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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揣着三千块钱,去商业街发了一个小时传单,然后去医院。
“钱,好心人给的。”我把那信封拿出来,打开口子给外婆看里面粉红色的钞票,想和她分享一下快乐的心情。
“这么多钱?”外婆惊讶得吐舌头,“哪里来的?”
“爱、心、助、学、金。”我指着信封上的字一个一个地说。
可惜她不认识字,也看不懂这陌生词组的口型。
“交住院费,给你吃药,打针。”我做了个吃药的动作,拿手指在自己手背上戳了几下。
“砍肉吃?我不吃肉!砍猪脚?猪脚我也不吃!你拿去买衣服,要买那种很厚的,不要天天穿这个薄衣服了!”她严肃地嘱咐我,样子凶巴巴的。
“买!马上去买!”
哈哈哈哈什么砍肉砍猪脚的,我被她逗得大笑,很用力地点头。
“买什么?买个屁啊有钱就乱花!”
突然一个暴躁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病房里,把正在乐呵的我吓得一颤。
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信封就被抢走了。
刘生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站在我身后,把信封撕烂扔地上,里面的钱拿出来数。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怕他数完了不把钱还我,同时还怕他打我,我站起身来,尽量离他远了一些。
“小白眼狼,领了助学金也不告诉舅舅,要不是燕燕跟我说,这钱就要被你乱花掉了。”他数完了,拉开棉服外套,把我的三千块钱塞进了里侧的口袋,看了看外婆,“老太婆怎么样?”
“没怎么好,有一种贵的药,还没用,住院费用光了。”
我盯着他的衣服放着钱的位置。
“老人家都是这样,没事的,慢慢治,会好的。”他转身要走。
“舅舅!”我叫住他,“那三千块钱……是我要给外婆交住院费的。”
刘生发:“三千块钱怎么够?我今天就是来给她交住院费的,带了钱来,和你的钱一起交。”
“舅舅,你真的会交?”我怀疑地问道。
“你他妈问的什么问题?你这个小畜生!你这个废人!”
他走过来,走到我面前,我害怕地后退,然而身后是墙,没法再退,他扬手在我脸上连扇了几个耳光,打得我耳朵里一阵轰鸣,嘴里一股腥甜气。
“崽诶,不要打他啦!”外婆着急地坐了起来,“打这么重!”
“老弟,有话好好说啊,怎么打小孩呢?”隔壁床的病人也劝道。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钱拿在他手上还不知道乱花到哪里去,我说去交住院费他还怀疑我做舅舅的会拿走他的钱,他生下来就没了爸妈,他爸吸毒,他还没生就死了,他妈就比他爸多活了一年,病死的,我把他当亲生儿子养到这么大,他还不识好歹,我自己也有小孩,负担很重的,老哥你说说,哪有这么不懂事的小孩?要不是我他早死了!我打他是对他严格,小孩不打怎么教得好?他要不是我外甥我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刘生发两手一拍,说戏似的说了一大段。
于是原本是劝他不要打我的隔壁床,开始劝我了:“那你舅舅对你真的蛮好了,他打你你也不要气,打你是想你懂事,想你争气,小孩你听话一点儿懂事一点儿,钱给舅舅,他肯定会交给医院的,老太太是你外婆也是他妈啊。”
懂事。
当大人和小孩站在对立面时,大部分人都是让小孩懂事听话,挨打了是因为不听话,没有饭吃是因为不懂事,所以他们就让小孩听话,让小孩懂事。
认为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却很少有人去要求那个大人懂事。
从来只有不听话不懂事的小孩,没有做错事的大人。
哪个小孩不挨打呢,打你是为了你好啊,你是他外甥他才打你呢。他们这样说。
可是我们不傻的,我们分得清楚,什么时候打我们是为了我们好。
什么时候打我们,只是为了发泄,只是为了那一巴掌下去打掉一个小孩的自尊以及对掌控一个小孩痛苦快乐的快感,只是把小孩当做一个会说话的小动物,和猫和狗没有太大差别,踩一脚打一巴掌,没什么的。
所以,我不想懂事,至少不想对一个打我就像打一条狗的人懂事。
“我要看着你把住院费交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刘生发瞪着我,有那么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我以为他又要打我,甚至已经在思考逃跑的路线,但是他没有。
“你跟我来,看着我交。”他离开病房。
“干什么又打你啊?那个钱是从你舅舅那里偷来的吗?”外婆紧张地问道,一边摆手,“我不住院了,我回去,把钱还给他,叫他不要打你……”
“我没偷……你要住院,不住院不行的。”
我一下子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不顾外婆叫我,跟着刘生发离开了病房,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整天一副吊丧脸,家里死人了一样,娘们唧唧。”
刘生发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边骂,一边走。
住院部在一楼的缴费窗口到了,他站在窗口那儿,冲我招手:“过来看着,等会儿又说我没交。”
我走过去,莫名地就很紧张,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用一种黑黑的,像是一滩沥青般的眼神看着我。
“你翅膀硬了,读了点儿屁书了不起了,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是吗,死爹死妈的野种,敢对老子指手画脚。”他幽幽道。
我应该立马就跑的,但是我总惦记着他怀里那三千块钱,反应慢了一拍,被他一把揪住领子把我拖出了住院楼。
“干什么?别打架!”有护士叫道。
“我教育我外甥,别管闲事!”他这么喊了一声,便没人管了。
“交你妈!老子要是有钱老子不交?你表姐学特长有多贵你知道吗?你以为我过得很轻松?敢对老子呼来喝去的!没教养的东西!还讨赔偿金!还讨丧葬费!不是我和教育局来调查的人把你的情况说得那么惨你能有这三千块钱?不是我你连个屁都没有!你和老不死都吃我的喝我的还一天天要求这么多要看病要读书!就你们屁事多!”
他把我用力掼在外面的水泥路面上,一脚一脚往我身上踹。
我试着爬起来,但总爬到一半就又被他踩到了地上。
很多路过的人看着,也有人劝他,说小孩要好好教。
好丢脸,像条狗一样蜷在地上挨打。
他打人真的很重,每一次挨打,我都有种他想打死我的感觉。
我可以以任何方式去死,但绝对不能是被刘生发打死。
于是他再踹下来的时候,我翻身向上,让他一脚踹在了我的肚子上。
然后忍着痛,双手抓住他的脚,使出全力,把他往下一拉。
刘生发瞪大眼睛,他想站稳,但是不行了,这里是个斜坡,我容易被他踹倒,他也容易被我拽倒,大家都一样。
他倒了,肥猪一样的身体在斜坡上滚了两下,发出惨叫,被啫喱水理顺的头发僵硬而凌乱地散开,露出中间一点儿秃。
我爬起身就跑,一路跑,一路回想他头顶中间露出来的圆圆的光滑的秃头,憋不住想笑,我很害怕,可是我又超级想笑,两种极端情绪纠缠在一起简直快搞疯我了。
“我打死你!!!今天就打死你!!!”他大概是爬起来了,但是声音离我有些远。
我已经跑得很远了。
太抱歉了舅舅,今天你也打不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