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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碰上几次令人愉快的风雪。那时外面风雪呼啸旋转,就算是枭鹰的叫声也被湮没,而我在火炉旁度过了很多愉快的冬夜。几周以来,我在散步中从未遇到一个人,除了那些有时到林中作业的伐木者,之后他们会用雪车将木料运走。但是那些狂风暴雪却教给我怎样在林中积雪深处踏出一条新路。譬如,有一次,风将一些橡树叶吹到我踩出来的雪印里。它们驻留在那吸收着太阳光,使积雪融化,这样不但使我有干燥的路可走,而且在夜晚,它们黑色的线条还能给我领路。
谈到与人交往,我不得不唤起有关昔日林中居民的记忆。在乡镇很多居民的回忆里,我房屋附近的那条路上曾回荡着居民的闲谈与笑声,而他们的小花园和小住宅则散落在两旁的森林中,斑斑点点。尽管当时的森林比现在要浓密很多。甚至在有些地方,我记得轻便马车的两侧都会蹭到浓密的松枝。不得不独自步行到林肯去的女人和孩子,走到这里常常很害怕,甚至经过这里时一路狂奔。虽然说,这是通往邻村的一条微不足道的小路,或者说只有樵夫常走,但它曾经因景色变幻而使一些旅行家痴心于此,当时它一步一景,比现在丰富绚烂,并且在他们的记忆中存留久远。现在村子和森林中间是一片宽广无垠的原野,当时却是一片枫树林的沼泽区,现在很多木料都成为了小径的地基,为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作奉献了,现在的斯特拉登已是济贫院所在地,这条公路经过这个田庄会一直通到布立斯特山下。
在我的豆田的东面,路的那一头,卡托?
英格拉哈姆曾在那住过,
他是康科德乡绅邓肯
?
英格拉哈姆老爷的奴隶。这位主人给他的奴隶建造了一座房子,还批准他可以住在瓦尔登林里—
这个卡托不是尤
蒂卡的那个,而是康科德人。有人说他是几内亚的黑人。还有人记得他在胡桃林中的一小块地,他将它培育成林地的目的就是在年老之后能有所用处,但最后被一个年轻的白人投机家买下了。现在他住在一间狭长的房子里。卡托那个坍塌一半的地窖至今仍在,一行松树遮挡了旅行家的视线,因而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现在那里长满了漆树(Rhusglabra),还有一种历史悠久的黄紫苑(Solidagostricta)也生长得郁郁葱葱。
就在我的豆田转角处,离乡镇更近的地方,黑人女子济尔发的一幢小屋矗立于此,她以织细麻布卖给镇上的人谋生。她的嗓音响亮而激昂,她高亢的歌声能在瓦尔登林上方久久回荡。1812年,她的房屋被一些假释的英国兵烧毁了,当时她恰巧出门了,她的猫、狗和老母鸡都被烧死了。她的生活异常艰苦,几乎没有人样。有个经常出入森林的老者还记得,有一天中午他经过她家时,听到她对着沸腾的壶低声自语:“你们都是骨头,骨头呀!”在那里的橡树林中我还看到一些断壁残垣。
沿路一直走下去,在右边的勃里斯特山上,勃里斯特?
费理曼
曾住在那里,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机灵的黑人”,他曾是卡明斯老爷的奴隶
—
勃里斯特亲手栽种的苹果树现在仍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成为一棵古老的参天大树,但那果实吃起来仍然野性十足。不久前,我去林肯公墓时还读到了他的墓志铭,他的墓紧挨着一位英国掷弹兵的墓碑,这位士兵战死在康科德撤退中—
墓碑上他被称做“西
彼奥
?
勃里斯特”
—
人们曾称他为西彼奥
?
