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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蓁的请求让天祈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让梅子带着陆蓁先回驿站休息,自己则专心招待赵文烨。
洗尘宴摆在了风克郡郡守的府庭中。律术天祈拿出了戎阳最烈的酒,酒杯也比平时用的玛瑙杯大了整整一圈,用意很是明显。戎阳人好酒,成年男子腰间从来都挂着一只羊皮酒囊,待客之道便是美酒美食加美人,其中,美酒摆在了第一位。之前在月泽山行宫里,赵文烨有心用戎阳的礼仪摆了一道送客宴,还将天祈喝了个酩酊大醉,如今轮到天祈做东,自然不能轻易“放过”赵文烨。
“第一杯,敬远方来的尊主,戎阳永远的朋友。”
赵文烨不知为何,好像在走神。天祈酒杯都举了起来,他才聚起目光,略略一笑,起身同样举起酒杯。
“饮尽此杯!”
……
安义一手扶人,一手握着手帕,跟着前头打灯的戎阳人往驿站的方向走。赵文烨似醉未醉,却不让其他人近身,早早就撇下轿子,一只胳膊沉沉的压着安义的肩颈,非要赏什么异国夜景。
安义能感觉出来赵文烨今晚的异常,也不敢多拦,只好由着他。
“月亮好看么?”赵文烨抬着头,没看路,脚下一个踉跄。安义肩头猛地一沉,赶紧将人扶住,一时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回皇上,好,好看……您当心脚下。”
“月亮好看……”赵文烨似喃喃自语,但一转念,又接着问,“那星星好看么?”
“好看,好看。皇上觉得好看的,奴才都觉得好看。”
“是么?”赵文烨一听,突然低低的笑了起来。正巧路过院内一张石桌,他竟松开安义,身体斜斜往上一靠,“都好看……那刚刚律术天祈送来的那几位歌姬呢?”
酒意微醺,形骸放浪,嘴里谈论着风月,如同谁家的纨绔风流子弟。
安义赶紧去扶,“好看,都好看。皇上,天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去歇息吧。还有……还有陆嫔娘娘,娘娘还等着皇上呢。”他灵机一动,鬼使神差的想到了陆蓁。
赵文烨为什么闹别扭,安义不知道,但他能察觉到一些异样,而且,一定跟陆蓁有关系。
“她?”赵文烨笑声止了,脸上的表情安静下来,嘴角微抿,抬头望着碧海中圆月,“她才不会等朕。每一次……都是朕在等。”
“皇上?”
“……星辰浩淼,但明月只有一轮。朕可以一直等,但总有累的时候。”
他不明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明月……父皇有他的敬妃,就算自己命不久矣,也要为她谋划一生的安稳;阿姐有她的“救命英雄”,为了保他心甘情愿的远嫁戎阳;而律术天祈,只因为三年前见了皇姐一眼,就愿意和自己合谋,为了她弑兄叛国……
可是,为什么唯独他自己,却没有这样一个人。活了二十五年的人生里,从来不曾有过。牺牲自己,痛苦,伤心,却只为了对方……这样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
赵文烨突然轻轻的,叹了一声气,嘴边挂起一抹略带生涩的笑。安义在一边,竟有些看呆了。这样的男人,真的那位每日杀伐决断,高高在上的帝王。
“朕是不是错了?”随风自语。
他也许不该好奇,不该跟阿姐打那个赌,不该轻易动心。如今,不只连累了她人,自己也时常弄得焦头烂额。
他抓住了陆蓁,但结果,却不尽如想象中那般美好。他从未在她脸色看到过皇姐当初那种笑容。阿姐说,她此生有南誉一人足矣……可明明陆蓁已经在他身边,哪里都去不了,为何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满足。
反而身陷不安,仿佛心中有洞,愈想填埋,反而撕的越大,深不见底……
为君者,游而不决,大忌。决而不定,大忌。定而无策,大忌。他这一次,呵,还真是让阿姐反将了一局。
“皇上,起风了,回吧?”安静了好久,安义才轻轻开口。
赵文烨摇头莞尔,直起身体,“回。”
檐前的灯依旧亮着,赵文烨看着那个两抹明火,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在交凤殿的那个烛火长明的夜晚。好像……那个时候,他心头的暖意比现在还要浓。那人明明困倦不已,还要撑着眼皮儿,为他添香磨墨。
也许,是他纵了她太多,反而过犹不及?
