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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时候,案子一下子峰回路转,外面围观的老百姓们也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个踮起脚尖试图往里面瞧个究竟,却被门口维持秩序的衙役们给拦了下来。胤禩则冷冷的看着跪在下面的田家村村民和那讼师,一句话便将他们尽皆打落了尘埃:“你们说,并未从万象居得到分毫银钱,那我倒是十分好奇,这数十两的印子钱,又是你们从何得来的?难不成,还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此时此刻,那两份证据摆在眼前,胤禩不必再问下去,事情的是非曲直便已经十分明了了。刚刚还舌灿莲花的讼师眼珠一阵乱转,竟然忽的便反了口:
“大人,小人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小人不过是看这些村人可怜,便偏信了他们的话,为他们做讼师伸冤,却没想到小人的一番好心,却是被这些刁民给利用,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见证据确凿,这讼师却是心里一横,干脆把自己摘了出去,将这些村人卖了个干干净净。那村民们哪里有讼师的巧言善辩,此时面对那盖着他们自己手印的放印子钱的文书,一个个都吓得抖如筛糠。
诬告的后果他们不清楚,但是被揪出掺和到私赌和放印子钱这种事情的后果他们却是知道的,仗三百下来,便是壮汉都被打了个半死,若换成了他们,这小命还不是都交代了!当下一个个都跟着磕头不已,喊着:“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
外面的百姓听得清楚,此时便都是一阵的哗然,胤禩此时却是闭口不言了,只等着看常翼圣和傅拉塔作何反应。而他们二人俱是十分无奈,明明他们升堂伊始,是打算顺应皇上的意思帮衬这些村民严查万象居的,可没想到被八贝勒这么一通狂风暴雨的说下来,事情竟然急转直下,这群苦主反倒成了牵扯到另一段私赌案的在逃人犯,而所谓的伸冤也尽皆都成了诬告,万象居更是半滴污水都没有挨上一点儿。
常翼圣和傅拉塔也不知道此时他们该作何表情了,案子的的确确是叫八贝勒给查了个水落石出,可是,却是与皇上的意思背道而驰,这可如何是好?两个人心中都暗暗叫苦,可外面那么多老百姓围着,证据如此确凿,他们便是想暂且先把这案子给压下去,也是不可能了。一旦激起百姓哗然,他们可承担不起。
胤禩看着外面的人群,双眸中闪过一抹流光来。裹挟民意什么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阿玛,老四,既然你们用了这样的方法,就千万要小心翻船了呢。
当下傅拉塔也十分光棍地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如同木雕泥塑,毕竟他是代表刑部来的,这是顺天府衙门,他还是不要喧宾夺主了吧。见傅拉塔这样的作态,常翼圣没办法,只得做出决定,将那万象居的管事和李知县放回,又将那诬告的村民们并讼师一道先押入了顺天府的大牢。而后便匆匆与傅拉塔和胤禩一道赶去乾清宫给皇上复命。
一路上,常翼圣和傅拉塔的面上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唯独胤禩不同,他的心情不错,面上神色放松而愉悦地望着外头初春时枝叶刚刚冒出绿芽的模样。傅拉塔想要同他说什么,但想到旁边还有常翼圣在,便将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还没等胤禩他们来到宫中,有关顺天府衙审案的经过便早已被报给了康熙知道。等到胤禩他们进入了乾清宫,便看到偌大的乾清宫里 ,几乎所有的满汉大学士、六部尚书并都察院的御史们都已经立在那里,更有从大阿哥、太子到七贝勒所有领了差事的皇子立在另一侧,众人面上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三人给康熙行礼后,常翼圣和傅拉塔都不愿意先开口,胤禩瞧见他们的神情,便先开口说道:“皇阿玛,儿臣谨遵皇阿玛吩咐,彻查田家村村民状告万象居一案,证实此案确系田家村村人恶意诬告,此案的全部证据俱在此处,请皇阿玛过目。”
