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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希米亚,即现在的捷克。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受奥地利统治。——译者注
一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直用“那位女人”来称呼她。我几乎没听见他用别的称呼提起过她。在他心中,她与其他那些女人都不一样。当然,这并不代表他爱上了艾琳·艾德勒。因为这与他那个重视理性、谨慎严肃和让人佩服、睿智深沉的头脑是格格不入的。他那极度理智的大脑,根本不允许他有太多的感情纠葛。我想,他就像是一架完美的探案机器与一个出色的推理观察仪器的结合体。但作为一个情人,他是不及格的。且不说他那永远是嘲讽口吻的语调,再说他也根本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他却极是喜欢听这些温柔的情话,因为没有什么比它更可以直接显露说话人的动机的了。但作为一个理论家,他是决不允许爱情来干扰他那严谨细致的个性的,因为这会让他的注意力分散,使他怀疑自己理性分析的成果。如果他的头脑中产生了像爱情这样强烈的情感,那简直比在精密仪器中出现沙尘,高倍镜头中出现裂痕还要可怕。但是还是有一个女人,一个名叫艾琳·艾德勒的已故女人,成功地留在了他那模糊的记忆中。
我在结婚之后就很少和福尔摩斯见面了。我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和成为一家之主的乐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然而福尔摩斯和我不同,他太过不羁,讨厌一切繁文缛节,还一直留在我们位于贝克街的老房子里,终日埋头读书。一如往常,他仍旧对犯罪行为的研究痴迷不已,那些官方认为无法侦破的悬案,到了他这里,就会凭借他卓越的智力和超常的才华而一一破解。时不时地,我会隐约听到有关他的一些消息:他受邀到敖德萨侦查特雷伯夫暗杀案;破解亭可马里的阿特金斯兄弟案;为荷兰皇室效力的新闻等等。同所有读者一样,我也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些情况的。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关于这位老朋友的更多消息了。
在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那晚,已经重新行医的我在一次出诊归来的路上恰好路过了贝克街。看到那所承载了我所有追求和像“血字的研究”那起案件中的神秘事件的大门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和福尔摩斯叙叙旧的欲望,我真想知道他现在又醉心于什么谜团中。我抬头看看他的屋子,灯光如昼,窗帘上两次闪过他那瘦高的侧影。他低垂着头,两手背在身后,快速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这种姿态和行为,正是我熟悉的福尔摩斯的各种精神状态中的一种——他正在工作。此时的他,肯定正在一些问题中热切地寻找着线索。我按了门铃,然后被领到从前也曾属于我的那间屋子里。
福尔摩斯的态度是少见的冷淡,但是我知道他见到我时还是很开心的。尽管他一言不发,可是我看出他的目光柔和亲切。他让我坐下后递过来一支雪茄,然后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酒精罐和小气炉。他走到壁炉前站定,用那一贯深邃的眼神看着我。
“看来你真的很适合婚姻生活,华生,”福尔摩斯说,“距离我们上一次的见面,你胖了七磅半。”
我回答道:“是七磅。”
“不,据我推算是七磅多,确实是的,华生。而且我知道你又开始行医了,可是你没跟我说过这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判断。而且我还知道你最近淋了雨,家里有个笨拙而粗心的女佣。”
“我亲爱的朋友,”我赞叹道,“你太厉害了。要是在几个世纪以前,你肯定会被处以火刑的!确实,我在星期四的时候走路去了趟乡下,回来的时候被淋了个透心凉。可是我换过衣服了啊。天啊,你是怎么知道的?至于玛丽·简,哦,她已经没救了,我太太已经把她打发走了。可是我真难以相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一边嘿嘿地乐着,一边搓着自己瘦长的双手。
“其实很简单,”他说,“我看见炉火照到你左脚鞋子的内侧,上面有六条平行的裂纹,毫无疑问,这说明是有人试图把鞋跟上的泥刮掉时太过粗心而用力过大的缘故。所以,我就可以得到两个结论:你曾在雨天出行,而你的佣人是个粗心大意的年轻女佣。至于你重新开始行医这一点,先生,你一进来我就闻见了碘的气味,而且你的右手食指上还有硝酸银留下的黑点,你的礼帽右边藏着听诊器的地方鼓起了一块。如果这样我还不知道你重新活跃于医学界的话,岂不是太愚蠢了吗?”
听到如此简单的推理过程时,我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每次听你讲这些过程的时候我都觉得事情太过简单了,甚至是简单到可笑的地步,连我都可以推理。可是在你尚未解释出各个环节的联系时,我却觉得扑朔迷离,尽管我从不认为你的眼力强过我。”
“确实如此,”福尔摩斯仰靠在椅子里,点了支烟说,“可是你只是在看而并非观察。要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就好像你常常看见进房间之前需要经过的楼梯吧?”
“常常看见。”
“有多少次了呢?”
“哦,至少几百次了吧。”
“那么,你能告诉我有多少级台阶吗?”
