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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原本正俯身查看那受伤驭手的情况,听闻此言,晦暗的眸色陡然一亮,直起身盘问:“何处?”
三个田夫显然是第一次面对贵族,你看我我看你,三双泥污的手各自攥着自己的短衣,只是不说话。
少年急了,广袖微动,带起一片泠泠的玉佩相击之声,又问了一遍,“医在何处?”
总算有个胆大的人眉梢微挑,低低清了清嗓子,结结巴巴地开腔:“这个……上个月初九,村里的确来了个医者,就寄住在村长那里,治什么都好,也不要金的……只是,只是白日里人不知会去哪里,到天擦黑才回村子,寻她瞧病,都得夜里头去。”
少年方才亮起来的目光又暗了下去,若非此次出行只是为了迎接族叔,仅仅一日的路程,他怎会不带着医者随行?
但话说回来,就算有医者随行,这蛇毒也不知能不能治……
另一个田夫受同伴“英勇”行为的激励,也闷着声提议:“前些日子听人说起,那个医者白日里喜欢在湖边看天,兴许就在这附近,要不……我们帮公子找找?”
他们可不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是什么身份,不过瞧他的打扮谈吐、侍从车驾,绝对是个不简单的角色,反正在他们的认知里,瞧着年长的称“公”,年轻的称“公子”,总归错不了——毕竟奉承的话谁不乐意听呢?
果然无人同他们计较。
女孩从那几个田夫到来之后,就将目光重新拉回到道上。
定定看了一会儿,她悠悠起身,向着湖畔随手揪了两把野草,拨开直到她肩头的荒草,“窸窸窣窣”地往道旁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一个田夫瞧见了她,几乎欢呼:“就是她!小医女果然在这里!”
少年同那个几个侍卫仆役也转身看来,却不约而同地失望了。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别说救治伤者,便是瞧见方才那条蕲蛇,都能把她吓去半条命了吧?
女孩镇定自若地走着她的路,仿佛不曾听见几个田夫的欢呼,也没有瞧见其他人不屑的眼色。
待她幼小的身影完全从草丛中显现出来后,车队众人的目光再次有了变化。
这么幼小的一个女孩子,身上竟然穿着齐整得体的丧服——还是齐衰的麻衣。
要知道春秋时期礼乐制度便已崩坏,到了这会儿已是战国末年,战乱频发,黎庶朝不知夕,谁也不知道自己指不定哪天就死了,谁会在意如此郑重其事地为亲人服丧?
能够恪守丧礼制度,连这套衣裳都穿得一丝不错的,唯有几国贵族才可能做到——看来这小医女并不简单。
不过女孩还是没有理睬他们,更没有如他们所愿,开口自报名姓氏族,而是径自往伤者那里去了。
少年扯了扯嘴角,他活这么大,自小被作为下一任的族长培养,就是长辈见了他也给几分面子,今日竟被一个小丫头当众下了脸?
若不是解毒要紧,他才不会这么宽宏大量地不与她计较。
女孩对身边的一切漠然无视,低头认真打量着驭手的伤口,小手轻轻挤了一下混着毒液的鲜血,随后迅速挽起衣袖,从怀里拿出一个油布包裹,取了一条细长的白素扎在伤者的腿部——被咬伤的部位在足踝附近。
纤巧的小手麻利地将方才揪来的草药揉成一团,挤出汁水,浓绿的汁液将她藕节一般的手臂和指节染得斑驳,仿佛缠上了几圈翠绿的臂环,将她整个人衬得如树灵山鬼一般可爱。
而那条被斩杀的蕲蛇,也就是那些人一致认为会吓着她的死蛇,从头到尾,压根就没入她的眼中。
看似工序简单的救援持续了足足半天,女孩不厌其烦地挤压伤口的血液,敷上新鲜的草药,不时将绑缚住小腿的白素松开一会儿。
待女孩眉头微舒,起身欲走的时候,暮色已经由远而近,染满了湖畔的每一叶青草。
方才面露不屑的人全都汗颜,想不到这么个小小的医女,竟然能凭几株野草解去蛇毒——毕竟这年头若是被毒蛇咬伤,若想确保留得性命,只能“壮士断腕”而已。
少年见女孩已走出几步,急忙挽留,“医且留步,请留名。”
女孩这回立住了步子,悠然回眸,音色清淡,还是带些微哑,“萍踪浪迹,何必留名?”
她一身的麻衣被余晖染成金红颜色,巴掌大的小脸也被映出粲然的光彩。
“请留名。”少年坚持,却说不出任何理由,于他心中,只是纯粹想要知道,这个奇异的女孩究竟是哪族幼女。
女孩阖了阖眸子,轻轻笑了笑,“赵国昭馀解氏,冢子唤我解忧即可。”
“医竟为小赵姬。”方才的驭手低低赞叹。
解氏姬姓,所谓“赵姬”,便是赵地的姬姓女子之意。
“解忧?”少年敛起眉头,晃了一回神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纾解忧虞之意?”
“冢子聪慧,正是此意。”解忧颔首,向着湖畔走去,“解忧告辞。”
少年细细咀嚼她方才简短的三句话,一时忘了挽留,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人赞过他聪慧,不论是有感而发,还是阿谀逢迎,竟都没有那女孩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来悦耳。
“奇哉,奇哉!闻赵地昭馀解氏为权臣郭开所诬,举族尽灭,已逾四载,此女既为赵姬,莫非解氏嫡女?”驭手望着解忧的背影出神,如果真是解氏,那这小丫头岂不是条漏网之鱼?
“奎伯若何?”少年低眉,忧愁地敲着年过半百的驭手,“渊归愿为伯言,此后不需驾车。”
渊愿意在归家后为您奎伯出言,此后再不必当差,只需安享晚年。
奎伯哈哈大笑,摇头拒绝,“冢子固长矣,然伯未老,何厌弃至斯也?”
冢子您固然是长大了,但我可还没老,何至于这般厌弃我呢?
少年摇头,奎伯自小侍奉在他身边,始终对他爱护有加,若说亲近,只怕比父母还亲。
此次意外侥幸赖解忧救治,若还有下次呢?奎伯虽不过一介仆从,但他若有不虞,少年绝不会原谅自己。
“玄并非此意……”少年接过一旁仆役递来的青铜器皿,先恭恭敬敬地递与奎伯,“伯请用食。”
在他眼中,奎伯不仅是他手下一名受伤的仆从,更是他的长者,理应受到如此的尊敬。
奎伯早已习惯了他的礼节,未作推辞,接了过来,却等到少年开始进餐后,才动箸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