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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里,康熙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站在下面的两个儿子,最终先对雍郡王颔首说道:“御史之责,便是监察百官妄为之事。村人状告万象居一案,牵扯到官商勾结,虽然核实案情是顺天府与刑部的责任,但身为御史,能够察觉其中不妥之处,你做得不错。”
大抵是因为这件事雍郡王早已经谋划多时,而这段时间他业已听了不少康熙的夸赞,因此他面色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夸赞而露出什么喜色,反倒是沉稳恭敬地说道:“这是儿臣应做之事,当不得皇阿玛夸奖。”
康熙似是很满意他的态度,点了点头。继而,当康熙的目光从雍郡王身上落到胤禩身上之事,刚刚的赞许之色便全数收了回来,眼神里透着显而易见的严厉来,声音里也透出了严肃的意味:“你初入刑部做事便遇上了这样的大案,朕希望你能够立身端正、不偏不倚、切不可做出徇私舞弊、徇情包庇等事。一旦你做了这样的事,叫朕知道,绝对不会轻饶于你。”
与刚刚对老四的夸赞想比,康熙对胤禩说出这番话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乾清宫里的气氛顿时一肃。胤禩却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话而产生敬畏亦或是难堪的神色,他微微抬头,对上康熙利如鹰隼的目光,面上却露出了和平日里一般无二的温和微笑来,只道:“儿臣知道了,定然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叫为恶之人难逃罪责。”
康熙见到胤禩这一副略有些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由心中不快,只当他这番话是搪塞,面色便又露出了些不悦,冷哼一声道:“你们且下去办差吧。”
胤禩和雍郡王两个都退出了乾清宫,刚刚走出去没几步,雍郡王便叫住了胤禩:“八弟,我知道你与九弟一向亲厚,但是万象居此等奢靡之风不可长,久之必会酿成恶果。”
胤禩一笑道:“彼之□□我之蜜糖,但凡世间之事,各花入各眼罢了。万象居在你看来一无是处,但是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更何况那村民告状之事还未曾查证,其中是非曲直眼下也不能妄下定论。我刚刚同皇阿玛讲的话,句句是出自肺腑,自然不会做徇私舞弊的事情。这,也与四哥共勉吧。”
雍郡王听了这话是眉头拧起来,不悦地说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无外乎就是那万象居有益于宫中姐妹。可这不过是私情罢了。若是因私废公,只顾着成全这些私情利益,就罔顾天下百姓的大益,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赞同的。”
胤禩失笑,他还真不是这个意思。罢了,老四如今就认准了万象居是个毒瘤,他再说什么也不过是做无用功,对于自家人何焯何先生,他还有心思去化解对方的偏见,可面对老四,他却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左右万象居已经被架到火上烤了,真金不怕火炼,既然皇阿玛希望他能够秉公处理,那么他一定会如皇阿玛所愿。只不过最后得出的真相,会不会让皇阿玛又自打了嘴巴,他可却是不能保证了。
思及此,胤禩对雍郡王拱了拱手,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如此,那便等事情调查出眉目来再说吧。”
说罢,胤禩转头离开,直接便去了刑部。刑部尚书傅拉塔正在衙门里面等着胤禩,见他从宫里面回来,便忙请他过来说话,自从上次因为陕西的事情他从胤禩这里得了口风,处置上很得皇上的青眼,他便益发的对胤禩有些好感。如今见他进了刑部做事,行事上与那雍郡王大不相同,他也松了口气。
