,从皮包里抽出一沓,笑着递给她:“买点衣服、首饰去。”
阮宁猛摇头,没有接,阮致嗤笑一声,揽着她的肩便走了出去。
晚上几人带着阮致和阮宁去了一个私厨,门外稀松平常,走进去却是金碧辉煌,翡玉堆镶,上的菜都是些奇珍异味,阮宁连听都没听过,甚至于黄狸子都上来了,阮致似乎不爱吃,蹙着眉毛甩甩手,服务生就赶紧端了下去。
阮宁问什么是黄狸子,阮致说是黄鼠狼,阮宁的脸也差点堆不出笑。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席上有人开口道:“阮少,先前儿我爸叮嘱我的那件事儿您跟阮叔叔和阮……”
阮致挑挑眉,打断他的话:“你老子想的那个有点异想天开,城西的有人已经十拿九稳了,我爸说都到嘴的鸭子肉,硬生生给人抢走,吃相太难看。”
那人苦笑了:“我爸砸了那么多钱在前期宣传,可就等着那块聚宝盆了,到时候得了便宜能少了您和阮叔叔的吗?拿下的那人绰号王三,他来头是也不小,这我承认,可凭谁弱了这势头,也不能是您啊,没有叔叔那不是还有阮帅吗?什么事儿都抵不过他老人家的一句话。”
阮致冷笑,有些恼了:“怎么,越发地不知足了,劳烦上我爸都不够了,还想让我爷爷给你们效力了,也不瞧瞧你家多大的脸!王三拜了谁,不就是顾家吗?你去看看,甭说顾润墨在我面前不敢龇牙,连顾家老头都在我爷爷面前卑躬屈膝,我倒是怕了!不过只是小事儿,不好折人家的颜面打人家的狗!但凡现在是他们打你了我也管!你岁数比我大,反而活不明白了!”
那人也有些恼:“致少甭说这些,我这些日子陪您吃、陪您玩儿,什么都周到,看着兄弟这点情谊您也不能这么绝情!”
阮致从包里拿出那些美金来,往油腻腻的餐桌上一撂,微微一笑:“你陪我玩儿?就这点?你陪我玩得起吗?是本少顾及你的面子,陪你玩了几天,搞清楚自己的斤两!”
然后,阮致一抬手,那些钱瞬间砸到那人脸上,众人都傻了,都是些新票子,边角尖利极了,只见鲜血腻腻乎乎,顺着崭新的钱币往下淌。
阮宁脸都吓白了,以为那人肯定要揍阮致了,谁知那人抹了一把血,哭了起来:“阮少,您知道我家如今日子越发不好过,就指着城西的工程了,您要是不帮扶一把,我家这次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阮致用手弹出一支极细的烟,映着火光,挑眉笑了:“与我何干?!”
吃完鸿门宴,阮宁以为总要回家了,阮致又开车七拐八拐,把她带到了一个酒吧。
阮宁坐不住了:“二哥,你今儿是带我来长见识了?”
阮致低头,凑在阮宁耳边,笑道:“今晚才是重点。最近我瞧上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可是小妞脾气大,玩心大,又爱吊着人……”
阮宁“噢噢”应着,迷迷糊糊的,忽然间瞪大了眼睛,反应了过来:“所以,你让我来,是为了跟你假扮情侣,让那姑娘吃醋?”
阮致笑了:“我就是带你玩玩,如果有意外收获,那就是意外之喜。”
说完,便揽着阮宁,好似挟着一只局促的小松鼠一样,进了玻璃门。
夜色渐浓,这一日,月亮未上梢头,霓虹乱彩照不到的地方,都陷入了十分浓稠的黑暗中。
任凭事后,阮宁如何去想,也未猜到,这一晚的黑暗竟预示了不祥,如此难熬。
这酒吧内倒十分热闹,进去之后便别有洞天,仿似包住了半条街,与门口小小的门脸儿不大相衬,曲径通幽之后,竟是浓墨重彩。
震得心脏发颤的音乐,洋酒伴着果酒的味道扑面而来。不过一错眼,高宽透亮的舞台,四角转动的镭射彩灯,男人的肌肉女人的裸腿,凌乱而放肆的舞姿,连灯下的灰尘都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
阮宁一个土鳖大学生,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心里也着实有些不喜欢。
阮宁忍住不适,俯在阮致耳边问道:“二哥,那个姑娘在哪儿?”