说罢,胤禩便将证据并几个村民的认罪书都递了上去,康熙一目十行的扫过这些文书,脸上的神色便露出了些许怒意来,眼下证据确凿,便是他心中如何不满这个结果,也不能当堂反口,只得说道:“这些刁民着实可恨。”
话音刚落,新任的左都御史赵申乔便从人群中走出来,恭敬跪下叩首说道:“皇上仁慈体恤百姓,此等刁民有负皇恩,着实罪该万死。然,微臣以为,万象居在此案中,也并不无辜。”
康熙听罢微微点头,眼神里暗含了一丝赞许,赵申乔的这番话,正合了他的心意。与此同时,在场的大臣们眼神全都落到了赵申乔的身上,这个赵申乔如此迅速的起复,且一下子便爬到了左都御史的位置,然后便发生了御史弹劾万象居的事情。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傻的,哪里能看不出,这赵申乔,大抵就是皇上推出来操纵万象居一事的一杆枪了。
原本众人都没想到顺天府庭审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全都在心里准备好了如何给万象居落井下石。可他们心里准备得再充分,证据凿凿之下,那一肚子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正心里面急着盘算如何接话的时候,便见到赵申乔第一个站了出来,众人便都很迫切想要听一听,这个风头正劲的左都御史,究竟有什么法子扭转乾坤。
胤禩的眼神从紧拧着眉头的老四身上转到了赵申乔身上,饶有兴味的等着听这个赵大清官有什么高明的见解,便听他继续说道:“皇上自御宇以来,以仁孝治天下,屡开鸿儒科求贤若渴,教化万民,轻徭役、薄赋税,民间有感于斯自以耕读传家为最要,可谓皇上万世之功。”
好一通歌功颂德后,赵申乔略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要说什么。周围群臣心中暗暗骂了句老狐狸,满臣们更是心道,就这份拍马屁的本事,汉臣真是强他们太多了。偷眼看龙椅上康熙的表情,见皇上似乎面有得色,群臣更是心中暗道,若是今日赵申乔能够言之有物,日后的大好前程,是跑不了了。
此时听赵申乔复又说道:“万象居行商贾事,蛊惑民间,那田家村人虽系诬告,但其中买卖田骨之事却是事实。我朝赫赫盛世,民间正有桃源之相,却因有万象居此等所在,利诱民心,使耕者为谋取一时之利抛售田骨,可谓其害之一也。更甚者,平民沦为佃户还是沦为流民皆被万象居掌握其中,如此行事,已不仅仅是与民争利,更是拿捏平民性命的大害。皇上圣明,此等恶事,理当禁绝,方能不使其为恶。”
康熙闻言,心中大悦,沉吟地点点头,目光便扫过了胤禩的身上,带着些许不满和严厉。察觉到康熙的视线,胤禩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儿臣有些许困惑想问赵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康熙眸光微沉,看了眼胸有成竹的赵申乔,便点头道:“你问吧。”
胤禩转头看向赵申乔,神色平静地说道:“敢问赵大人,可曾对万象居的一应经营章程有所了解?”
赵申乔闻言一愣,不知这八贝勒葫芦里面的什么药,但他确实是没有深入了解过万象居所谓的运营章程,若胡乱应下,怕是要掉下陷阱,倒不如老实作答,且看八贝勒要如何化解他刚刚那番话里对万象居的指责。
因此赵申乔便老实地摇头说道:“未曾。”
胤禩便道:“我倒是对万象居了解颇多,据我所知,万象居的一应粮米、瓜果、时蔬乃是山珍海味,都是采买自民间。便以蔬果为例,负责此项的管事会与村人直接拟定章程,言明将会以何种几个收购多少蔬果,列项极细,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更是将许多秘而不宣的耕种技巧广授民间,以极为低廉的价格使村人租赁农具、协助村人打井。
如此一来,风调雨顺之年,村人多收获富足,便是遇上了年景不好的时候,村人也可保衣食无忧,正是与民有利之善举。而赵大人所说,变平民与佃户或流民尽在万象居掌握,这话我并不赞同。万象居与这许多村镇合作,除却田家村,并未买下任何一块土地。
而那田家村人,是因为初次与万象居合作,心有疑虑,为了打消这种疑虑,万象居才买下田家村田骨,契约上清楚明了,若村人想要赎买,只需退回当初买卖的银钱便可,更不是死契。赵大人的话,毫无证据,却以最险恶之心做出揣测,也太偏颇了些,我并不信服。”
胤禩声音清朗,言之凿凿,话音落下后,整个大殿上便又是一阵沉默。他环顾左右,复而看向了老四,挑眉问道:“敢问四哥,直隶一省,十年间,钱粮丁税亏空可有什么变化?”
