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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吩咐只留下一屋子。虽然他心中也明白一屋子肯定是用不完的,但是高祖也是人,他也希望大苑真的能像歌功颂德人说的那样千秋万代传承下去,至少为了讨个彩头,也不愿意留得太少了,于是就有了这么多诏书流传下来。
其余为了防止流入用心不轨之人手中,便分拆试用,明黄色布料不能流出宫外,便自己内部消化了。该做鞋做鞋,该做靠垫做靠垫,一时间皇宫中到处闪烁着这种饱和厚重的黄色。玉石轴两头粗些能改的都雕成了别的物件,中间又直又细的破成四瓣,做了筷子,所以那时候几乎每个大臣家里豆油高祖赏赐的整套玉石筷子。
这世间糗事,传过几代之后就没有人再提了,后世的皇帝们要用,自然有人从库房中帮他们拿空诏,不需要他们自己去清点,哪里会知道此诏居然会有那么多!
赵如意当日想到这个办法,秘密去库房见到整屋子这玩意儿,也着实吓了一跳。他随手抱出一捧,就有三五十轴,剩下的还是一屋子,毫不见少。他想伪造多少都足够用了。
虽然有人怀疑是景帝临终时头脑糊涂了,以至于将遗诏写了无数遍,也有人怀疑王庶是被人故意栽赃,不是他的本意。但本着最大的受益人就是最大嫌疑人的原理,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一千个人中,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认定了这是一场阴谋,只不过阴谋被揭穿,变成了闹剧而已。
于是继景帝遗诏、新皇登基之后,大苑朝臣又有了全国性的共同谈论话题——遗诏疑云。
刚刚继位几天,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的显宗皇帝,毫无疑问面临着下台,而且是灰头土脸、身败名裂地下台,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只有参照他这个皇帝更迭的速度,大苑的特制诏书才有用完的可能。
新继位的显宗坐在太和殿的椅子上,正做着和他皇妹青瞳要登基前一天做过的同一件事——望着房顶一动不动!
太和殿足有三丈高的顶棚藻井精心描绘着细致花纹,一层层伸进去,仿佛无数个圈套将他一层层套住。藻井的最中心有一点亮光,那是一面四五十斤的铜镜——轩辕镜。
从大梁朝就有这个东西了,据说是仙人所赐的重宝,在轩辕镜笼罩下,皇帝坐在宝座上就能明辨是非,圣烛明照,而且什么邪祟也不能沾染。
但是如果坐在皇位上的人不是正常继位,而是篡位谋逆,那么轩辕镜就会掉下来砸死他。
王庶看着那高高在上的昏黄色一点,心中竟然涌起和当日青瞳一摸一样的念头。掉下来吧,赶快把我砸死!砸死我多好!
这一生中,再也没有一次挫折比这件事更巨大。哪怕是遭遇宁晏背叛,哪怕是母亲死去,他被作为军奴流放,哪怕是骁羁关上九死一生,哪怕是永春门前箭雨如飞,哪怕是武英殿上刀斧临身……
无论哪一件事,都未曾让他如此绝望,如此厌世。
他觉得自己不如死了,死了也远远比这更好!如果有一个仙人来到他身边,许他一个愿望,他就会说,希望自己拿出诏书之前,突然死了!哪怕是最窝囊的死法,睡觉睡死,喝口水呛死,被老鼠吓死……什么都好,别人最多会笑他倒霉,不会像现在这样看待他。
整个大苑、整个中原、整个天下,还有比他更是笑话的君王吗?
身败名裂的不光是他,凡是大力拥护他的人,楚惜才、霍庆阳、田泽、西北军同胞、白家……所有人都被他连累了。
门外内侍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王庶将他们都赶出去,不许进来。这些人都明白新皇帝心情肯定好不了,也不敢过来,只在门口嘟囔。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这么大,这对非常了解宫中规矩的苑宁瀣来说十分不习惯。他不由嘲讽一笑,看来连他们这些最低级的宫人,也知道他这个皇帝已经不需要尊重了。
也许三五日以后,也许个把月,也许还能拖个半年,他就会被人用最羞辱的方式轰下这个位置。时间取决于新的皇帝角逐,什么时候能有结果,等那个幸运儿确定,毫无意外地就会将这件事提出来作为让他下台的借口。他是怎么狠心在皇妹青瞳名誉上做文章,别人就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加倍还给他。到时候以给先帝正名的名义也好,驱逐败类的名义也好,对他结果都一样,最坏的结果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期间,他成了最尴尬的缓冲物,人们需要这个位置上有他,但人们都兴致勃勃地等着看他的笑话。
早朝,新君继位的巡游,一切都免了,他恨不能有个乌龟壳给他缩进去,永远不问世事!