阮致目光扫向舞台,眼中带着玩味的笑意:“你猜猜,她在哪儿。”
阮宁随着他的目光向前,定格,一头酒红明亮长发,刀削般的山根,十分清澈的眼眸。
那个姑娘站在舞台一角,却似个小小发光体,望一眼,便知,若有人能使阮致着迷,那也定然是她。
阮致是个热爱游戏的人,他连选女人都要做最高难度的玩家。
那女孩似乎感受到了这束目光,她转眼,看到了阮致,愣了一愣,然后嫣然一笑,而后瞧见阮致身旁的阮宁,那化掉冰雪的一笑却又瞬间回冬。
阮致收回目光,对着阮宁微笑:“不要看她了,妞妞。”
他拉着阮宁到了吧台,为她叫了一杯果酒。
阮宁喝了一口,开口说:“二哥,我不太习惯这儿,我还是先回去吧。”
阮致却把食指放在阮宁唇边,低声道:“好妞妞,再帮我这一回,我从前做什么你都帮着我,这次再帮我一回。”
阮宁一想,好像还真是。他打小淘气了,干了什么坏事,都是她帮忙瞒着,要不就是帮他扛一点,爷爷瞧着丫头片子也掺和了,就不好重罚。不过说来也怪,每次他干坏事,都能让她碰见。有一回……
有一回,怎么着了来着……阮宁记忆有点模糊了,觉得那一回十分遥远,又十分重要。她想了想,也没想起什么,反倒这一眨眼的工夫,那姑娘已经带着几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Ulrica,好久不见。”阮致微微扬起酒杯,笑了笑,然后错开颈,在阮宁耳边道:“乖乖的。”
阿瑞卡?阮宁也虚虚地挥手:“你好。”
“致少女朋友?”Ulrica眼中有一种狠厉的光芒,那种黑白分明的清澈反而变成了一种能一望到底的阴鸷。
阮致只是垂头微笑,说道:“我只是在追求宁宁而已,宁宁还没答应。”
Ulrica扯了扯嘴唇:“致少好没人性,这么清纯的姑娘,你也捉弄。一朵花一样,答应了你,恐怕就被揉碎了。”
阮宁咕咚了一口酒。
阮致说话半真半假,抚摸阮宁的额头:“这么个可爱的姑娘,我哪儿舍得?”
阮宁最烦别人摸她的刘海,用头顶开了阮致的手,横了他一眼,觉得这孩子死烦人,转身对着Ulrica赔笑,又咕咚一口。
Ulrica扑哧笑了:“对啊,真可爱的姑娘。甭说你不舍得,我都不舍得。”
气氛渐渐缓和了。Ulrica和阮致说了些暗藏机锋的话,无非就是未转成情人的暧昧男女互相试探,阮宁一边咕咚一边听,觉得这酒甜甜的还挺好喝。
Ulrica忽然间问阮致:“你跟妹子怎么认识的?”
阮致说:“这是我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的同学。”
阮宁掀掀眉毛,但也没法反驳这种说法。
Ulrica来了兴趣,问阮宁:“那你认不认识Davis?”
阮宁诧异,因为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在Z大的画展上。
她说:“我听说过。”
Ulrica笑笑:“毕竟他和阮致一直是同学,我猜想你们也是。”
阮宁问道:“他的中文名叫什么?”
Ulrica笑了:“宋林啊。”
宋林啊。
你们的同学,宋林啊。
阮宁那天等阮致等了很久,他似乎一直无法中断和姑娘的聊天,他们一起喝酒一起跳舞,像是快活极了。《青蛇》中的一句话说得很好:与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缘是劫。
阮宁合目,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幼时浓艳的树荫,莫名响起树荫下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戴着帽子的孩子手拉着手,扯着嗓子唱稀奇有趣的童谣,声音稚嫩而洪亮。那时候,没有人揣测些什么、话里话外捕捉着什么,带着似蠢的淳朴,掷地有声。从那时走来而未变的人,便成了这时节的土老帽,跟不上了日新月异的时代。如若你说你未被时代添上一些烙印,可见你就这样迷失在了过去的苦海。
穷追不舍的宋林,所有说她失去了记忆的人,一个封闭了自己、内心垂暮的俞迟,似乎被一同卷入到了这片苦海之中。
当她再次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四周一片黑暗。
是真的一片黑暗。
身旁有人轻轻开口,那是Ulrica略带性感气息的声音:“姑娘,长这么大,有没有人告诉你,不守本分,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