胤禩这一发问,便打断了雍郡王的沉思。和赵申乔不同,赵申乔对于顺天府的裁决并不关心,左右,只是要借着这件事将万象居拽到台前来弹劾罢了,私心中,赵申乔更愿意看到万象居多挣扎一段时候,若是轻易便倒下,岂能从中展现他的才能?而雍郡王却是真心同情田家村人,憎恶万象居的种种奢靡,刚刚得知那田村人所谓的喊冤实则是诬告,着实狠狠地冲击了一番他的认知,让他的思绪都有些纷乱。
眼下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到了赵申乔与胤禩的唇枪舌战,见胤禩将话头引到了他身上,他先是一愣,仔细一想胤禩的意思,却是脸色又变了一变。他这次被调进了户部,因有了之前在刑部的经验,他并未草率的便介入户部的事物,而是依旧先从笔帖式那边逐步了解户部的章程、查看户部历年卷宗。
户部历年卷宗不知繁几,只这段时间,他自然不可能全部翻过。但江南和直隶两省,一个是朝廷的钱粮丁税大省,一个是京城脚下的近省,自然比其他地方要重要,他便先将这两省的卷宗看了不少,胤禩提及近十年间的亏空变化,正是从那万象居经营开始,直隶省内的亏空便开始逐年减少,时至去年,直隶省内更是再无一例亏空,钱粮丁税尽皆缴纳齐毕。
赵申乔神色也是微微一变,但很快便又镇定了下来。雍郡王张了张嘴,他从前并未将这件事同万象居联系起来,此时叫胤禩这么一说,点连成线,从前未及深想的东西蓦地在脑海里清晰起来,简直是对他的二次冲击,直叫他讷讷不能言。
然而老四不开口,不代表别人不开口。太子一向是力挺万象居一派的,且又对户部的事情有所参详,闻言便替老四开口将实情全都道了出来。
胤禩听罢对太子一笑,再看了眼老四纠结不已的神色后,便转过身对康熙说道:“皇阿玛,从前朝廷屡屡减免民间赋税,自是给民间节流,然而亏空一事却是年复一年,可见收效并不显著。万象居的行事,却是给民间行开源之举,赵大人的揣测毫无证据,然而户部的卷宗却真真的在那儿,百姓不仅能够如数缴纳税款,更能家有余粮,这样的事,又怎么会被赵大人说成是与民争利?”
胤禩这番话说完,乾清宫的气氛便越发凝滞了起来,群臣尽皆愕然,便是□□府极深的李光地,都忍不住白了脸色,暗道这八贝勒怎的如此不晓事,竟然句句都在戳皇上的心窝子?众所皆知,当今天子三令五申的就是仁政德惠万民,地方上表邀功,多是也以此为入手,皆是逢迎圣上泽被万民。
可如今八贝勒倒好,张口就说皇上减免赋税的仁政不过是皮毛,并未真正使百姓富足,反倒将一介商贾高高捧起,认为是那万象居做成了皇上的未竟之事。这不是明晃晃的打皇上的脸面吗?偏偏,李光地却是心知肚明,八贝勒所言确实是大实话,让人连反驳都很难,真真是让人头疼。
再想深一层,八贝勒这话,哪里是捧起万象居这个商家,竟隐隐是捧起郭络罗家、捧起九阿哥!李光地心里面一凛,八贝勒这是什么意思?