“不知皇上的意思?”等胤禩一进来,傅拉塔便笑着问道。
“皇阿玛自然是希望能够秉公处理,查明真相。”胤禩言简意赅地说道,自然不会把乾清宫里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给傅拉塔听。
傅拉塔听了这话,心里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八贝勒可是万象居的常客,又和九阿哥交好,皇上在这个时候将八贝勒派到刑部做事,还特为的因为万象居的事将八贝勒叫去乾清宫,这里面的态度,着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那八贝勒的意思是?”傅拉塔便试探地问道。
胤禩神色温和,仿若丝毫不被这件事困扰一般地笑道:“自然是谨遵皇阿玛的吩咐,秉公处理此事。”
这话说得圆滑,傅拉塔细看胤禩的神色,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心中便感叹一声,八贝勒此人,还真是深不可测。继而心中有些哭笑,原本他嫌雍郡王愣头青太会惹事,一心想着能将这位送来迎来些圆滑通透的皇子来少惹麻烦。可如今真梦想成真了,他反倒觉得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八贝勒的城府,还真是让人看不透。
不提傅拉塔如何忖度胤禩,胤禩却是果然如同他在乾清宫所言,非常勤勉的开始同顺天府一道查证田家村所告之事。想要查明前来告状之人的身份十分简单,自打三藩之乱平定之后,中原再无战乱,各地都开始严格的确立户籍。村人中,哪个是乡绅、哪个是自由民,哪个是佃户,在当地县衙的户籍上都写得明明白白,更何况还有里长那处的保甲约书手印为证,丝毫是骗不得人的。
一旦在户籍上企图蒙蔽被查实,就不是一个人掉脑袋的事情,而是整个这保甲约书上印上手印作证的十余人全部连坐的严厉惩罚。因为惩罚如此严厉,因而鲜少有人当真敢在这件事上作假。
顺天府已经将田家村所属的武阳县知县传来顺天府问话,县衙里留底的书证和村中里长的保甲文书也都被带来了衙门,自然便核实了前来告状的这些人,确系是田家村村人,并非他人冒名顶替。
到了庭审的时候,顺天府并未关闭府衙,而是允许百姓在外面观瞧,大抵因为这件事牵扯到在京中大名鼎鼎的万象居,那日这群人前来告状又闹得声势浩大,不少京中的百姓便都一大早便围在了顺天府外头,好奇地往内中观瞧,人群里更是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此时府衙的大堂之上,顺天府府尹常翼圣端坐正中,刑部尚书傅拉塔和八贝勒胤禩分作两边,这三位主官神色中正不见什么波澜,下首则坐着武阳县知县李端,他的神色有些难堪的顶着正跪在堂下的那四五个村人并一个讼师。
常翼圣是科举出身,从知县一路坐到了顺天府府尹的位置,对于断案这种事可谓是轻架就熟,当下先是传里长上前当堂核实了这些人的身份,其后便看向了代表这些村人的讼师。
这些村人既然知道请讼师,可见并不是冲动行事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常翼圣虽然一向都不怎么喜欢讼师,但此时他也揣度出皇上的意思,自然是按捺住心中的好恶,并不在面上显露出什么不快来,而是对那讼师点点头。
那讼师见状,不着痕迹的瞧了那知县李端一眼,继而才开口说道:“启禀大人,苦主们家中原有许多良田,春夏辛勤劳作,圣上恩德粮税轻简,秋收之后尽皆家有余粮,自是越发感念圣上隆恩,安分守己乃是良民典范。”
他一通歌功颂德后,话锋一转,话中便带了些许悲愤之意,继续说道:“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便是在这皇城脚下、天子近前,竟也有这等恶人欺压良善,官商勾结,竟要强行从苦主手中购入田产,以耕种粮米供万象居牟取暴利。苦主本不愿卖掉土地,从良民沦为佃户,奈何恶人猖狂逼迫,苦主们被逼无奈签下田契。”
那讼师口才极好,说话间抑扬顿挫,声音郎朗,不仅堂上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便连聚拢在衙门外面围观的老百姓们,也都听得十分真切,一时间,越发引起了外头的哗然。世人对土地都有种难以割舍的眷恋,便是城中商户,一旦手中有了余钱,也多半都想着购置些田产,如今听到那万象居竟然勾结官府做出了强购土地的事情来,这些围观的老百姓们心里便都有些愤然之情。