“多少级台阶?我不知道。”
“这就是了!你只是看,却不知道去观察。这就是我要说的关键。你看,因为我观察了,所以我知道有十七级台阶。顺便提一句,因为你对那些小问题的兴趣和你总是记录我的小故事的做法,我想你对这个或许会有兴趣的。”他拿给我一张厚厚的、粉红色的便条纸,说,“邮差刚送来的,你念念看。”
这是一张没有日期、署名和地址的便条。
“今晚子时三刻某人即来拜访,有极为重要之事与阁下协商。阁下近期为欧洲某皇室的效力表明,如若托付阁下难言之隐,亦足可信赖。阁下声名,四方皆闻,我等知甚。届时望阁下等候,来访者如戴面具请勿见怪。”
“的确蹊跷,”我说,“你怎么看?”
“现在我的手上没有任何事实可以依据。在这之前就进行推断可是极不明智的。人们总会不自觉地用事实来附会理论,而不是使理论应用于事实。不过现在我们有这样一张便条,你看看能推断出些什么呢?”
我细致地检查了笔迹和纸张。
“写这便条的人可能很富有,”我尽量学习着福尔摩斯的推理方法说,“这纸很贵,买一叠的话至少要花费半克朗或者更多。你看,纸质极为坚韧。”
“是的,就是“极为”这两个字,”我的朋友说,“这纸不是英国制造的。你对着灯光看看。”
我对着灯光举起纸来,看到纸的纹理中交织着字母“E”、“g”、“P”、“G”和“t”。
“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福尔摩斯问。
“很明显,这是制造者的姓名,或者说是他姓名的缩写。”
“错了,“G”和“t”代表“Gesellschaft”,这在德文中表示“公司”,就像我们惯用的缩写形式“Co.”一样。“P”代表的是“Papier”,即“纸”。至于“Eg”——让我们查一下《大陆地名词典》,”福尔摩斯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厚厚的书,一边查一边说,“EglowEglonitz,哦,是Egria。那也就是说这是在波希米亚——一个说德语的国家——距离卡尔斯巴德很近。“以玻璃制造和造纸业发达而闻名”。哈哈,华生,你知道了吧?”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得意地吐了个烟圈。
“这张纸的产地是波希米亚。”
“没错。这张便条出自德国人之手。你看“阁下声名,四方皆闻,我等知甚”这种乱用动词的做法不会是法国人或者俄国人做的,只有德国人才会这么做。现在,我们只要知道这位用波希米亚纸张做信纸,不愿显露真面目的德国人想干什么就好了。听,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他已经到了,谜团即将揭开。”
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了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和车轮摩擦路面的声音。接着就听见门铃被猛按一通。福尔摩斯吹了声口哨。
“听起来是两匹马,”他说着往外看了看,接着说,“没错,是一辆漂亮的马车和两匹俊美的马,每匹马至少值一百五十畿尼。大夫,我想这件案子可能会让咱们大赚一笔。”
“我还是回避一下吧,福尔摩斯。”
“不用,华生,你待在这儿,你就是我的包斯威尔①。这么有趣的案子你怎么能错过呢?”
“但是这位委托人……”
“不用理他,我和他或许都需要你的帮助。他到啦,你就坐在这儿好好观察吧。”
一阵沉重且缓慢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接着是过道,然后在门口戛然而止。最后,一阵响亮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请进!”福尔摩斯说。
来者至少有六英尺六英寸高,胸膛挺阔,四肢强健。他的穿着甚是华丽,也可以说过于华丽了,反而显得有点庸俗。他的袖口和上衣前襟都镶着宽羔皮边,肩上批着有红色绸缎衬里的蓝色大氅,胸前别着一枚火焰形的绿宝石胸针。脚上是一双刚到腿肚的,靴口镶着棕色毛皮的皮靴,这使得我们更加留意到他那粗犷奢华的外表。他手里有顶大檐帽,脸上戴着一张只遮住上半张脸的黑色面具。很明显,面具刚刚被整理过,因为他进屋时,手还没从面具上拿下来。从下半张脸只能看出他有个厚而下撇的嘴巴,长而直挺的下巴,这显示出他是一个顽固果敢,坚强有力的人。
“你已经收到我的便条了吗?”来者的声音低沉、沙哑,有着极重的德国口音。“我说过要来拜访你。”他瞧瞧福尔摩斯,又看看我,不确定到底要和谁说话。
“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华生医生是我的朋友兼同事。他时常协助我办理各类案件。请问,您如何称呼?”