可来不及多想这里面让人暗暗心惊的东西,李光地却是有些紧张的将目光落到了赵申乔身上,眼下若是不能力挽狂澜,好友的仕途,只怕又要生出波折了。果然,在一众沉默之中,赵申乔终于开口,他避过了胤禩刚刚那番话中的意指,而是郑重地给康熙叩了个头,神色比刚刚还要严肃了几分。
“皇上,听了八贝勒一席话,微臣想到了桑公曾于《盐铁论》中所述,若以此来观万象居,虽并非同属,但道理却是说得通。因此微臣以为,万象居有此利,却比为害更甚。”
赵申乔这话说完,满臣们心中困惑益深,并不能理解赵申乔是什么意思,然而汉臣们却心下有所恍然,便是李光地,都松了一口气,将刚刚提起的心都放下了。而胤禩,却是眸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流光,赵申乔这话,却是终于触动了他。没想到,赵申乔竟然果真看得这么远。
康熙也是心里一震,他对万象居如此忌惮的根本缘由,便是隐隐觉得万象居在动摇一种根本的东西。他心中最大的隐忧,便是万象居利益之大、牵连之广已经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一旦这股力量在郭络罗家手里面继续下去,只怕会真的动摇到储位——郭络罗家可是有一个九皇子!
他的确是在择其他皇子制衡并打磨太子,但却从来都没动过易储的心思。可眼下,若是不能以雷霆之势将万象居收为己用,怕是郭络罗家要借此成为第二个索额图或是明珠,在朝中再掀起不由他控制的风浪来了。
赵申乔这段话,让康熙心中这模糊的想法便越发清晰了起来,对赵申乔益发满意的同时,康熙心中的恼火更深,意志也更加坚决。
“松伍此言甚合朕意,不过老八的话也有道理,万象居毕竟牵扯到百姓之利,倘若立行禁绝,朕心实不忍。”
“皇上仁德,皇恩浩荡为小民计。商贾则奸猾之辈甚多,微臣惶恐,并非以险恶揣测人心,实是商人逐利,眼下于民仿若有利,可日久天长,只怕便要滋生祸端。倘使由圣上政通内府,将此间如同盐铁参帛一般划为禁榷,则或可消弭祸端。”赵申乔明白康熙话中的意思,从善如流的将重头戏引了出来。
此时此刻,刚刚还有些一头雾水的群臣们便都明白了过来。胤禩更是心中冷意愈甚,图穷匕见,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又是禁绝又是与民大害,可最终说白了,还不是为了给强取豪夺披上一层好看的外皮吗?
皇阿玛果然还是和前世一般无二,既要里子饱足,又要面子上完美无缺。胤禩抬头想要继续说话,却正对上康熙如鹰隼般锐利警告的眼神,没等他开口,康熙便已经做出了决断,沉声说道:“朕以为松伍所言大善,你们都不必再说了。”
说罢,康熙便让群臣都是散了。满臣中有何郭络罗家交好的,步履匆匆离开紫禁城,便往郭络罗家那边去了。而汉臣便都聚拢在了赵申乔、李光地身边,这事儿今日仅仅只是个开头而已,后续还有诸多具体的章程,瞧今天皇上的态度,多半都是要落到赵申乔身上了。
“松伍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说话之人是王世禛,如果没有赵申乔空降下来,按资历和考评,合该他擢升左都御史,原本王世禛心中还有些不忿,可经过今日之事,他心中的不满便皆化为乌有,徒留下佩服了。
论起揣摩皇上的心思,他不如赵申乔远矣。在朝中做官,若是猜错了皇上的心意贸然开口,倒还不如闭口不言,虽然无功,但也无过。如今有赵申乔顶在前头,他这头脑不甚灵光的,便只消跟在赵申乔后面观望风色顺势而为,功劳虽然不是最大,却也能尽够了。
赵申乔却是一脸谦逊模样,丝毫不见半点儿的倨傲,对着乾清宫的方向感激地道:“不敢当子真兄此言,这一切都是皇上宅心仁厚心系百姓之故,我们做臣子的,沐浴皇恩,为圣上言不能明言之事罢了。”
李光地捻须而笑,意味深长的看了赵申乔一眼,彼此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其他人则都心中暗道,这赵申乔,和李光地越来越像了,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不提这些离开的满汉大臣,单说众皇子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太子看了眼在场的这些兄弟,忽的出言相邀诸皇子去毓庆宫一聚。若是从前,大阿哥轻易不踏足毓庆宫,太子也不会邀请于他,而今天,大阿哥却是一反常态的点头应了。
反倒是三阿哥,此时面上露出了些许歉意,对太子说道:“部里还有未尽之时,今日委实是不方便,还请太子哥哥见谅。”
太子也不勉强于他,闻言便点头让他先行离开了,随即才带着众人一道回去了毓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