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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钟天政最为熟悉的一首《希声谱》,那自是非《行船》莫属。
当初为了拿到团战第一,他和文笙曾经以《行船》苦练过配合,最终也真的达到了琴箫合鸣。
但这时候,文笙并没有太多选择,钟天政的洞箫还没拿出来,两手空空,《伐木》、《采荇》和《捣衣》都不合用,她只能在《行船》和《探花》中二择其一。
一曲《行船》,钟天政熟,文笙更熟。
几乎是琴音飞出之际,钟天政便感觉到了身前有一股无形大力挤压过来,文笙出手非常果决,一上来《行船》的屏障便竖到了钟天政身前。
钟天政依旧没有去取洞箫。
他攸地向后退出两步远,欲同那股力道拉开距离,屏障紧随跟上,钟天政却趁着这稍许空隙错步拧身,一抬右臂,手掌自袖子里露出来,中指对着那层屏障用力弹出。
这一下,内力外放,竟有“嗤”地一道气流飞出,正中屏障。
与此同时,钟天政左手跟上,“嗤”“嗤”接连两响,他就势身体微摆,竟是迎着那无形屏障前进了一大步。
文笙脸色微变,她明白了,钟天政今日根本就没有斗乐的打算,他是想要以高强的身手来破《希声谱》。
这已不但是武功,看他的身法以及手上的招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招每一步都暗合《行船》的节奏,《行船》的防御竟是对他不起作用。
上回玄音阁大比,钟天政便已经有这种苗头。借助于箫声,他的暗器破开《行船》的屏障将文笙手臂划伤,在这一年之后,他竟然更进一步。整个人如分花拂柳般接近过来。
文笙数指齐动,琴声之急骤如夏季的一场暴雨落在荷叶上。
钟天政觉着身前的无形屏障变了,变得层层叠叠,如愤怒的海涛汹涌而来。一道碎了还有一道,仿若无穷无尽,并且各不相同。
有的厚重得几乎要凝成实体,有的打着漩儿,有的只如光电泡影……
这叫钟天政有些意外,如此纷繁多变的阻隔令他无法一穿到底,必须要集中全部心神才能逐一化解,向着盘膝而坐的文笙一步步接近。
相持也好。对峙也罢,钟天政知道文笙学会了《探花》,他正是要以这种面对面的紧逼,令对方无暇弹奏那首曲子。
两人原本相隔三四丈远,钟天政绕着文笙进进退退,逐渐将距离接近到两丈有余。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唿哨声,跟着数匹快马由远而近。当先骑士到了村口,因为钟天政之前的命令,未敢靠前,在二十丈开外翻身下马,大声禀报:“报!公子,雄淮关东山口方向发现敌军大队人马,正往此地而来,请公子早做定夺。”
斥候报完,场上更为静寂,众人都意识到。这必是谭锦华眼见孔长义等人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引军前来接应。
所有人都在等着钟天政下令,可钟天政却像没听到一样,全神贯注在与文笙拆招。
林英等了片刻,只得站出来。代钟天政命副将齐宏先带五千人去迎敌,一定要将朝廷大军拦截下来。不叫他们杀到这里。
齐宏不见钟天政反对,知道这大抵就是他的意思,当即领兵前去。
他们却不知道钟天政这会儿正是欲罢不能。
就在刚才,文笙的琴声又起了变化,《行船》未止,她竟真的将《探花》加了进去。
并非是两首曲子相互穿插,而是七弦分工明确,《探花》在响,《行船》也在响,像同时有两个人、三个人,在弹着不同的曲子。
曾经,谭三先生、谭四先生这些人在琴上展示出的高超技巧令文笙叹为观止,那真是既快又准,七弦同震,那么多本应相互干扰的余音都被巧妙地处理掉,越懂抚琴,越觉着不可思议。
可到后来,练得多了,日积月累,不用刻意去追求,文笙已经渐渐能碰触到那种玄妙的境界。
那其实不是妙音八法生成的技艺,而是人琴合一,等七根弦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自然可以动静由人,随心所欲。
这是文笙的杀手锏,《探花》一出,即使是钟天政,也感觉到了困顿,精神涣散,注意力不集中。
他身体斜倾,抬指“啪”地一声弹在前后两道声波间隙,如醉酒之人脚下踉跄了半步,左肘就势重重击落在自己伤处……
咝,这一下出手之重,连本已有些昏昏欲睡的孔长义都来了精神,忍不住替他疼。
可钟天政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双目之中突然有了神采,趁机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顾文笙要输!