阿非利加努斯
—
“一
个有色人种”,似乎人们已经无视他的肤色。墓碑上还十分醒目地告诉我他死亡的时间。这无疑是一个间接的方式告诉我,这人曾经存活于世。他的贤妻芬达与他长眠在一起,她替人算命,但讨人喜欢
—
她的体格壮硕,呈圆胖形,皮肤黑得发亮,比任何夜间出生的孩子都要黑。这样的黑人,在康科德附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沿着山路直走下去,在林左边的古道上,斯特拉登家的残迹还遗存在那里。他家的果树园曾把勃里斯特山的斜坡全部占满了,但最后也被苍松逼退,只剩下少数树根,但老树根上又衍生出许多枝繁叶茂的小树丛。
在接近乡镇的路的另外一边,就在森林边上,你会看到布里德那一带,那地方因一个魔鬼而闻名,这魔鬼尚未被记载在古代神话里。但他在新英格兰人的生活中极其重要,理应像很多神话中的角色那样,有一天有人会为他写部传记:起初,他伪装成一个朋友或雇工来到你家,然后抢劫甚至谋杀了你的全家—他可是新英格兰的怪人。但历史并没记载这里所发生的悲剧,让时间把它们冲淡一点,给它们披上一层微蓝的颜色吧。有一个含糊得令人将信将疑的传说,说这里曾有一个旅店。有一口井,它既向旅客提供饮水,又用来给他们的马解渴。在这里,人们相聚一堂,交换信息,然后彼此上路,各走天涯。
布里德的草屋尽管已经杳无人烟,但12年前却依然屹立着,大小和我的房子相差无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选举大总统的夜晚,几个调皮的孩子放火烧掉了它。那时我在村边居住,读着戴夫南特1的《贡迪伯特》入了神。这年冬天我的瞌睡病经常发作—说起来,我也不清楚这是不是遗传的老毛病,我的一个伯父,竟然刮着胡子都会睡着,所以他星期天通常都去地窖中采摘土豆的芽,为的就是保持清醒的头脑信守安息日。或许另外的原因在于这年我想读查默斯2编的
1.戴夫南特(1606-1668),英国诗人,剧作家,1638年被封为桂冠诗人。“贡迪伯特”的全名是《贡迪伯特:一首英雄诗歌》。
2
.查默斯(1759-1834),英国著名编辑和传记作家,1810年出版《从乔叟到柯珀的英国诗人作品》。
《英国诗选》,一首诗我都没有跳过,所以有些昏头昏脑的。戴夫南特的书简直征服了我的神经。
我的脑袋和书籍靠得越来越近,忽然火警的钟声响起,救火车急匆匆地往那个方向奔去,前后簇拥着一群散乱的男人和小孩,因为我能一跃而过溪流,所以我跑在最前面。我们以为起火的地点远在森林之南—我们以前都有救火的经验—兽厩、商店、住宅,或者是这些全部都起火了。“是倍克田庄。”有人叫道。“是科德曼家。”另外有人这样肯定道。于是又一阵火星在森林上空迸溅,似乎屋脊已经坍塌,于是我们纷纷嚷起来:“康科德人来救火呀!”车辆疾驰,飞去如飞矢,车厢里挤满了人,说不定保险公司代理人就在其中—无论多么遥远的地方起火,他都必须亲临现场。但救火车的铃声在后面响着,却越来越慢,越来越稳了,后来大家私下议论说,在后面那批人中,有些人放了火然后又来报警。就这样,我们如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一样继续向前方行进,全然不顾我们耳闻目睹的事实,直至在路上转弯时,我们听到火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也确实感到墙那边传来的热度,这才明白过来,哎呀!我们已到达火灾现场。接近现场反而令我们的热情大大减少。起初我们想把蛙塘的水都用来扑火,最后决定就让它烧吧,因为这房子已被烧得岌岌可危,且失去了价值。于是我们围住救火车,挤来挤去,通过扬声喇叭来发表我们的看法,或者用低沉的声音谈论历史上的大火灾,包括巴斯科姆店的那次火灾。而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却想到,如果我们恰巧身边有“桶”,并且附近有一口池塘的话,我们完全能把那次骇人的大火变成一次洪水暴发的。