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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你再坚持一下,咱们别在这里,另外找个地方。”
文笙将琴放到地上,扶着他,语气中难掩焦灼。
许是压抑得久了,王十三这会儿发作起来,同她当日所见付兰诚的情形颇有不同,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一经发作,总总不适来势汹汹,像潮水一样便将他淹没。
王十三头,勉强站起身,他已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压在文笙身上,饶是如此,往前迈步间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这会儿他已经不出话来,眼前金星乱冒,耳畔也有嗡鸣声,所幸还能听到文笙的声音,脑袋里也清醒。
似乎正有一万只蚂蜂将他包围,拼命蜇咬着他,浑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痒。
太难受了,简直不是活人能忍耐的。
王十三不由自主便要去怀里拿“神丹”,其实对旁人而言只要丹药不断按时服用,就不会出现像他这么狼狈的一幕,王十三特殊在从一开始他药瘾发作的时间就没什么规律,四五天也有,七八天也有,总之大大得拖后,这难免令他长怀侥幸之心,想着也许老子福大命大,从此就脱离这鬼东西控制了呢。
再加上燕白也,这“神丹”吃多了没好处,只会越陷越深,不到万不得已他很抗拒吃它,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十三,我们不走远了,就在那边树底下,好不好?”
王十三身高腿长。人长得结实,这么大的块头儿一旦不配合,文笙可拖拽不动。瞬间就出了一身汗。
王十三听在耳中有些回魂。
是啊,此处离军营还是太近了,早在安营扎寨的时候,周围妨碍视线的建筑就被推平了,害怕有敌人藏匿,连树都没留下几棵。
月色皎皎,若是有人偏巧由此经过。离远望过来,连个遮蔽的东西都没有,可谓是一览无余。
他咬牙踉跄着往那边树下去。走不两步,已经完全听不清楚文笙在什么了,两条腿都是软的,闷哼一声。直直向着地上跪去。
⊥⊥⊥⊥,
文笙用尽全力方将王十三抱住。半搀半拖,将他弄到了前头几棵大树底下。
王十三额头鬓角上密密麻麻全是冷汗,不过短短几十步远,却像是走了一辈子。
文笙没有办法,只得将身上的棉斗篷解下来铺到地上,叫十三将就躺上去,她火烧火燎跑去原处将琴拿回来。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王十三手抖得不成样子。明明有“神丹”在手中,却送不到嘴里。
文笙脸色苍白。撩衣坐在他身边。
不但是王十三对这“神丹”有抵触,文笙亦然。别看很多人愿意飞蛾扑火,尝试它寻找刺激,这却是一种侵袭人心的巨毒之物,文笙实在不愿看到那么好的十三,她想要托付终身的人被这东西束缚住手脚,索住脊梁,一步步滑向深渊。
故而她没有多犹豫,伸出左手去,紧紧握住了十三拿着丹药的那只手,右手横琴于膝上,食指轻抹而复挑。
这本是一记“长锁”,共计有九声,但文笙只弹对了两个音,第三声同时按中了数根弦,那琴发出“嗡”的一声凄鸣。
像她这样名震天下的大乐师,竟会将简单的“长锁”弹错,不为别的,她刚弹的正是《连枝》。
两声响罢,十三所受的罪分担到文笙身上,她只觉四肢百骸如被蚁咬,肩膀麻痒难当,猛地一颤,险些将琴弦按断。
但有这两下,王十三那里却是大见好转,他挣了挣被文笙握住的那只手,喘息道:“文笙,你别管我,我吃了它就好了。”
文笙没有松开,反到加大了力道,死死攥住他的手:“十三,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挺过去,我和你一起分担。”
罢她抿紧了唇,摒弃所有杂念,忍着不适,再度弹起那记“长锁”。
论力气,王十三比文笙要大得多,他若是想挣脱开文笙的手,连内功都不需动用。
可他没有。
他把文笙的话听进去了,他不舍得松开。
王十三就像是抓住救赎的稻草,直握得文笙手掌发白,也就是文笙此刻浑身都在难受,否则这么大的力气她一定会觉着手疼。