“陛下……”终于有一个内侍推门进来,轻轻地说,“白随云先生在宫外,拿着陛下给他的令牌,说是一定要见陛下。”
“他来做什么呢?我现在……还有什么好见的?”王庶垂下头,嘴角说不出的嘲讽。笑这个奇怪的世界,笑这个可笑的自己。
“陛下……见吗?”
“陛下……”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内侍撇撇嘴,慢慢退下了。
十五
破茧
天光渐渐亮起来,又渐渐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整整两夜一天,他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说一句话。他整个人迅速沉默下来,不光是一言不发地沉默,而是连眼神、精力、气质、神态,所有构成一个活人的一切,都一切沉默下来。
“陛下……”到了第二天早上,内侍又推门进来,道:“陛下,白先生还是没走,他无论如何,也要见您一次。他有您的令牌,我们也没有办法。白先生说……他说……”他艰难地开口,“现在除了他,没有人能救陛下了。”
“哦?”王庶霍然抬起头,眼前因长时间没有进食而一片模糊,然而他的心却怦怦狂跳起来,“快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
他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脑袋一阵发昏。他现在还哪里有心思考虑白随云语气是否不敬?白随云说能救他!真的能吗?真的能吗?
白随云只片刻就进来了,他神情同样憔悴,显然这个变故对已经在王庶身上投下重注的白家而言,也是极大的打击。
“白先生!”王庶一把握住他的手,“你有什么办法?”他的嘴唇因长时间没有进食而干枯,一张嘴扯动,就裂开无数细口,这一句话说得满嘴是血。
“陛下。”白随云咬牙道,“我家族长让我来,给您带一句话。我们只有一个主意,如果您答应,我们白家就倾尽全力,再帮您一次;如果您不答应,那么白家只好壮士解腕,离开大苑。西瞻东林北褐南诏,天下都有我们白家的产业,离开了大苑,我们死不了,但是陛下您,可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白兄快说!”王庶急不可耐地道。
“再掘开河堤!重淹济州一次!”
“什么?”王庶惊呼出声。
“当然不是像上次一样!”白随云咬牙切齿地道,“我们就是以济州为目标,不打算水淹京都,那就不必从京都上游凿开堤坝,可以直接在济州北部紧邻沛江的开阳郡动手,效果肯定更好!此处本就是梁河固有河道,因为京都上游人工开凿了那一段,才将开阳这段河道堵住的,每年都要维修,不然就有河水重新回流的迹象。从这段堤坝动手,必定事半功倍。”
“白兄!”王庶断喝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济州现在有三百万难民尚未安置!漕运甘冈接济上来,他们才刚刚吃饱饭,你要再次放水?”
“要不然怎样?”白随云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潇洒的气质,反而看上去杀气腾腾,“如果没有什么大事转移视线,这些遗诏现在虽然都还在济州,但很快就会传遍全国,白家就是有通天手段,也无法让整个大苑四万万人都闭嘴!”
王庶气极反笑,“遗诏虽然都还在济州范围,但是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就算现在北边还没有人知道,但是济州是南方九州之一,南方九州一直有他们自己的关系网,他们早就知道了!你这算什么主意?济州知道就放水淹了济州,那南方九州都知道了呢?别说沛江,你就是把整个东海倒在陆地上,能将南方九州的百姓都淹死吗?”
“这个不用陛下担心,我家族长当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遗诏这样的大事,南方百姓就算知道消息,那也是道听途说,他们毕竟没有看到真的东西,现在还在瞎猜而已。只要我们把源头堵住,再散步更多的消息,百姓众说纷纭,也就不足引起大祸了!”