最后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干就回去了—回去睡觉;我则回去接着看我的《贡迪伯特》。谈起这本书,序言中有一段话讲机智是灵性的火药,“但大部分人不懂机智,就如印第安人不懂火药一样”。对此,我颇不以为意。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时间,我又走过火烧地。在那里我听到一个人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在黑暗中我摸索着走过去,发现他是这家唯一存活下来的人,他继承了这家人的优缺点,也唯有他还关心着这场火灾。现在他躺在地窖边上,一边从地窖的墙边看里面还在冒烟的灰烬,一边自言自语,这是他的习惯。他全天都在远处河边的草地上工作,一旦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他就立刻来看一下他的祖业,他童年的美好记忆全在这里。他依次从各个方向、地点,观望地窖,身体一直躺着,仿佛他还记得哪块石头中间藏着什么宝藏,但实际什么也没有,只有砖头和灰烬。屋子已经烧毁,他望着残余的部分。我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这对他仿佛是种莫大的安慰。他指给我看一口井,尽管黑暗中模糊不清;他还顺着墙根慢慢地摸索过去,找出他父亲亲自打造和建起来的吊水架,他让我摸一下那吊重物用的铁钩和锁环—现在他能够保留的唯有这件东西了—他要我相信这个架子非比寻常。我摸了摸它,后来每次散步经过时,我都会看看它,因为那上面悬挂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在左边可以看见井和墙边的丁香花。在现在的旷野里,纳丁和莱格罗斯曾住在这里。不过他们回林肯镇了。
在森林中比上文提及的任何一个地方还要遥远的,就是最靠近湖的地方,陶器匠怀曼住在那里,他为乡镇人民提供陶器,并且把他的事业传承给他的后代。在经济上,他们并不富裕,他在世的时候,也只是勉强维持着那块土地。镇长还经常来征税,来也一无所获,仅仅“拖走一些廉价的东西”,做做样子,因为他确实身无分文,这是我在他的报告里见过的话。仲夏的一天,我正在锄地,有个人带着很多陶器准备去市场,他在我的田畔勒住了马问我怀曼的近况。很久之前,他从怀曼的手里买下一个制陶器的轮盘,他很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
我只在经文中读到有关制陶器的陶土和辘盘的信息,却从未见过,我们所用的陶器也不是从远古留传到今天的古陶器,并非毫发无损,或者像葫芦一样长在树上。因此我听到在我们附近也有人从事这样的艺术创造,感到非常高兴。
森林中最后的居民是一位爱尔兰人,名叫休?夸尔(假如我念他的名字,舌头卷得不够的话就成了科尔),他借住在怀曼那里—他们称呼他为夸尔上校。据说他曾以士兵的身份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假如他还活着,我肯定要他把战争过程再讲述一遍。他在这里以挖沟谋生。拿破仑去了圣赫勒拿岛,夸尔来到瓦尔登森林。凡我听到的关于他的事情都很凄惨。他举止优雅,像个见过世面的人,而且谈吐不凡。夏天里他也穿着一件大衣,因为他患有震颤性谵妄症,他的脸色呈胭脂红。我到森林后不久,他就死在去往勃里斯特山脚的路上,所以我没有把他当做邻居来算。他的房子没拆之前,他的朋友认为那是“一座不吉利的堡垒”,都避而不去。我进去观看了一番,看到他那些穿皱的旧衣服,就如同他本人一样,放在架得很高的木板床上。壁炉上放着他的破烟斗,而不是在泉水旁打碎的碗。泉水不能作为他死亡的象征,因为他曾对我说,尽管他久闻勃里斯特泉水之名,却从未去看过。此外,地板上散落着肮脏的纸牌,那些方块、黑桃和红心老K等。一只有黑色羽毛的小鸡黑得宛如黑夜,安静得连咯咯之声也发不出来,还没被行政官长抓走,所以依然栖宿在隔壁房间里,或许它在等那只列那狐吧。