不容孔长义多想,钟天政已经接近到了文笙一丈之内,这个距离,几乎是探身间便可触及到对方。
就见钟天政左手按在肋下伤处,身体左右微晃,卸去迎面而来强大的挤压之力,探右手,向着文笙抓去!
文笙抬头望他,神色有些漠然。
钟天政竟是以这种介乎于自伤自残的方式来抵抗《探花》,她能用的,唯有《行船》。
煌煌火光之下,自文笙的琴中突然升起一道透明的屏障,像个巨大的伞盖一样张开,挡在了文笙和钟天政之间。
孔长义不由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上一次见到这等异象,是在玄音阁大比的最后一天,天降大雨,才叫顾文笙琴声中的诸般防御现出形来,今天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一层屏障虽然若隐若现,但它真的幻化出实体来了,在火光下折射着七彩的光华。
钟天政皱起眉头,他的手感觉到了强大的斥力,隔着顾文笙不过尺许。竟再也无法近前。
相持只有一瞬,钟天政几乎是立时就判断出来:这层近乎于实体的屏障,他穿破不了。
于是,他开口道:“要不要看师兄写给你的回信?输给我。我叫你看!”
文笙明知道这是钟天政抛出的诱饵,绝不可以产生丝毫动摇,否则就是上了他的大当。
可谭瑶华的回信对文笙的诱惑简直太大了,大到一瞬间她完全无法控制心神。微一晃神间,钟天政的手已经穿过了屏障,落下来,轻而易举取走了她的琴。
琴声止歇。
钟天政半身染血,手捧“太平”,望着她微微而笑:“你输了!”
四下里欢呼声轰然响起,文笙心中只觉说不出得疲惫,冷冷地道:“把谭兄的信给我。”
这信是真的存在。还是钟天政杜撰出来,只为引自己分心?
好在钟天政很痛快,道:“你等我把眼下的事处理了,便拿给你看。”
他转回身,招呼林英过来。
若换一个主子,林英自是要说点吉利话,恭喜一番。不过对着钟天政,他多一个字也不敢说,过来躬身听令。
钟天政问他:“这个月还有哪天是黄道吉日?”
“啊?”林英瞠目以对,他答不出。
钟天政没多等他,自说自话:“算了,时间来不及,下个月吧,下个月我要大婚,着人赶紧准备。你将孔师父好好送回去。”
他转向孔长义:“钟某下月大婚,迎娶顾文笙。还请孔师父把话捎回去。大家是敌非友,谭家和玄音阁的人恕我就不请了。”
孔长义同情地望了文笙一眼,都是阶下囚,他自问也做不了什么。没必要惹怒这疯子,当即一言不发站起身。低头跟着林英离开。
大敌当前,怎么安置文笙却叫钟天政有些犯难,眼前这村子位置不错,离着雄淮关近,他往来方便,只是四公主刚在这里办过喜事,就算把人全都赶走了,也叫他觉着犯膈应。
钱平负责的那村子不错,就是有点远。
他正想着,钱平带着手下赶来请罪。
钟天政亲自试过《探花》的厉害,没有多怪他,给他加派了人手,叫他把文笙带回去。
钱平大大松了口气,这一次文笙没有了琴,整座村子十几户人家早按钟天政的交待,找不出任何一种乐器来,看她还怎么折腾?