那李知县听完讼师这番话,脸色一阵青紫,等到常翼圣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便立刻起身给堂上的三人做了揖,为自己辩白道:“大人明鉴,此事全然是一派胡言,是对下官的恶意构陷。当日确实有万象居的管事带着田契和村人来县衙报备,当时这些村人各个一脸喜色,下官问话,俱都说是自愿卖出田骨,并不半点儿被逼迫的模样。下官更是与那万象居的管事素不相识,更谈不上什么官商勾结。
更有一事下官要禀明大人,这讼师原是下官县衙的刑名师爷,因为勾结当地恶霸做出了不少恶事,下官上任后查明其中龃龉,便将逐出县衙,不许他再包揽诉讼继续为恶。此人因此便恨上了下官,如今公然构陷,更是犯了大罪,请大人明察,还下官一个公道。”
李知县说到最后,话里的语气便有些激动了起来,看向那讼师的眼神里也全然都是怒意。常翼圣眉头有些不悦的微微皱起,随即便让李知县暂且坐下,然后便将那讼师和李知县俱都提及的万象居的管事叫上堂来问话。
那管事一席灰色长袍,到了堂上没有跪下,反而是弯腰作揖,说道:“学生见过各位达人。”
当下所有人这才知道,这管事竟然身上还有秀才的功名。一时间,在座之人除了胤禩,脸上都带出了些许惊讶之色。好好的一个秀才,怎的却去做了商户的管事,简直是不知所谓!傅拉塔倒还好些,常翼圣是科举出身,这种情绪便尤为明显,当下心里面便有些不满,对那管事的神色便也严厉了不少。
那管事却是不卑不亢,直起身子后,便将他的说辞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万象居做事一向都很公道,学生负责采买粮米,并不单单只去了田家村,武阳县、成鸣县、富安县等三县的粮米采买事物俱都是学生的差事。到了田家村时,按我万象居的惯例,是要和村人签订契约,将采购粮米的价格全都写下以作凭证。
然而田家村人信不过学生,生恐到了秋收之时学生反口不肯收村里的粮米,便要求学生的东家将田骨以十两银子一亩的价位买下,秋收之时,则田地所产所有粮米尽皆归东家所有。大人明鉴,十两银子一亩已是旁处不可能得的天价,学生不敢自专,还是总管事体恤村民生存不宜,便允了这样的天价,让学生拟了田契,这才和村人交易完毕。
其中全然没有什么官商勾结强迫之举,学生业已把田契带来,请大人一看。”说罢,那管事便将一纸契书拿了出来,常翼圣命人取了过来,与傅拉塔和胤禩全都看过之后,便看向那讼师和村人,说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那讼师不慌不忙的开口道:“大人,田契虽是真的,但当日许诺的银钱却是分毫没有交到小人苦主们的手中,也正是因为如此,苦主们先失了土地,又要给人做佃户使用,还分文未得,正是走投无路,才冒死来顺天府击鼓鸣冤。”
话说到了这里,便僵持了起来,管事那边坚持已然将银钱全数付清,且这些村民也是自愿做佃户,其中并无逼迫之事。而讼师和村民则坚持,他们并未收到万象居所许诺的银钱,一切都是万象居的骗局。
若是换了从前,免不得常翼圣就要各大五十大板动用大刑来验明双方所言的真伪了,可这案子,上头不仅皇上看着,御史们也都搅和了进来,如果他真的动用了大刑,免不了就要被那些见缝插针的御史在御前参他一本。想到此,他便觉得事情有些棘手,看向了到了此时还沉默的一语未发的傅拉塔和八贝勒。
傅拉塔自然也明白常翼圣的顾忌,偏他也有此顾忌,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也把眼神递到了胤禩这边,想着不知这个八贝勒,对此会有什么想法。胤禩看到两位大人的视线,微微颔首,眼神便从堂下那李知县、管事、讼师和村民们身上一一扫过,而后这才开口说道:
“你们各执一词,孰真孰假倒是难以分辨。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要问个清楚。据我所知,万象居采买粮米蔬果、鸡鸭鹅豚、山珍海味不计其数,便是在这北直隶一省,便不知有多少村镇与万象居签订契约来合作。怎么单单就只有田家村出了这样的事,而其他村镇,对万象居的处事尽皆有口皆碑,都说万象居做事很是公道大方。”