屋后隐约可见一个花园的轮廓,有耕种的痕迹,但一次也未被锄过,因为他的手颤抖得一直很厉害,现在不觉已到收获的季节。苦艾和叫化草长满了花园,叫化草微小的果实都粘在我的衣服上。房屋背后挂着一张土拨鼠的皮,这是他最后一次滑铁卢之战的战利品,但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温暖的帽子或温暖的手套了。
现在只有地上的一个凹坑可以标明这些住宅的原址,修建地窖的石头也身埋地下,但向阳的山坡上则生长着草莓、糙莓、覆盆子、榛树和黄栌树,苍松或多节的橡树则占据了烟囱的那个角落。原来也许是门槛的地方,一枝馥郁的黑杨树在摇曳生姿。有时还能看见井坑,那里曾经泉水汩汩,现在则长满了干枯的野草。也许它被杂草遮住了
—
要很久以后才会有人发现它
—
杂草下面有一块扁平石,这是
他们中最后一个人离开时,搬过来用以遮住井盖的—
这是多么悲哀
的事!同时,人们的泪泉也开始奔涌。这些地窖的凹痕宛如一些弃之不用的狐狸洞。古老的洞穴,证明这里曾有人类在此喧闹地生活过,他们当时也曾用不同的形式和方言讨论过,什么是“命运、自由意志和绝对的预知”
1
等。但据我所知,他们得出的结果不过是“卡托和勃里斯特在骗人”,这差不多和著名的哲学流派的历史同样具有启发性。
在门框、门楣和门槛消失了有一代人后,丁香花仍然生机勃勃地生长着,每年春天它都展开芬芳馥郁的花朵,让沉思的旅行者采摘。它是从前的一个小孩在屋前的庭院里种下的—现在却散在人烟稀少的牧场上的墙脚边,并且新兴的森林逐渐侵占它们的地盘—那些丁香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幸存者,孑然地生长着。那些皮肤黝黑的小孩子肯定没想到,他们在屋前背阴处插入土中两个芽眼的细枝,被他们天天浇水后,居然将根扎得如此深,活得竟比他们时间还长,也比荫蔽它们的房子更久,甚至比大人们的花园和果园寿命还长。在小孩子长大而又死去之后,已经是半个世纪了,但丁香花仍然还向孤独的旅行者讲述他们的故事—它们还是像在第一个春天里的那样,开放的花朵鲜艳美丽,花香沁人心脾。我还注意到丁香花依然柔美、低调而愉悦的色彩。
但是这个小村庄完全可以像一个幼芽一样,生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1.弥尔顿《失乐园》,第二部,560行。
为何康科德仍盘踞在那生生不息,它却失败了呢?难道它没有天时地利
—
比如说,水利条件不具备吗?啊,瓦尔登湖之深,勃里斯特泉水之冷
—
资源多么丰富,而水质也对健康有利,但是人们除了用它们冲淡酒之外,对其他方面丝毫不加以利用。他们全都是嗜酒的家伙。
为什么编织篮子、做马棚扫帚、编席子、晒玉米、织细麻布、制陶器等这些行业在这儿得不到发展,而任由荒原像玫瑰花一样绽放?为什么也没有后人来继承他们祖先的土地呢?贫瘠的土地至少能抵挡住低地的退化呀。可叹呀!这些居民竟然无法给这片风景添砖加瓦!或许,大自然又准备拿我做实验,让我做第一个移民,而我去年春天建造的房子就成为这个村庄最古老的建筑。
我不知道我现在居住的这片土地,之前何人在此建过房屋。我不想安居在一个建于古城之上的城市里,因为古老的住宅已成废墟,园林已化为墓地。那里的土地早已贫瘠惨淡,早已被诅咒,而在此之前,大地本身已被摧毁。这样的回忆时刻在我心头闪现,我就重新进入森林静心,从而沉入梦乡。
在冬季,难得有客人来拜访。积雪最深的时候,常常一连一周,甚至半个月都没有人走进我的屋子,但是我生活得很自在,仿佛原野上的一只老鼠或鸡,或者一头牛,据说即使它们长时期被埋在积雪中,没有食物,也能存活下来;或者,我就如本州萨顿城中那家早期移民一样,据说在1717年的暴雪中,他自己出门了,但大雪把他的草屋全部覆盖了,后来多亏一位印第安人看到烟囱冒出的热气使积雪周围化出的一个洞,才将他全家老小救了出来。但我是得不到善良的印第安人的关心了,其实他也不必,因为房屋的主人现在安居于室内。大雪!
