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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见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问奉书道:“奉儿,你这身武功是跟谁学的?”奉书指着杜浒道:“他是我师父啊,爹爹你怎么不信?”文天祥素知她狡谲,但见杜浒一派天真无邪,料定不会撒谎,于是转头问他:
“兄弟,她的武功是你教的?”杜浒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文天祥这才信了,说道:“好得很啊!兄弟,你师父是谁?”杜浒道:“我师父已经死了。”说着眼圈一红,心中颇感难过。他师父本来教得他不动七情六欲,但此时对奉书的爱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都显露了出来。
文天祥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杜浒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文天祥只道他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是常事,当下不再追问。其实杜浒的师父是林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连他自己也不知姓甚么。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向欧阳夫人、文天祥、杜浒、奉书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金轮法王这个强敌。赵孟清跟着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无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无一人理他。他心中气闷,忽听欧阳夫人叫道:“小清,你到这儿来。”
欧阳夫人向文天祥笑道:“你起初担心奉儿人品不正,又怕她武功不济,难及小清,现下总没话说了罢?她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无甚么过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错了事,那也是过不及功了。”文天祥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是我走了眼,奉儿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欢喜得紧呢。”
欧阳夫人听他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心中大喜,向杜浒道:“杜兄弟,在下有个小侄子,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她性子直爽,心中想甚么口里就说甚么。文天祥插嘴笑道:“啊哟,那有这般自跨自赞的劲儿,也不怕杜兄弟笑话。”
欧阳夫人哈哈一笑,接着说道:“在下意欲将小清许配给贤徒,此事须得请杜兄弟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其时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
欧阳夫人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奉书与赵孟清,心料杜浒定会玉成美事。赵孟清心觉不妥,却不敢说甚么。
杜浒脸色微变,还未答话,奉书已站起身来,向欧阳夫人与文天祥深深一揖,说道:“爹娘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女儿粉身难报。但女儿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上赵家公子。”
欧阳夫人那知竟会一口拒绝,倒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她定是年轻面嫩,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奉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奉书又是一揖到地,说道:“娘,你若有何差遗,女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却实是不敢遵从。”欧阳夫人见她脸色郑重,大是诧异,望着丈夫,盼他说个明白。
文天祥眼见奉书与杜浒相互间的神情大有缠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大是难信,心想杜浒虽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如此胡作非为。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乱不得。文天祥虽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于是问奉书道:“奉儿,杜兄弟真的是你师父吗?”奉书道:“是啊!”
文天祥又问:“你是磕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奉书道:“是啊。”她口中答覆文天祥,眼光却望着杜浒,满脸温柔喜悦,深怜□□,别说文天祥聪颖绝伦,就算换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间绝非寻常师徒而已。
欧阳夫人却尚未明白丈夫的用意,心想:“她早说过是杜兄弟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还有甚么假的?我跟她提小清的亲事,怎么丈夫又问她们师承门派?嗯,她先入全真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合武林规矩,却也难化解。”
文天祥见了奉书与杜浒的神色,暗暗心惊,向妻子使个眼色,说道:“小清年纪还小,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群雄聚会,还量商议国家大计要紧。儿女私事,咱们暂且搁下罢。”欧阳夫人心想不错,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杜兄弟,奉儿与小清的婚事,咱们日后慢慢再谈。”
杜浒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要做奉儿的丈夫,她不会嫁赵小清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欧阳夫人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他拉着奉书的手,神情亲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她……她是你的徒……徒……儿,却难道不是么?”