“你可以叫我冯·克莱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的贵族。如果你的这位朋友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我也愿意把这件重要的事同时托付给他。如果不是,我只和你单谈。”
我起身准备离开,福尔摩斯一把拉住我,将我推回到座椅里。“要么两个一起谈,要么就不谈,”他说,“只要是您想和我谈的,都可以在这位先生面前讲出来。”
伯爵耸了耸他的宽肩,说道:“首先,我想请二位承诺在两年之内要绝对保守秘密,两年之后就无所谓了。就目前情况来说,它或许会影响整个欧洲世界的历史进程。”
“没问题。”福尔摩斯说。
“我也是。”
“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我的面具,”这位陌生的委托人继续说,“我的委派人不希望你们知道他的代理人的身份,我也可以马上承认刚才说的那个名字是化名。”
福尔摩斯冷淡地回答道:“我知道这个。”
“情况十分紧急。我们要采取所有的预防手段,尽全力在事情演变成一个丑闻之前就把它制止住。我们要保护一个欧洲的王族不会因此受到损害,或者说,保护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高贵的阿姆斯坦家族不受到损害。”
“这个我也知道。”福尔摩斯说,并且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不速之客的心中,福尔摩斯无疑是全欧洲最出色、最有能力的侦探。但是这个时候,他不禁对面前这个懒散倦怠的人吃惊地看了一眼。福尔摩斯不慌不忙地重新睁开眼睛,颇为不耐烦地看着我们这位伟岸的委托人。
“如果陛下愿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说明,”他说,“我将会更有效地为您服务。”
来客从椅子里猛地弹了起来,因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他下定决心似的一把将面具扯了下来。
“你是对的,”他大喊道,“我是国王,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哦,是吗?”福尔摩斯缓缓地说道,“其实在您开口之前我就知道了您的身份。您是波希米亚世袭国王、考斯尔-菲尔斯泰因大公、威廉·格德莱希·希吉斯芒德·冯·阿姆斯泰因。”
“希望你能理解,”这位尊贵又奇怪的来客重新坐了下来,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说道,“你要知道,我是不会亲自办理这种事情的。可是这件事太微妙了,一旦我告诉了任何一个侦探,就不得不受其摆布。我是想得到你的意见才从布拉格微服出行的。”
“那请您开始吧。”福尔摩斯又闭上了眼睛。
“简而言之,大概五年前,也就是我在华沙长期访问的期间内,我结识了赫赫有名的冒险女王艾琳·艾德勒,我相信你应该很熟悉这个名字。”
“华生,麻烦你查一下这个艾琳·艾德勒,我的资料索引中就有。”福尔摩斯仍旧是闭着眼睛低声说道。这是他常年以来特有的习惯,把许多人和事的资料整理起来贴上标签以备查看。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和事是他难以及时提供情况的。很快,我就找到了艾琳·艾德勒的资料——它夹在一个犹太裔的法学博士和热衷于研究深海鱼类的参谋官的资料中间。
“给我看看,”福尔摩斯说,“唔,一八五八年出生在新泽西州。是个女低音,在意大利歌剧院工作,唔,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歌唱家,已退出舞台。哈,现居伦敦,明白了!据我所知,您曾和这位女士交往过,还写了几封会危及自身的信,而现在你迫切地想收回这些信件。”
“完全正确。可是,怎么才能……”
“您是否曾和她秘密结婚?”
“没有。”
“那有什么法律上的文件能证明你们的关系吗?”
“没有。”
“这就让我糊涂了,陛下。即使这位女士想拿信件来威胁、欺诈您或是有其他的目的,但她又如何证明信件的真伪呢?”
“有我亲笔写的字。”
“切!模仿的。”
“我的私人信纸。”
“偷的。”
“我的印鉴。”
“伪造的。”
“我的相片。”
“买的。”
“可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合照。”
“噢,上帝!这就太糟了。陛下也真是太不小心了。”
“我当时一定是疯了。”
“您已经对自己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我当时太年轻了——只是王储——即使现在我也才三十岁而已。”
“当务之急就是马上取回那张相片。”
“我们做过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
“陛下一定要花大价钱把相片买回来才是。”
“她绝不会卖的。”
“那就去偷。”
“我已经试过这个法子五次了。我曾雇小偷搜查过她的房子两次,在她旅行时偷换她的行李一次,拦路抢劫两次。可是都没有任何收获。”
“没有关于那张相片的任何线索?”
“一点都没有。”
“我看这只不过是个小问题。”福尔摩斯笑着说道。
“可是对于我,这简直太严重了。”年轻的国王不满地责备道。
“确实非常严重。您知道她想用这张相片做些什么呢?”
“毁掉我。”
“此话怎讲?”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略有耳闻。”
“即将和我结婚的是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柯洛蒂尔德·罗特曼·冯·杰克斯麦宁格。你或许听说过她的严厉的家规。而且她本身也是极其敏感的女人,只要对我有任何一丝怀疑,这婚事就作废。”
“那艾琳·艾德勒会怎么做呢?”
“她肯定会威胁我要把相片送给女方的,我知道她肯定会这么做的。我了解她,她有着极其强硬坚韧的个性,她既是最美丽的女人,又是最坚毅的男人。如果我和别的女人结婚的话,她会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的。”
“那么您现在能肯定她还没有送出这张相片吗?”
“我能肯定。”
“为什么?”