《连枝》的曲调既优美又温情,文笙只用一只手在抚琴,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竟真的将它完整弹了出来。
琴声如水,又如月亮的清辉。
两个人的身心与命运便在这琴声中交汇,无分彼此,同气连枝。
这个过程是如此得漫长,王十三做为病痛的源头,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不管他清醒还是胡涂,文笙的琴一直没有停下过。
还真是……顽强啊。
王十三迷迷糊糊地想。
他得振作,不然就被一个姑娘家比下去了。好歹他现在也算是南崇第一高手来着,定要挺过去,不能叫他的文笙瞧扁了。
文笙的手需得弹琴……他终于意识到这一,松开了五指,那颗“神丹”掉落在地上,滚出去老远,上头沾满了泥土。
王十三呜咽一声,像个孩子一样蜷曲起身体,抱住了文笙的腰,将头贴靠在她大腿上。
文笙的左手没急于回到琴弦上,而是温柔抚摸着十三的乌发和脖颈,会好的,我们一定会挺过这一关,一切都会好起来。
十三,我不怕疼,我只怕你坚持不住。
苦痛就像黑夜,一时望不到头,偏还如同浪涌,一浪高过一浪。最厉害的时候,文笙的《连枝》也只能时断时续,王十三抱得她愈紧,忍不住身体微微抽搐。
他们都不去想即使是医圣燕白,拿药瘾发作的付兰诚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像二人这么硬捱又如何捱得过去?不管文笙还是王十三,到此时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绝不向这该死的命运低头。
疼到极处,《明日真经》自行运转护主。王十三二十余年练就的内力奔腾如洪流,经由气海向下,直奔会阴。
到达会阴之后,因他身体正处于异常,失去控制,大半依惯性经过会阴穴,直奔冲门。却有半因为他近来每每服用“神丹”后产生洞房花烛的幻觉,停留下来。
一开始还没什么,随着时间推移。腹处滞留的内力越积越多,不但可见他腹鼓胀起来,下边竟还搭起了个帐篷。
幸好两人都在全力抵御药瘾发作的痛苦,否则他这么蹭啊蹭的。该是何等尴尬。
王十三太难受了。文笙纵能分担他千百样痛苦,他却依旧觉着哪里不对劲儿,身体仿如一条大河,原本河水流得虽然急,却是浩浩汤汤直奔下流而去,这会儿在中途突然多出一条水坝来,河水被拦腰截断,无处倾泻自然十分危险。
要么两岸河堤被冲毁。王十三再无力约束内息走火入魔,要么强行冲开这道水坝。回归正途。
王十三脸憋得通红,像一只被丢上岸的鱼,使劲儿扑腾,身下铺着的棉斗篷早揉烂了,满身满脸都是泥土,不出得狼狈。
文笙亦觉出不对劲儿来,她不敢停下《连枝》,嘴里一段一段哼唱起《伐木》来,希望能缓解他的不适。
王十三确实好受了些,由喉咙深入发出一声嘶吼,衣裳碎裂,暴露在外头的肌肤竟呈赤红之色。
《明日真经》虽然有种种缺陷,却是这世间至阳至烈的武功心法,不然也不会对修炼此功的人有着如此苛刻的限制。
此时在王十三体内,尤其是气海经会阴到达冲门的这条经脉,内息滚烫如同烈火一般,灼烧着所有阻碍。
王十三额上青筋凸起,他觉着疼了,这与药瘾发作时那种带着奇痒的疼不同,就像是龙被抽了筋,蛟被剥了皮,火舌席卷,硬生生撞破了会阴穴。
一柱擎天直接恢复原样。
这股火焰在他浑身经脉中肆意来去,不知何时那股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奇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疼,这种疼王十三其实颇为熟悉,这是经脉受伤的滋味。
二十年习武生涯中他尝过不止一次,可从未像这会儿这样,大面积的受伤,简直是浑身上下经脉都在疼。
不过对他而言,这疼比药瘾发作可强多了,已经属于能挨住的范畴。
王十三平躺在那里,动也不动,望着文笙两眼发直。
文笙此际也很狼狈,她很快发现了王十三的异常,放下琴,跪伏过去,焦急唤道:“十三,你怎么样了?句话啊,你别吓我。”
她伸出手去,想将十三抱在怀里,这时候才觉出怕来,泪水无法控制,珍珠一般滴落。
一滴恰巧落在王十三唇边,王十三伸出舌头来慢慢舔掉,声音黯哑:“别哭,宝贝儿,我好像好了。”
文笙闻言全不见方才的镇定,手抖得厉害,颤声道:“真的?”