杜浒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她武功,可是她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她心里欢喜我,我也很欢喜她。从前……”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她不欢喜我,不要我做她丈夫,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她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他吐露心事。本来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扬?又怎能向欧阳夫人这不相干之人倾诉?但他于甚么礼法人情压根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奉书听他真情流露,自是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是尴尬、又是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杜浒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番话,当下牵着他手站起身来,柔声道:“叔叔,咱们去罢!”杜浒道:“好!”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此时大厅上虽然群英聚会,但在杜浒眼中,就只见到奉书一人。
欧阳夫人和文天祥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经历过千奇百怪、艰难惊险,眼前此事却是万万料想不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杜浒和奉书正要走出大厅,文天祥叫道:“杜兄弟,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属,观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杜浒回过头来,说道:“我做不来甚么盟主不盟主,丞相你若是喜欢,就请你当罢。”文天祥道:“不,你如真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老帮主。”武林盟主是学武之人最尊荣的名位,杜浒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随你的便罢,反正我是不懂的。”拉着奉书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幌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脱欢。他横剑拦在厅口,大声道:“文奉书,你欺师灭祖,已是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但教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
奉书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纠缠不清,低沉着声音道:“让开!”
脱欢大声道:“大侄子,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甚么来着?”胡小麻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左手高举。众人见他小指与无名指削断了半截,虽不知其中含意,但见他浑身发抖,脸色怪异,料想中间必然大有蹊跷。
奉书那晚与杜浒在花丛中练□□,为脱欢二人撞见,奉书曾迫脱欢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说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蔑,自是恼怒已极,喝道:“你立过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怎么如此……如此……”脱欢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们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说得。”
脱欢见二人于夜深之际、衣衫不整的同处花丛,怎想得到是在修习上乘武功?这时狂怒之下抖将出来,倒也不是故意诬陷。杜浒那晚为此气得口喷鲜血,险些送命,这时听他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脱欢伸手急格,不料杜浒的手掌早已绕过她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脱欢一格落空,大吃一惊,但对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竟无半点知觉,当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砰的一声,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极重的暗伤。
欧阳夫人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休得相争。”向奉书道:“奉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
杜浒从来意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说过了话不算的奸险背信之事,心中极是厌烦,牵着奉书的手,皱眉道:“奉儿,咱们走罢,永不见这些人啦!”奉书随着他跨出两步。
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
欧阳夫人语气稍转和缓,说道:“奉儿,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先圣先贤说的话。你对师尊不敬,此乃大过,你好好的想一下罢。”
奉书道:“若是我错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脱欢道:“他打我辱我,骗我恨我,我怎能认他为师?我和叔叔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他爱他,难道这就错了?”她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气壮。欧阳夫人的机智口才均是远所不及,怎说得过她?但心知她行为大错特错,却不知如何向她说清楚,只道:“这个……这个……你不对……”
文天祥缓步上前,柔声道:“奉儿,你娘全是为你好,你可要明白。”奉书听到他温柔的言语,心中一动,也放低了声音道:“娘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
眼圈一红,险些要流下泪来。文天祥道:“她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千万别会错了意。”
奉书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甚么错?”文天祥脸一沉,说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跟我们闹鬼?”奉书心中不忿,心道:“你们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报,却又要我怎地?”咬紧了嘴唇却不答话。文天祥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绕弯儿。杜浒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长,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这个规矩,奉书并不像杜浒那般一无所知,但她就是不服气,为甚么只因为叔叔教过她武功,便不能做她丈夫?为甚么她与叔叔绝无苟且,却连爹娘也不肯信?想到此处,胸头怒气涌将上来。她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烈之人,此时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甚么也不理会了,大声说道:“我做了甚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叔叔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他做我丈夫。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他做丈夫。”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那里听见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叛逆之伦?
杜浒吃了一惊,伸手便格。欧阳夫人武功远胜于他,此时盛怒之下,更是出尽全力,一带一挥,将杜浒抛出丈余,接着手掌一探,抓住了奉书胸口“天突穴”,左掌高举,喝道:“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奉书给她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朝声说道:“叔叔全心全意的爱我,我对他也是这般。娘,你要杀我便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欧阳夫人道:“我决不许你做了错事,却不悔改。”
奉书昂然道:“我没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这三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铿然有声。
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她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若是她师徒俩一句话也不说,在甚么世外桃源,或是穷乡荒岛之中结成夫妇,始终不为人知,确是与人无损。只是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