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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见到温茹,是在国子监的藏书阁内,眼神不太好的女子捧着书认真地看着,丝毫没注意到顾怀的靠近。
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为难的地方,她的眉眼好看地皱起来,鼻翼轻轻抽动,顾怀扫了一眼内容,发现是篇情爱故事,不由得眼角抽了抽。
国子监的藏书阁,大魏开国就建起来了,这么多年下来不知道列着多少古籍,还不时有新书加入,有神鬼志异甚至情爱故事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只不过顾怀确实没想到温茹居然也喜欢看这东西,他本以为这姑娘颇有些没心没肺来着。
第一次在国子监看见她的时候,还以为只是个喜欢表演的文艺少女,后来才知道只是单纯有点缺心眼,读书读多了就这毛病,不谙世事而且视力也有问题,估计是温祭酒将这掌上明珠保护得太好,才导致她实在没什么心机。
不过这个才女现在看起来都要哭出来了。
他轻轻咳了咳,受惊的温茹宛若青春时期偷看禁书的少年一样下意识把那话本往怀里塞,发现来人不是父亲后才松了口气凑近看看,顾怀闻见清新淡雅的香气从她前倾的身子上散发出来,莫名让他想起了冬天的梅花。
“顾怀,你回来了!”
“回来了。”
“你走的这些日子我好无聊哦,去了几趟诗会,可都没人能写出你那样的诗词;我还做了几次实验,可都不知道原理,那个科学结社我去过,不过他们有些神神叨叨的我听不懂...你在江南都做了些什么?我有想过写信给你,可不知道寄到哪儿...你寝室里面的花草我都有浇水喔,长得可好看了,我还挂了你说过的那种风铃,每次我坐在屋檐下面,起风的时候可好听了我都会想起你...”
叽叽喳喳的,像是活泼的黄鹂在枝头跳跃,顾怀心想你这些话可别让你爹听见,自从上次和你一起去见他之后那目光警惕得跟防贼一样,听了这些不得几天睡不着觉?
他很自然地接过温茹手里的书放回高处,和她在一处空置的桌前坐下,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的窗户斜斜打在藏书阁的地板上,散出不规则的光斑,连空气里都带着些静谧和安然。
省略了一些血腥的细节,聊起一些江南发生的事,听得对面从未出过京城乃至很少出国子监的女子眼睛一闪一闪,她双手撑着下巴,目光一直落在顾怀的脸上,连神情也随着他的话语迅速地变换--连她自己都没注意这个前倾的姿势实在太过暧昧,毕竟那份被桌面托起的沉甸绷出的弧度实在很难让人移开视线。
顾怀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面推过去:“给你带的礼物。”
“哇,顾怀你好好,是什么江南的特产么?”温茹落落大方地接过去,却发现是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这是什么?”
她好奇地拿起来,顾怀解释道:“玳瑁作为镜架,水晶作为镜片,你可以称呼它‘叆叇’或者‘眼镜’--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两个称呼区别这么大,至于功效嘛...”
他伸手拿过,凑近了温茹的脸,温茹有些紧张,但还是带着一丝期待一丝羞涩等待着他的动作,随着镜架穿过鬓角的头发搭在耳朵上,顾怀仔细地调整了一下角度,她的视线便越过水晶的镜片,看清了对面原本在这个距离有些模糊的书生。
下一刻她的身子便微微僵硬起来,轻轻伸出手,好像想触摸一下突然清晰起来的世界--或者是顾怀的脸,来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大概猜到你会问原理,归根结底是通过改变物体在眼底成像的焦距来让画面更清晰,至于成像是什么...这个就很难解释清楚了,”顾怀顿了顿,“反正你就把它当成另一双眼睛就好。”
“之前第一次遇见你,便知道了你有近视的毛病,后来便想起了这东西,这次去江南在白莲教的府库里找到了不少水晶,干脆就让匠人打磨了一副出来,但归根究底还是有些治标不治本,你以后还是得改改看书的习惯,不然近视更严重了就需要度数更高才能再次看清...”
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不是因为眼前的女子戴上眼镜之后真的很好看,而是看到一行清泪顺着温茹的眼角流下--他显然还是低估了能重新看见清晰的世界对于深度近视的人来说有多么意义重大。
安慰了好一阵,才算是止住了道谢与眼泪,顾怀想起刚才那本被温茹藏进怀里的话本,突然问道:“你喜不喜欢写故事?”
“喜欢的,之前也有写过,”温茹的脸有些红,“不过都不怎么好...”
这年头的才女确实少,像温茹这样闻名京城的更少,可想而知这姑娘到底读了多少书,又有多才思敏捷,如今听到她对写故事有兴趣,并且已经有了练笔之作,顾怀心安了许多:
“能不能让我看看?”
然后他就看到温茹拨浪鼓一般摇起了脑袋,微微一滞大概明白了这丫头为什么拒绝得这么果断,多半是跟情爱有关而且压根没打算给别人看...他想了想,又说道:
“那么,我讲一个故事的大概给你听,你再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怎么样?”
这种扩写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见温茹没有拒绝,顾怀起身拿来纸笔,又去管藏书阁的老者那儿端来两杯茶,热气的氤氲里,他缓缓讲起了一个叫《珍珠衫》的故事。
故事的大纲很简单,无非是男人长年经商在外,妻子搭救了落难的书生,然后久生情愫,离别时赠其珍珠衫,而后男人回家途中意外结识书生,见到了自己家传的宝物,然后三人之间一系列的纠葛之类的老套剧情,但要想把故事写生动,其中的对话与人物构建就比较难了。
顾怀的声音随着故事的落幕而渐渐低下去,他抿了口茶,安静等待着温茹扩写完第一段,等到温茹停下笔,他开始读宣纸上那些娟秀的字迹,才发现自己一开始的期待还是太低了些。
既有女子写故事特有的秀气精致,也有让人出乎意料的场景设计,剧情的推进更是无可挑剔,对话仿佛就是故事里的人本身就会说的言语。
他放下宣纸,看着对面的女子怔怔出神,心想自己让这种有可能写出巨作的人来代笔到底犯了怎样的罪过?
温茹被他盯着,脸越来越红:“是不是写得不好?”
“是太好了,比我想的还要好,”顾怀摇摇头,“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帮我让它面世?”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顾怀沉默片刻,便缓缓开始讲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阳光里灰尘轻舞,墙外的青藤绿意盎然,手里的茶杯袅袅地散着热气。
“这个故事,叫《西游记》。”
故事很长,肯定是记不住的,温茹拿出宣纸,一边静静听着一边记着笔记,偶尔顾怀停下来回忆时,她就揉着手腕静静看着顾怀的侧脸,还无师自通地解锁了推一推眼镜的动作--这让她身上文静淡雅的气息更浓了一些。
于是在夏末时节的书阁里,一袭黑色儒衫的书生偶尔喝口茶,讲着神鬼妖魔的故事,长发垂肩的女子坐在窗边认真听着,肌肤被阳光照得有些透明,偶尔抬头时,眼睛里满是小小的喜悦和笑意。
分外明朗而又温和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