“因为她说她要在下星期一,也就是我公布婚讯的那天再把相片送出去。”
“原来如此,我们还剩下三天的时间,”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说,“真走运,因为我还有一两件重要的案件需要调查。那么,陛下会暂住伦敦了?”
“是的,你可以去莱尔姆旅馆找冯·克莱姆伯爵。”
“我会写信告诉您我们的进展的。”
“那最好不过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任何情况。”
“哦,那钱的问题您怎么处理?”
“全权交付与你。”
“毫无保留?”
“让我告诉你,我甚至愿意拿我国家的一个省来换取这张相片。”
“那么目前的花费呢?”
这位国王从大氅里拿出一个大钱袋,放在桌子上。
“这里是三百英镑金币和七百英镑钞票。”他说。
福尔摩斯十分潦草地写了张收条,递给国王。
“请告诉我那位小姐的具体住址。”他说道。
“圣约翰伍德,瑟彭戴恩大街,布丽枫尼府第。”
福尔摩斯把地址记录下来。“最后一个问题,”他问道,“那是一张六英寸的相片吗?”
“是的。”
“好的,陛下,先说再见吧。相信不久之后我就会带给您好消息的。再见,华生,”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希望明天下午三点你能过来一趟,咱们来聊聊这件事情。”
二
第二天下午三点整,我又来到贝克街,福尔摩斯却还没回来。房东告诉我,他八点钟就出去了。不过我还是在壁炉边坐下,决定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都要等他,谁让我已经对这件案子深感兴趣了呢?虽然比起我之前记录的那两件罪案来,这起案件既不残忍恐怖,也不离奇诡异,但是这案子本身的性质和委托人尊贵的地位都足够使我倾心了。况且,除了案子本身的特色之外,我那老朋友的巧妙而又透彻的推理方法,和那无往不胜的精准的破案技巧,都是值得我去学习、记录的,我也在这个过程中享受到极大的快乐。对我来说,福尔摩斯是百战百胜的,所以,我从没想过他其实也可能会失败。
大概四点的时候,一个烂醉的马夫推开了屋门。这人的样子肮脏邋遢,衣衫陈旧破烂,留着一脸络腮胡子,满面通红。虽然我已经极为熟悉福尔摩斯的化装技术了,但还是再三确认之后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他冲我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飞快地钻进卧室中。五分钟后,他就恢复了以往的高雅风度,穿着一身花呢衣服,把手插进口袋里,坐在壁炉前伸直了双腿,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哈,是这样吗?”他说着,突然呛了一口,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到躺在了椅子里。
“这是怎么了?”
“这太有意思了。我打赌你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我上午在做些什么,又或者说我得出了什么结果。”
“我真的不知道。或许你去观察了艾琳·艾德勒的日常作息,又或者你去巡查了她的房子。”
“完全正确。只是结果真是出人意料。听我讲讲事情的经过吧。今早八点一过我就乔装成一个失业的马夫离开家。你知道,马夫之间总是存在着一种互相理解、气味相投的美好情感。如果成为这众多的马夫之一,就可以了解到任何你需要了解的东西。很快我就来到布丽枫尼府第。这是栋精致小巧的两层别墅,后面带着一个花园,正面朝向马路。大门上挂的是洽伯锁。起居室位于右侧,宽敞又华丽,窗户几乎是落地的,可是窗闩却连小孩子都可以轻易打开。这屋子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除了可以从马车棚的棚顶摸到过道的窗户。我绕着别墅走了一圈,各个角度都仔细观察了,可是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然后我顺着街道走过去,不出所料,在挨着花园墙的过道里有一大排马房。我只是帮那些马夫洗了洗马就得到了两便士、一杯混合酒①和两烟斗的板烟丝,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很多关于艾德勒小姐的情况。尽管我不得不因此听了很多住在那附近的另外六七个人的情况。”
“艾琳·艾德勒到底是怎样的人?”我问道。
“哦,她让所有男人都神魂颠倒,绝对是个美丽俏佳人。所有瑟彭戴恩大街马房里的人都这么说。她的生活安静简单,平时去音乐会演出。每天下午五点出去,七点回来。除了演出,她甚少外出。只有一个男人和她交往密切。这位男子皮肤黝黑,英俊挺拔,朝气蓬勃。每天至少来艾德勒小姐的住所看望她一回,通常是两回。这个男人就是格弗雷·诺顿先生,住在坦普尔。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值得信赖的长期雇用的马车夫的好处,就是可以对雇主的情况无所不知。我在了解到他们告诉我的一切后,又来到布丽枫尼府第附近,并开始构思此次行动的计划。