胤禩这话问出口,态度便显而易见的很,傅拉塔也是一愣,想起之前这八贝勒还和自己说,会“秉公处理”,怎的这才刚刚庭审,瞧八贝勒这语气,倒像是稳稳的就站在了万象居那边,对田家村人的供词抱有怀疑的意思。
常翼圣也没料到八贝勒会说这样的话,他深谙皇上对这件事的态度,已经做好了要严惩万象居的准备,本以为刑部会和他顺天府统一意见,没想到八贝勒这一开口,倒是态度鲜明得很,一时间让他也有些头疼。若是刑部和顺天府意见不统一,说不得还要闹到御前去,到时候事情可就更加棘手了。
那讼师听了这话,面上不见什么异样,口齿伶俐地说道:“他人的事,小人自然不得而知,大人这话小人可着实答不上来。但是小人所述,尽皆都是事实。”
胤禩闻言却是眉头一挑,神色便也严肃了下来,对常翼圣和傅拉塔说道:“两位大人,我看这些村人所言并不尽实。这讼师倒是舌灿莲花能言善辩,但我却在整理刑部卷宗的时候,看到年前有这一桩涉及私赌的案件便是发生在武阳县。”
说到此,胤禩便停了下来,目光看向了李知县,李知县便忙起身道:“正有此时,当日下官收到消息,西街郑屠户家里开设私赌,便带了衙役去查证,果然在其中人赃并获。那郑屠户不仅私自开设赌局,且还在其中放印子钱,情节十分恶劣。”
朝廷禁赌严厉,康熙更是下旨,但凡地方上出现私设赌坊这样的事情,地方官必须上报给刑部知道,若是胆敢瞒报,一旦被查出,则严惩不贷。李知县年前正是因为治下出了私赌这种事,即便钱粮税款上并未有亏空,却还是只得了个平平的考评,并未得到卓异。这样的考评,自然是升迁无望,因而李知县自然是耿耿于怀记在心里,听了胤禩的话,立时便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胤禩点头道:“若我没记错,当日在那里搜出了不少按有手印却没有名字的放利书,因数量太过繁多查证困难,至今还未能全部将涉事之人全部查出。说来事情也巧,请诸位看一看,这三张放利书上的手印,与这保甲文书上的手印,是不是同一个?”
胤禩说完,便将手上的东西传递给常翼圣、傅拉塔和李知县验看。几个人看完,脸上的神色各异,常翼圣和傅拉塔的神色都变得有些为难,而李知县的脸上则是露出了喜色。当日因为那放利书上没有名姓,因而追查究竟都有什么人与那郑屠户合作放利钱便十分困难。
按常理推断,他只将县里面的富户核查了一通,果真揪出了不少富户与那放利书上的手印相同,俱都按律之罪不在话下。可即便如此,还剩了十数张放利书成了难题,找不到出处。他不敢隐瞒,都上交了刑部,却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风马牛不相及的案子里被牵扯了出来。
此时此刻,那讼师和村人们的表情便都白了下来,心中尽皆骇然。胤禩则是老神在在十分从容的看着在座所有人变脸,嘴角慢慢勾起了个弧度,冷笑的意味十分明显。万象居是他的产业,对于事情的真相,他比谁都清楚。
万象居的的确确是付给了田家村村人们一笔数额不菲的银钱来买下了田家村的土地,骤然得了笔巨款,田家村里有人便起了些旁的心思,发现镇上放利钱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他们便凑在一处,去了郑屠户那边,将银子放债给一些输光了想要翻本的赌棍。
最初倒是颇得了些好处,谁知道李知县竟把郑屠户的赌坊给抄了,郑屠户自己因为情节恶劣被判了流放,他们自然就是血本无归。原本他们若是吃了教训,就此安安分分的回去村里做佃户也就罢了,万象居对待佃户一向很优渥,佃户们虽然说不上富裕,倒也算是衣食无忧。可这些人曾经尝到过一本万利的好处,又哪里能重新过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自然便都开始想起了别的点子。
偏那讼师与知县有仇,他门路广,自然和乡野村人见识不同,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听得了风声,竟然和赵申乔联系上了,胤禩不知道赵申乔是当真不知道这讼师和村人的底细,亦或是赵申乔也被这些人欺瞒了过去,可不管怎样,赵申乔想要借着这群满口谎言、一身把柄的刁民玩一个裹挟民意的手段,还真是小看了他胤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