听上去是如此的令人愉悦!农民们再不能驱赶着他们的牲口来到森林或沼泽中,他们只好砍伐门前那遮挡阳光的树木,而当积雪不再松软,他们就来到沼泽区砍伐一些树带回去。第二年春天,他们会发现,原来他们在砍树的时候,离地竟有10英尺高。
积雪最深时,公路到我家的路有半英里长,仿佛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虚线,每两点之间就有一大段空白。接连一周的天气都很平和,我总是跨着相同的步数,迈着大小相同的步伐,小心地行走,犹如一只圆规一样准确,沿着自己深深的足印前行—冬季将我约束在这样的路线上—而脚印里常常装满天空的蔚蓝色。其实无论天气如何,对我的步行都没有什么严重的阻碍。换言之,我出门常常踩着厚厚的积雪,步行8英里或10英里。而我出门专为了赴约,我与一棵山毛榉、黄杨或松林中的旧相识,安排了见面的时间。那时冰雪把它们的树枝都压得倒垂下来,树顶就更尖,雪后松树的样子倒更像铁杉木。有时,我在2英尺深的积雪中跋涉,往最高的山顶走去,我每迈出一步,都得将我头上厚厚的积雪摇落下来。有几次我甚至手脚并用地匍匐前进,因为我知道猎人都躲在家中过冬。
有一天下午,我兴致盎然地观察一个全身布满条纹的猫头鹰。在晴朗的白天,它在一棵白松下靠近树干的枯枝上休息,我站在离它不到一杆的地方,每当我向前移动,步履踩在雪上都会发出声音,它能听到,但它看不清我。我弄出很大声音时,它就伸长脖子,竖起颈上的羽毛,睁大眼睛张望,但立马又把眼皮合上,开始打瞌睡。这样观察它半个钟头后,我自己也睡意蒙眬
起来,它半睁着眼睛睡觉的样子,真像一只猫,它就像猫有翅膀的兄弟。它眼皮之间只开一条细小的缝。
通过这样,它和我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它从梦乡中望着我,竭力想弄清楚我是谁,我是何方朦胧的物体,难道是眼中的一粒灰尘遮住了它的视线?最终大概是声音的响动,也或许由于我的接近而使它不安,所以它在栖身的丫枝上缓缓地转身,仿佛我惊扰了它的美梦。
当它展翅在松林中翱翔时,它展开的翅膀竟出人意料地宽大,但我听不到一点儿翅膀扇动的声音。它在松枝间飞行仿佛不是用视觉,而是靠直觉引领着,仿佛羽毛上有精密的仪器一样。在黑暗中,它看到一个新枝头,飞了过去并栖息在上面,这回它可以安静地等待白天的到来了。
当我经过贯穿草地的铁路堤道时,一阵阵严寒凛冽的狂风直逼骨髓,因为这儿的冷风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都更自由。而当霜雪抽打我的左颊时,尽管我是异教徒,我还是把我的右颊也贡献出来供它吹打。从勃里斯特山来的那条马车道,情况和这条路差不多。因为我还是要到镇上的,就像一位友好的印第安人那样。当时在宽广的田野上,白雪被狂风席卷着,堆积在瓦尔登路两旁的墙垣间。行人留在雪上的足迹,不到半小时,就会消失不见。在回来的路上,又迎上一场新的风雪,而我在其中苦苦地挣扎。那狂啸的西北风在马路的大拐角处堆起银粉似的雪花,兔子的足迹你根本看不到,更甭提一只田鼠的细小脚印了。但就算在深冬,在温暖松软的沼泽地带,青草和臭菘依然呈现常青色,有一些傲寒挺立的鸟依然坚持着,等待着春天临近的脚步。
有时尽管有雪,我依然坚持着散步。回来时,我发现在我的门口,一排伐木者留下的很深的足印从屋里延伸出来,在火炉旁有一堆他削的碎木片,屋中还飘荡着他烟斗的味道。或者在某个周日的下午,假如我恰巧在家,我能听到长脸的农夫踏雪而来的吱吱声,他穿过森林走这么远的路,专程为了聊天。他是农庄人物中少见的人物,他经常身着一件工人服,而不是类似教授的长袍,他讽刺教会或国家的道德信条时,就像他运送一车马棚中的肥料一般信手拈来。我们聊起了淳朴原始的时代,那时候人们在寒气逼人的气候下,围着火堆席地而坐,个个头脑清楚。假如我们聊天时,没有别的水果可吃,我们就用牙齿咬开那些聪明的松鼠丢弃的坚果,往往那些壳最硬的坚果里面是空心无仁的。
从最远的地方,踏着最深的积雪,在最狂啸的风暴肆虐时,来拜访我的是一位诗人。就算是一个农夫、猎人、士兵或者记者,甚至一位哲学家都会退缩而不敢来,但是什么也阻挡不了诗人的脚步,他的动机仅仅是纯粹的爱。谁能预测出他的行踪呢?他的职业驱使他经常出门寻找灵感,即便是在连医生都沉入梦乡的时候。我们洪亮的笑声时常在这小木屋中响起,我们还低声交谈了许多,打破了瓦尔登山谷长时间以来的沉默。相比之下,百老汇都愈发地沉寂而荒凉。在不时的间歇中经常有笑声点缀其间,或许因为刚才说的一句话,也可能是因为正要脱口而出的笑话。我们一边品着稀粥,一边谈很多“全新的”