“这位诺顿先生显然是整个事件中的关键人物。他是个律师,这似乎使事情难办了些。他和艾德勒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他每天来看她是为了什么呢?他们是工作中的委托关系?还是朋友?亦或是情人?如果艾德勒是他的委托人,那么这张照片很可能已经在他手中了;如果是女朋友,那么照片极有可能还在她自己手中。这个问题很重要,它直接决定我是继续在布丽枫尼府第调查还是去坦普尔的房子调查,这无疑扩大了我的侦查范围。也许你对我说的这些琐碎的细节感到不耐烦,可是如果你想了解情况的话,我就十分有必要告诉你我的一些困难。”
“哦,我很有耐心地在听。”我回答道。
“正当我在心里思量各方面因素时,忽然看见一辆双轮马车停在艾德勒家门口,车里下来一位年轻男子。他长得很漂亮,皮肤很黑,鹰钩鼻子,留着一撇小胡子。很显然,这就是那位诺顿先生。他好像十分着急的样子,高喊着要车夫等他,接着就毫不拘束地进入到房子里。
“他大概在屋里待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我从窗户外面看见他来回踱着步,双臂兴奋地挥舞着,好像在谈些什么。至于艾德勒小姐,我却什么也没看见。等他走出门来,我觉得他显得更加急迫了。他钻进马车,看着表,急切地向马车夫喊着:“快走!去摄政街葛罗斯·汉奇旅馆,然后再去埃基韦尔路的圣莫尼卡教堂。二十分钟之内能赶到就赏你半畿尼。”
“马车一下就跑开了。就在我犹豫是不是要跟去看看的时候,小巷里忽然冲出了一辆小巧的四轮马车。马车夫的衣服扣子只扣了一半,领带也是歪的,马具的金属箍的环扣也没套好。马车还没完全停好,艾德勒就从屋里疾奔出来,一下冲进车里。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是我还是要说她真是个漂亮的女士,她的容颜可以让全天下的男人都为之倾倒。
“快,到圣莫尼卡教堂去,约翰,”她叫道,“如果你可以在二十分钟之内赶过去,我就给你半镑金币。”
“你看,华生,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正当我考虑是追上去还是攀住车尾时,一辆出租马车恰好路过。尽管车夫对我付的少得可怜的车费一再犹豫,但是我可不管这些,在他反悔前就钻进了车里。“去圣莫尼卡教堂,”我说,“二十分钟之内赶到就多付你半镑金币。”当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很显然,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事情。
“马车夫把车赶得飞也似的。我这辈子也没坐过这么快的车。当我赶到时,之前的那两辆马车已经停在那里了。车前的马累得气喘吁吁的。我赶忙付了车钱跑进教堂里去。我发现教堂里除了这一对男女外还有一个穿着白色法衣的牧师正在对他们说些什么。这三个人围在圣坛前面。我装成像是偶尔来到教堂的无业游民那样,随意地走在通道上。让我吃惊的是,这三个人忽然齐刷刷地扭过脸来看着我。这时,格弗雷·诺顿向我飞奔而来。
“感谢上帝!”他大喊着,“你来得真是时候!快来!”
“怎么回事?”我问。
“快来,伙计,快,只要耽误你三分钟,否则就不合法了。”
“我被拉扯着拖上了圣坛,我甚至还不清楚自己站在哪里。我不自觉地答复着耳边出现的低语,证明着一些我毫不知情的事情。总之,就是让未婚的艾琳·艾德勒和单身的格弗雷·诺顿结为夫妻。很快一切就结束了,男女双方分别向我表示了感谢,牧师也对我微笑。说实话,我这一生再没有碰到过比这更荒谬的场景了。以至于我一想起这件事就难以自制地大笑起来。原来他们的结合因为没有证人而不合法,牧师拒绝给他们证婚,多亏我的出现才使得新郎官不至于去大街上现拉一位证人来。新娘子还送给我一镑金币呢,我得把它挂在表链上来纪念今天的遭遇。”
“真是太令人意外了,”我说道,“后来呢?”
“嗯,我觉得计划已经被破坏了,这对新人随时都会离开伦敦,于是我决定速战速决。他们从教堂分手后,各自回到自己原来的住所,我听到临别时她对他说:“和平时一样,五点钟去公园。”随后他们就各自离开,于是我也开始安排自己的工作。”
“什么工作?”
“卤牛肉加啤酒,”他按了一下电铃回答道,“我忙了一整天还没吃过东西,今晚肯定还有很多工作。再说一句,华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是我的荣幸。”
“你不害怕触犯法律吗?”
“当然不。”
“也不怕可能会被捕?”
“如果是为了崇高的目的。”
“当然,这目的最是崇高不过的了。”
“那好,那我就是你的伙伴。”
“我早知道你是最靠得住的。”
“你打算怎么做?”
“等特纳太太端来食物我就向你解释。不过现在,”福尔摩斯转向桌上的简易食品,说,“请允许我边吃边说这事,毕竟时间紧迫。马上就要五点了,我们要在两个小时内赶过去。艾德勒小姐,哦不,是夫人,会在七点的时候乘车回家。我们一定要在她家与她照面。”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交给我。我已经有了全盘的部署。只有一点请你一定要听我的,那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插手,一定不要,明白吗?”