钟天政命令手下整军,准备迎战来袭的朝廷军队,临去同文笙告别:“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地伤神,我等天亮去看你。”
文笙冷冷应道:“好,还望你说话算数。”
钱平却突然想起一事,紧走两步,追上钟天政,悄声禀道:“公子,顾姑娘有把锋利的短刀,贴身藏着呢。”
钟天政不以为意:“叫她拿着就是,放心吧,哪怕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学人寻短见。”
钱平不敢质疑钟天政,自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叫他微微安心的是,文笙情绪很稳定,跟着他回去,一路上半句话也没有多说。
第二天,钟天政果然到那个小村庄来见文笙。
不但他来,浩浩荡荡还带了不少人。
明明认识,钟天政偏要再给文笙介绍一遍。
“段正卿段老,如今是汉王殿下的首席智囊。林庭轩,汉王殿下的侍卫首领。我准备叫段老来做咱们的媒人。”
文笙不理会那两人示好,脸上无动于衷,心里却知道钟天政这是告诉自己,杨昊俭如今已经被他控制了。
钟天政还将胡良弼也带了过来,胡良弼坐着车,不言不语,专心摩挲着手里一块长条木板。
钟天政把谭瑶华的回信交给文笙。
其实也不能说是回信,只是夹在文笙去信中的两页纸,谭瑶华在纸上谈了谈对四幅画的感悟,并且说有一种感觉很难用语言表达,他也把它画了下来。
后头那页纸上全是些莫名其妙的曲线和符号。
胡良弼瞎了,钟天政叫人把谭瑶华的画原样刻在木板上,命他时时研究。
他同文笙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气,短时间内。你是不用想再拿到乐器了,我把胡良弼留下来陪你,你若是无聊了,就陪他一起做做研究吧。将《希声谱》发扬光大。叫更多的乐师可以学习,你不觉着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么?”
文笙冷笑不语。
前方战事紧张,钟天政关心了一下聘礼嫁妆,得知都在快马加鞭准备。便带着段、林等人回雄淮关去了。
这边则由钱平带着十几位武林高手守着,另有上千人马在村外驻扎。
文笙表现得很淡然,她真同胡良弼坐下来说话。
“他连你眼睛都弄瞎了,为什么还要为虎作伥?”
胡良弼低着头:“他帮我把新乐的设想变成了现实,只有跟着他,才能实现我的价值。”说这话时,他仍在不停地摸着那些谭瑶华留下的线条,“眼下有个更大的挑战在等着我。我一定会成功。你赶紧同他成亲,他说了,你们成亲之后,他会把《希声谱》全都给我看。”
文笙无话可说。
她翻了翻胡良弼眼前的那堆木板,发现除了他手里的那一块,剩下六块刻的全是琴谱。
咦,六块?
文笙在其中发现了《伐木》、《行船》。乃至《探花》,只有一张琴谱对她而言完全陌生,她拿着这块木板,怔怔出神,一首新的《希声谱》?
钟天政这是何意,笃定自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钱平等人盯得再紧,也不可能跟到她的卧房里。
这天夜里,文笙早早熄了灯,等到夜深人静。才从衣裳里面取出一支短笛来。
这是一支竹笛。是用沉华岭的竹子制成。
当日文笙孤身随钱平而来,为了预防万一,她借景杰的短刀在道旁斩了一截竹子做拐杖。
来此之后,她便以短刀做成了这一支六孔短笛。一直贴身藏着。
不东奔西走,就不会明白何以张寄北等人要以笛子为乐器。
因为实在是方便。
应天塔里有很多教人吹笛的书。但文笙真正动念学会吹笛子,还是在化宁,师父不是旁人,正是杨兰逸。
音律之道,一通百通。
文笙是个极擅学习的好学生,为了来日多一条退路,她和杨兰逸都没有将此事外传。
文笙的竹笛比古琴自是差远了,但在无人相扰的情况下,吹一曲《探花》还是可以办到的。
待到看守们都睡着,文笙出了门,一边吹一边走,她要再去问一问胡良弼。
胡良弼即使睡着,怀里也抱着那几块木板。
文笙将他唤醒,问他道:“胡先生,我带你离开这里,脱离钟天政的控制可好?”
胡良弼半晌方回过神来,急道:“你要去哪?不,不,我不走,你也别走,我们一起破解开《希声谱》之谜,千载之下,所有乐师都会记得你我的名字。”
文笙再度确认胡良弼的态度:“这么说,你白天说的那些,其实都是真心话。”
胡良弼毫不犹豫:“当然。”
文笙皱眉,她没想到胡良弼在瞎眼之后,依旧如此执迷不悟。
“你一定要留在这里给钟天政卖命?”
“只有他相信我,不惜代价,放手让我研究。”
文笙喟叹:“可被你们用新乐害死的人又何辜?若不是有你帮他,谭瑶华也不会死,你现在日夜研究谭瑶华留下的东西,可曾想过他的意愿?”
说完这话,她看胡良弼脸上全无半点动容,有的只是极度得狂热,暗道一声罢了,既然如此,绝不能把胡良弼留给钟天政,以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她拿出短刀,杀死了胡良弼。
在离去之前,她给钟天政留字一行:“我走了,从此以后,战场上见吧。”(未 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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