人生哲学,这碗稀粥既可以招待客人,又可以在清醒地讨论哲学时作为甜点享用。
我无法忘记,在湖畔居住的最后一个冬季,还有一位访客也颇受我的欢迎。有段时期他穿过雨雪和黑暗,来到树丛中我这间点着灯火小屋,他与我消磨了许多漫长的冬夜1。他是最后一批哲学家中的一位—是康涅狄格州把他献给世界的—他最初推销康涅狄格州的商品,后来他声称要推销他的智慧。他现在仍然在推销智慧,赞扬上帝,批评世人,只有大脑是他的果实,就像果肉才是坚果的果实一样。我觉得他是活在世上自信的人当中信心最强的一位。他的言语和态度总是让人感觉比其他所熟悉的人做得更好,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恐怕是最后一个感到失落的人,因为现在他并没有计划。尽管他现在不被人注意,但等到他的时代来临,通常人们料想不到的法规就开始颁布,家长和统治者肯定要向他咨询建议—
面对澄清者而视而不见,何等地可悲!
1.在这里指的是阿尔克特(1799-1888),美国哲学家,教师,改革家,新英格兰先验论小组的成员。曾以行商身份在美国南方作旅行推销,后为儿童办学。
他是人类忠诚的朋友,也几乎是人类进步的唯一朋友。与其说他是一位古老的凡人,不如说他是一位不朽之人。他身怀不倦的耐心和信念,要阐释清楚人类身上镌刻的形象,而现在人类的神也只不过是已经倾斜欲坠的神像纪念碑。而他用仁慈的智慧拥抱孩子、乞丐、疯子和学者,兼容所有的思想,给它扩展广度和深度。我认为他有必要在世界大路上开一家大旅馆,招待全世界的哲学家,并且在招牌上写明:“招待人,不招待人的兽性。有空闲和平静之心的人请进,要寻找正路的人请进。”他大概是最清醒的人,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没有心计的一个,昨天的他和今天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从前我们散步和谈天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周围的世界抛弃在脑后。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中的任何制度,他生来自由,并异常地智慧。无论我们转向何方,天地仿佛都连为一体,因为他让山水更加绚烂艳丽。一个常穿蓝色衣服的人,他最合适的房顶便是苍穹,那上面反射着他的纯净。我不相信他会去世,因为大自然舍不得让他离开。
各自讲出自己的想法,犹如把木片都摆出来晾晒一番。我们坐下来,把它们打磨得尖利,并试验我们的刀子,同时也欣赏松木明亮的纹理。我们温和敬重地涉水而过,或者,我们和谐地携手并进,所以思想之鱼并不会被惊扰得从溪流中逃跑,也不会被岸上的钓鱼人驱赶得四处逃散,鱼儿沉稳地游来游去,宛如西边天空中漂浮的白云,那片珠母色的云有时聚拢成形,有时又消散摊开。我们在那里工作,研究神话,修改寓言,建造空中楼阁,因为大地没有给楼阁提供有价值的基础。伟大的观察家!伟大的预言者!与他聊天是新英格兰之夜的快乐。哎,我们还有这样的谈话,隐士、哲学家,还有我说过的老移民,我们三个在屋里谈话,把小屋子震动半天。我不敢说,有多少磅的重量压在这谈话的氛围上,并且平摊在直径为一英寸的圆弧上,它裂开的缝,要塞进多少愚钝的话语才能填补—
不过我已经储备了足够多
的填充物。
还有一个人1,我曾在他村中的家中住过,我和他共处的时间很愉快,永生难忘,他也经常来看我。我的朋友圈就这些人。
正如在别处一样,偶尔我会期待那些永远不会出现的客人。《毗湿奴往事书》说:“房屋的主人应在傍晚时,在大门口徘徊,时间大概与挤一头牛的奶水的时间相同,必要的时候可以延长时间,以等候客人来访。”我经常这样隆重地等候,时间都足以挤一群牛的奶水了,但是总也不见从城镇上来的客人。
1.这里指爱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