“那我什么都不做吗?”
“什么都别做。即使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你也不要介入。因为这种不愉快会在我进入房间时结束的。大概四五分钟之后,你会看到起居室的窗户打开,你一定要在紧挨着窗户的地方守着。”
“好。”
“你一定要时刻注意我,我肯定想办法让你能看见我。”
“好。”
“你一看见我举手——就像这样——就把我给你的东西扔到屋子里,然后大喊“着火了”。你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
“没什么大不了的,”福尔摩斯拿出一只像雪茄一样的长卷筒说,“这是管道工常用的烟火筒,两头有盖儿,会自燃。你就负责保管这个。你一喊着火肯定会引来很多人救火,那样你就有时间走到街的另一端。十分钟之内我就去和你会合。我想你已经了解我所说的每一个字了,是吗?”
“我不插手任何事情;挨着窗户盯紧你;看到你的手势就把烟火筒扔进去;再高喊着火了;最后去街的另一头等你。”
“完全正确。”
“没问题,你就看我的吧。”
“太好了,华生,现在我又要为新角色做些准备了。”
他回到卧室去,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温和纯朴的新教牧师了。他戴着一顶宽大的黑色帽子,穿着松垮下垂的裤子,还系着一条白领带,那抹悲悯的微笑和那副仁慈专注的神情使得他足以媲美约翰·里尔先生①。福尔摩斯就是这样,一旦换了装束就连神态、性格、甚至灵魂都改变了。当他回归到研究案件的侦查家身份时,我会说,舞台失去了一位优秀的演员,科学界失去了一位天才的推理能手。
我们在六点十五分的时候从贝克街出发。到达瑟彭戴恩大街时还提前了十分钟。已经是黄昏时分,我们踱着步,在布丽枫尼府第外面等主人回来,此时街灯正好亮了起来,这所房子就这样展示在我的面前。和福尔摩斯的描述一样,只是地点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安静。而且正相反,它位于这条相对来说还算安静的街道上十分热闹的地方。拐角处有一群衣衫褴褛,抽烟说笑的人,一个磨剪刀的,两个和保姆调情的保安,还有几个穿着体面,抽着雪茄的年轻人。“你瞧,”福尔摩斯告诉我说,“他们的婚姻倒使事情简单明了了。这张相片现在是一把双刃剑,她怕他发现,就和我们的委托人怕相片被公主发现一样。现在的问题就是:相片在哪里?”
“是的,咱们要去哪儿找啊?”
“艾德勒本人随身携带的可能性是最低的。这张相片有六英寸大,藏在女士的衣服中是不太可能的。而且咱们的委托人已经尝试过两次拦路抢劫她,都没发现。所以,我相信她是不会时刻贴身携带的。”
“那要去哪里找呢?”
“有两种可能性。她或许把相片放进了银行保险箱,又或许交给了她的律师。但是我觉得这都不大可能。你知道,女人天生就会藏东西,她们有自己的方法。既然她相信自己藏东西的能力,又怎么会把秘密交给别人呢?况且这个“别人”是否会受到政治或是其他影响而出卖她,她都说不准。而且,不要忘记,她在这几天之内就要用上这张相片。所以相片一定是放在某个触手可及的地方,那就一定是在她家里。”
“可是屋子已经被搜查过两次了。”
“切!他们不会找罢了。”
“那你有什么方法?”
“我压根就不去找。”
“此话怎讲?”
“我要她亲自拿给我。”
“这绝不可能。”
“她会的。听,马车声,她过来了。好了,现在要行动了。”
就在他说话的当儿,马车上照明灯的光芒已经从拐角处射了过来。接着,一辆精致的小马车嗒嗒地停在了布丽枫尼府第门口。车刚一停稳,就有两个流浪汉抢着过去,想要讨个铜板。两人你挤我推,激烈地争吵起来。两个保安支持其中一个流浪汉,而磨剪刀的则帮衬着另一个流浪汉,这无疑加剧了争吵的激烈程度。这时,不知是谁率先动手引起了战争。这位夫人一下车就卷进了这场纷争中。这些混战中的人个个满脸通红,互相拳打脚踢,野蛮而凶狠。福尔摩斯见此情景,赶忙冲进人群去保护这位夫人。但是,当他刚接近艾德勒时,就大叫着倒在地上,满脸鲜血。斗殴的人见到这一幕赶紧四散逃开,这时,一些看起来比较体面的看客纷纷凑了过来,想要帮助这位无助的夫人和受伤的先生。请允许我还是喜欢这样称呼她——艾琳·艾德勒,赶忙跑上台阶,屋里的灯光照着她优美的曲线,在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回过头来问道:
“这位先生伤得重吗?”
“他死啦!”有几个声音叫着。
“没有,还有气,”这是另外一个声音,“但是我怕他活不到被送进医院那个时候了。”
“他真勇敢!”一个妇女叫道,“要是没有他,那些野蛮人肯定会把这位夫人的财物洗劫一空的。那可是一大帮粗暴的人哪!啊,这位先生有呼吸了!”