王十三笑笑,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至少这次是不用吃药了。”
文笙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停了停又问:“你怎么一动也不动,是动不了么,别是瘫痪了?”
王十三不甘示弱,道:“我就是瘫痪了,也一辈子赖定你这娘们儿。”
文笙听他如此话,顿时放下心来,笑道:“好呀,你只管来赖。”
王十三口里笑,却是连手指也懒得动一动,攒了一会儿力气,同文笙道:“我应该是经脉受了伤,帮我找一找,看有没有带治内伤的药。”
《连枝》虽能缓解病痛以及身体的不适,遇上实打实的内外伤却是无法加速愈合,好在王十三身上常带着伤药,还都是离开嘉通之前从燕白那里讨来的,依王十三眼下的情况,服过药之后只需慢慢休养就没有大碍了。
王十三伤得不轻,没法施展轻功自己潜回兵营,天快亮时,文笙陪着他来到军营外头,弹起《探花》送他一程。
这一弹琴不要紧,竟发现王十三除经脉受伤之外,还出了个大问题。
文笙的《探花》原本没有针对他,但琴声刚一响,他便昏昏欲睡,一曲未毕,竟倒在地上睡着了。
文笙将他弄醒,两人心中都如惊涛骇浪。
文笙奇道:“怎么琴声对你的影响会这么大?”
王十三也想不明白,明明他在修炼《明日真经》之前,在抵御乐声方面就颇有心得,那就像是一种本能,而据宣同方他们,《明日真经》练到像他爹那样,不但是刀枪不入,连乐师也拿之没有办法。
哪会像他这样,突然间连寻常人也不如。
王十三担心不但是《希声谱》如此,倘若他对所有乐师所奏曲子反应都这么大,那以后还怎么上战场?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明日真经》出了问题,不知道等他养好经脉,内功还能不能施展,刀枪不入还存不存在?
王十三心中不安,只是折腾到现在,他和文笙都累得很,无暇在这上头多花心思,先回营去睡觉,有什么事等明天再。
接下来文笙担心王十三药瘾再度发作,几乎每天晚上都潜入营中,陪着王十三。
一晃十天过去,王十三没有再犯,两人这才断定他应该确实是好了。
这个法子涉及《明日真经》,只对王十三一个好用,没办法惠及谭五先生等人。
而王十三的《明日真经》出了问题也是真的,他在乐师面前变得特别脆弱,就算那乐师根本不针对他,他也会受到影响。
文笙安慰他:“别担心,能脱离那丹药控制,付出些代价也可以接受。不是白云坞主他们都不受乐声影响么,有机会从他们手里弄到那功法,你这麻烦也就解决了。”
王十三却在想别的,惆怅道:“你要是你我这会儿成亲,还会散功么?”
这么刁钻的问题,文笙哪里知道答案,当下白了他一眼。
二月底,江北军和童永年所率的纪家军在邺州展开接连几天的鏖战,江北军虽然死伤惨重,几员副将战死,大局上却将纪家军吃得死死的。
童永年节节败退,江北军这边乘胜猛追。
美中不足的是,主帅王十三明明有一身好武艺,关键时刻却不肯冲在最前,而是乘坐四轮车,于中军帅旗下扮起了儒将,就差手里再拿上一把羽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