王庶连连摇头,“百姓没有准确消息,但是南方九州的官员世家,肯定已经有了准确消息。这些人个个都是宦海沉浮的油滑之人,等你的假消息散步开来,没有把握的官员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官员不用理会!”白随云脸上露出狰狞之色,“陛下手中握有西北军!还怕什么官员?此事既然不能遮掩,文官先不用管,陛下就用手中西北军震慑有兵的武将便可。当然,西北军不方便正面出击,如果有特别不识相的官员,我白家可以效劳。”他咬牙道,“我们白家有约一千人的死士,都是学过秘术的!正面上战场虽然不能以一当百,但是潜伏刺杀之术,却是精通之极!士兵没有了领头的人,想必也不能动摇陛下根基!”
王庶气息都粗了,“白兄,你这是要我挑起大苑内乱!”
“当然要乱!”白随云叫道,“不乱,你怎么摆脱眼前危机?你忘了你那皇妹占尽天时地利,想要革新,也一样要用战争转移人的注意!”他实在太急了,对这个由他白家扶持起来的皇帝语气里一点敬意也没有。“若是没有更大的事情出现,谁舍得把目光从这件笑死人的事情上转移?即便没有野心的人,谁会不幸灾乐祸要看你的热闹?等济州再遭一次大洪水,死的人再多上十倍,我看谁还笑得出来!”
王庶脸色铁青,“为了这个,你就是要我陷三百万人于死地?”
白随云听他声音阴沉,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便吸了一口气,才道:“陛下息怒,是我太无礼。我也是太为陛下着急,这次一时忘形,请陛下莫怪。”
“你是否无礼并不重要,可你要我杀死三百万人,这岂是有礼无礼的事情?”王庶干裂的嘴角留下血来,还没有完全康复的嗓子声音嘶哑,但是却突然扬起一股威势来。
白随云微微心惊,顿了一下,才道:“陛下莫惊,自古也没听过有洪水能将一个州的生灵全部淹死的事,济州的水再大,也最多是紧邻沛江那几个县乡全部遇难罢了。济州三百万难民,绝对不可能全部淹死。这水,只是将难民最后一点希望都淹掉了而已。只要让他们缺衣少食,生存都没有着落,谁还有心思考虑谁做皇帝的问题?”
“ 到时候只要陛下亲自出面,召集他们护堤抢险,给他们发放衣食,再将这些百姓放出。他们亲眼看见陛下的努力,亲自得到陛下的好处,定然会到处说您的好话。老百姓口口相传,这可比下几道圣旨都更让百姓信服!只是死的人越多,越容易转移天下人的视线!我们控制水量,至少也要超过上一次三倍五倍。”
王庶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白随云心中焦躁,耐着性子道:“陛下要是心存仁厚,那也可以再少些,不过要是两倍人数都没有,那就根本没什么作用了!”
王庶还是定定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然而白随云已经从他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陛下,你想好了没有?你我相识一场,随云深深仰慕陛下英姿,实在不愿意看到陛下这样倒下。”他轻轻嗤笑,“陛下就此下台,您的亡母,恐怕都要蒙羞了。今后无论多少年,提起您的时候,人人都要嗤之以鼻。陛下您九死一生才有今天的地位声名,觉得值得吗?”
王庶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还是缓缓摇头,哑声道:“二十万人的性命,足以换我小小声名,我值什么,我自己心中清楚。”
白随云脸色难看之极。
王庶摇头道:“多谢白兄美意,我无福消受,你走吧。”
白随云紧紧咬住牙,一句壮士断腕说得容易,但哪里是那么容易决定的?虽然东林西瞻北揭南诏都有白家产业,但怎么能和中原的产业相比?要是放弃了中原,那不是丢下一只手,而是扔进去一个身子,只跑出一只手来。
白家在中原基业经营了三百多年,比大苑朝存在的时间还长,不到万不得已,他又岂会放弃?
“陛下宅心仁厚!”白随云表情慢慢和缓,微微笑起来,“族长这次命我前来,便是看看陛下是否是可托之人。陛下面临如此难题,还能以百姓为重,这才是值得我白家效忠的英主!”
王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