“他不能躺在街上,夫人,请问能不能把他抬进屋去?”
“哦,当然。抬去起居室里吧,那儿的沙发很舒服,请快过来吧。”然后众人就小心翼翼地把福尔摩斯抬进了屋里。我一直都站在窗户外边观察着事情的经过。灯被点亮了,可是窗帘却没人拉上,所以我看到了福尔摩斯是如何被安置在沙发上的。我不知道他是否对自己的表演感到羞愧。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内心从未产生过如此的内疚——如果你也看到这位美丽的女士在照顾伤者时那温柔亲和的姿态——而你居然正在欺骗她!可是我不能放弃现在的行动,因为这对于福尔摩斯来说就是最大的背叛。我调整了情绪,取出烟火筒,并安慰自己:我们并非在伤害她,我们只是要阻止她去伤害别人而已。
我看见福尔摩斯半靠着沙发,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一个女佣赶忙推开了窗户。与此同时,我看到他的手举了起来,这就是信号了。我赶紧把烟火筒扔进屋里,同时高声喊叫着:“着火啦!着火啦!”话音刚落,刚才那些看热闹的人,那些衣着得体或不得体的人,那些先生、妇女们都跟着尖叫道:“着火啦!”只见屋内烟雾弥漫,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浓烟从打开的窗户中涌了出去。我看见所有人都慌乱地跑着,也听到福尔摩斯安慰大家这不过是虚惊一场的高喊。这时,我飞快地跑到街的另一头,不消十分钟,我的朋友就过来和我会合了。他拽着我的胳膊急速躲开了喧闹的现场。直到我们来到安静的埃基韦尔路时,他才打破了沉默。
“华生,干得太好了!”福尔摩斯说,“非常好。一切顺利。”
“相片到手了?”
“我已经知道它被藏在哪儿了。”
“你怎么知道的?”
“就像我说的,是她自己拿给我看的。”
“我真是糊涂了。”
“我就不故作神秘了,”他笑着说,“其实很简单。你肯定已经看出来街上的人都是咱们这伙的。他们都是我雇来的。”
“这我想到了。”
“争执一发生,我就在手里藏好红颜料冲进人群,然后假装倒地,趁势把颜料捂在脸上。这已经不是什么装可怜的新把戏了。”
“这我也大概猜到了。”
“接着我被人抬了进去。她必须允许这样做,我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不出所料,她把我安放在起居室里。相片必定就在起居室和卧室之间,我只需要知道具体的位置就行了。我装作呼吸不畅的样子,骗他们打开窗子,这样就给了你机会。”
“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太大了。你要知道,当一个女人发现房子起火时,她的本能反应就是立刻保护最宝贵的东西。这是女人的天性,我已经反复试验过这一点了——比如达林敦顶替案和埃恩霍思城堡案。已婚的妇女第一时间保护孩子;未婚的少女首先抢夺珠宝。现在对于艾德勒女士来说不会有比那张相片更珍贵的了,所以她必定在第一时间去找相片。你的火警放得妙极了,即使是钢铁般坚强的神经也受不了浓重的烟雾和众人的惊呼。她的反应果然不错,她告诉了我相片就放在壁龛里,而壁龛就在拉铃绳上面的活动嵌板里。虽然她在壁龛旁只不过停留了片刻,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她抽出了一半的那张相片。我高声安慰众人不过是虚惊一场时,她马上把照片推了回去。她看见了地上的烟火筒,然后就跑出房去不见了。随后,我也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其实我犹豫过要不要马上拿走相片,但是很不巧,马车夫在这时进来了,我不好下手,只好先按兵不动。也好,这样或许更安全。我可不想因为一时的鲁莽而使计划功亏一篑。”
“那现在呢?”我问。
“调查已经结束。如果你愿意,明天就跟我一起会和咱们的委托人去她家,我们会被引进起居室来等候主人。只不过等到女主人接待我们的时候,就会发现已经是人物两空了。如果国王可以亲自拿回相片肯定会十分高兴的。”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早八点。她那时还没起床,我们的时间就很充裕了。而且,我们要立刻行动,我怕她会在结婚后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回家后我就立刻给国王发电报。”
当我们到达贝克街,福尔摩斯站在房子门口正要掏钥匙的时候,有个人恰好路过,还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福尔摩斯先生。”
此时的街道上的行人并不算少,这问候貌似出自一个穿着长外套的、瘦瘦高高的年轻人之口。
“这声音很熟悉,”福尔摩斯愣愣地盯着路面说,“到底是谁在和我打招呼?”
三
当天晚上,我留宿在贝克街。第二天我们还在享受早餐的面包和咖啡时,那位急切的波希米亚国王就冲了进来。
“你已经拿到相片了?”他使劲地抓着福尔摩斯的肩膀激动地大喊。
“还没有。”
“那有希望吗?”