赵文烨觉得他今晚可能是魔怔了,总是胡思乱想,甚至,优柔寡断的都不像以前的自己了。如果说,所谓的男女深情因人而异,但有一点想来是一样的,那就是容易让人变得痴傻迟钝。阿姐已经是“病入膏肓”,自己可千万不能步她的后尘。
正要习惯性的笑着摇头,但灯下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让他的笑容生生僵硬到了嘴角边。
陆陵见戎阳夜冷,便送了两张银狐绒毯过来。陆蓁刚与他说了几句话,他见夜深,便匆忙要走。按理来说,现在不在后宫,他二人又是兄妹,本不用如此避嫌。连陆蓁都觉得奇怪,问他是不是还有其他事,但他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支支吾吾不肯答。陆蓁无奈,只好送他离开,可谁知他这边还没出院门,正好就碰上了归来的赵文烨。
“微臣参加皇上。”
廊檐之下,君臣相对。赵文烨一语不答,只峻着眉眼,看着单膝跪地的陆陵。刚刚那些自我安慰也好,感慨万千也好,此一时统统抛到了脑后。头脑中一片空白,但心里却突然燎起了一把火,呲呲作响,虽然,这火着的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陆蓁原本已经回身,但突然听到了陆陵那句参见,才匆匆返身。那两个人的片刻沉默,连她也觉出了不妥,正要下意识的开口解释,就听到赵文烨出声道:
“下去吧,早些歇息。”
“微臣告退。”
陆陵离开之后,陆蓁站在门边,将人迎了进来。刚刚那一段,她虽然觉得奇怪,但和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一映衬,她的心里隐隐约约也能摸到一些门道——
好像她以前每次提到兄长之后,那人的反应就开始不对劲。一开始还不觉得有甚,但不知何时起,却愈演愈烈。她一开始还不敢确定,但加上前世那人一系列的举动,此时,便不得不怀疑:赵文烨如此生气,是在嫉妒自己与兄长的交往?
这,可能么……
“安义,手——”
他伸手,本想要手炉,谁知陆蓁直接将她怀里抱着的小手炉放到了他手里。
“外头是不是起风了,安公公?”
“回娘娘话,是起风了,还不小呢。”
陆蓁弯眉微蹙,转身将陆陵拿来的绒毯往赵文烨身上一披,“我就觉得是,这么晚了,怎么不早些劝皇上回来呢?”
安义偷偷看了赵文烨一眼,“额,这个,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陆蓁一边跟安义问话,一边帮赵文烨褪下外衣,动作自然极了,仿佛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说狠话,她也没有任性发脾气。
“你先下去。”赵文烨冲安义撇了撇头。
安义暗中长松一口气,忙不迭的退了出去。陆蓁见状,知道他是有话要说,便让芽儿放下手中的热水和手巾,也跟着出去了。
“蓁——”
“臣妾知错了。”刚张嘴,就被陆蓁出声打断了。
赵文烨一怔,她说什么,知错了?这……又是再搞什么鬼?以她的别扭性子,这,还是第一次跟他认错吧。
陆蓁代替芽儿,拿着热巾子替赵文烨擦了手,又要替他擦脸,却被他伸手拦下。
“蓁蓁,你……”虽然主动开了口,但刚说了一个你,便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是啊,她已经认错了,自己还要问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认错么,这对一个君王来说,是不是有点儿荒唐?
陆蓁凑近前去,替他掩了掩肩上的绒毯,嘴唇略带委屈的一抿,抬着眼睛认真的看着他问:“皇上要罚臣妾么?”
赵文烨下意识要去揉她的脸颊,但刚一碰上,才发觉一阵冰凉。特别是他的手刚刚一直握着温热的手炉,便更觉得陆蓁冷的很。
哪里还顾得上再问其它。
伸手将肩上绒毯扯下,直接将眼前人裹了个严实,抱到了怀中,语气略带责备和心疼,“之前不是跟你说,戎阳地处漠北,夜里的温度要比白昼时低很多么。你倒好,就穿着这个里里外外的跑,嗯?”
“没有里里外外的跑,也就刚刚——”
“芽儿!”
“哎。”陆蓁伸手去挡他的声音,声音娇嗔,“臣妾都让她去休息了。”
“蓁蓁!”
“真不冷。”陆蓁主动抱上了他的腰当做安抚,果然,他不再喊人了。“其实,臣妾外头一直搭着一件斗篷。刚刚,大哥也怕冷臣妾冷,所以送来了这个。”
陆蓁扯了扯裹在身上的这件银灰绒毯,朝他歪头一笑,“很暖和,对吧。”
原来,陆陵是来送灰狐毯……赵文烨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微微松下了一些。的确,他不只一次的嘱咐过陆陵,漠北夜冷,要注意队伍的保暖。
“蓁蓁,你来。”心里的那团火渐渐的熄了,他牵起她的手,将人拉到床边坐下。“朕问你,你刚刚说你知错了,那你告诉朕,你知的是什么错?”
陆蓁原本想插科打诨,揭过这一页,没想到他还要追问,一时无奈,只好一边撒娇,一边低头想着应对。刚刚她主动服软,是担心赵文烨因为自己,会对兄长莫名发难。但谁知现在,那人却非要她认错,唉……
“臣妾困了……”她靠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讨好这一招,以前基本是百试百灵的。
但这一次,赵文烨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由着她。他伸手握着她的肩,将她推起身,逼着她与他直视。
陆蓁凝视着他的目光,呼吸一起一伏,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下来。
“臣妾知错……”
这一刻,陆蓁才发现。她的确是一个适合被逼问的人。有些事,明明永远都不想让对方知道,但不知为何,他一问再问,她就烦了。这次,是他非要她说的,那原本被掩藏在心底一角,任她如何去温暖,都始终暖不热的,冰冷透骨的事实。
“臣妾知的错,是不该总做妄想。臣妾是臣,是妾,有什么资格要皇帝陛下向臣妾解释那么多呢。您日理万机,这一切,臣妾只听话受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