“非常有。”
“那快点吧,我真想飞过去。”
“我们还要雇马车呢。”
“不用了,我的马车就停在门口。”
“那就方便多了。”
随后,我们离开屋子,动身前往布丽枫尼府第。
“艾琳·艾德勒结婚了。”福尔摩斯说。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和谁结的婚?”
“一个律师,叫诺顿。”
“她不会爱他的。”
“我反而希望她爱他。”
“为什么?”
“如果她爱他,您就不必担心会惹上麻烦了。因为她既然爱自己的丈夫就不会爱您,也就没有必要去破坏您的婚事了。”
“有道理。可是,唉,如果她也有个显赫的身份,她肯定是位出色的王后。”这位国王说完这句话就陷入了忧郁中,直到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也没再讲话。
布丽枫尼府第的大门开着。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前用一种轻蔑的眼神一直瞧着我们。
“我看你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她开口说道。
“是的。”我的朋友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回答道。
“我就知道。我的主人对我说你极有可能今天过来。不过她已经和她的丈夫离开了,五点一刻的火车,去欧洲大陆。”
“你说什么?”福尔摩斯一个趔趄,诧异到脸色苍白。
“你是说她走了?离开英国了?”
“是的,永远不再回来了。”
“那相片呢?”国王绝望地说,“完了,一切都完了!”
“让我看一下。”福尔摩斯不甘心地推开仆人,直奔起居室。我和国王紧跟其后。屋子里乱七八糟地散落着各种家具,拆下来的架子以及拉开来的抽屉,好像女主人曾在这里慌乱地搜查了一番。福尔摩斯跑到拉铃的绳子边上,打开一扇活动的壁板,掏出了一张艾琳·艾德勒穿着礼服的相片和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夏洛克·福尔摩斯亲启。”我的伙伴打开信封,信的日期是今天凌晨。我们三人看着这封信:
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干得真是很漂亮,我完全被你欺骗了。我对你始终没有产生半点怀疑,直到火警发生的时候我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其实早在几个月之前就有人警告过我要当心你了。有人告诉我说,如果国王要雇用侦探的话一定就是你。我也因此获知了你的地址。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成功地让我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即使当我开始思虑是否被发现的时候,我还是难以相信一位亲和且上了岁数的牧师会心怀不轨。但是别忘了,我自己也是专业的女演员,受过系统的训练。我对男装并不陌生,因为我就常常改换男装来享受另一种自由。我让我的车夫约翰来监视你,然后趁机离开,换上了我的男装便服。我出门时,你刚好离开。
然后,我就一路尾随你来到你家门口。于是我知道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而我则不幸地成为了你的猎物。所以,我很唐突地向你问了晚安后,就转身去找我的丈夫了。
我们夫妇都觉得最好的摆脱你这位可怕对手的方法就是马上离开。所以当你再次来到这里时会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了。关于相片,请你的委托人尽管放心。我的爱人比他更加优秀,而且也十分爱我。让国王陛下放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不必有任何顾虑。我不肯交出相片的原因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罢了。这件护身符可以使我免去将来可能遭受到的、任何来自他的伤害。现在,我留下了一张他也许会喜欢的相片。
谨此
致意
艾琳·艾德勒·诺顿敬上
“多非凡的女人啊,多特别的女人啊!”看完信后,波希米亚国王情不自禁地喊道,“就像我说的,她是如此足智多谋。要不是她的地位①配不上我,她肯定是个完美又令人尊敬的王后!”
“就我目前所看到的一切,她的水平确实和您不一样,”福尔摩斯冷冰冰地说,“很遗憾,我没有使您的委托得到一个更好的结局。”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你说反了,”这位委托人说,“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了解她,她不会出尔反尔的。我很放心,我知道那张相片现在就相当于被烧掉了一样。”
“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太感谢你了,我该如何酬谢你?这只戒指……”他从手指上退下一枚蛇形绿宝石戒指。
“我认为有件更值钱的礼物或许您愿意给我。”福尔摩斯说道。
“是什么,你说,我一定给你。”
“这张相片!”
国王诧异地瞪着他。
“艾琳的照片!”他叫道,“如果你想要,当然没问题。”
“感谢陛下。那么事情已经了结,祝您早安。”福尔摩斯鞠了躬就转身离开,对国王伸出的手视而不见。我和他一起回到了贝克街。
这就是一个被风流事件威胁的波希米亚国王和一个被女人的果断机智打败的名侦探的故事。福尔摩斯过去时常藐视女人的智慧,不过现在已经很少听到他的这种嘲笑了。每当他提到艾琳·艾德勒时,一定是用“那位女人”这样尊敬的口气来称呼。
①包斯威尔是英国著名文学家约翰生的得力助手。——译者注
①黑啤酒和烈啤酒或新陈两种啤酒各半的混合物。——译者注
①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初的英国著名喜剧演员。——译者注
①此处的“地位”和下文的“水平”,原文都是level一词,词意双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