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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番外的时间点是第二世, 就是云娘第一次重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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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十九年夏末,崔朔乘船来到南方的下汀城。
多年不见, 江南依旧风景如画,小桥流水都在绵绵细雨中安静伫立, 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清。他撑着一把四十八骨的油纸伞,走过长长的街道,来到了友人的家中。
友人是江南名士,他到的时候正坐在湖心亭里饮酒,偶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含笑的身影。
“如z。”友人轻笑,语气熟稔得不似十年未见,更像是昨日才刚刚分别, “酒已温好, 就等你了。”
一壶黄酒,两尾鲜香四溢的清蒸鲈鱼,再加上一对多年不见的知交好友,便是一次愉悦无比的经历。
“今年开春陛下颁了新的政令, 减免赋税, 江南的百姓都很高兴,口口声声感念圣德呢!”友人道,“你这学生教得不错,你也算是为天下做了桩好事。”语气随意,仿佛他口中的“学生”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不过是个小辈。
崔朔对于他的口无遮拦没说什么,只是笑道:“陛下心存仁厚, 自然善待他的子民。”
“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有多盼着他快些长大,好将你从那囚笼里解脱出来。”友人叹道,“你在朝中辛劳这么多年,头发都熬白了,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前阵子公孙君还跟我说呢,什么时候你辞官南下,咱们便一起把当年约好要编的书给编了,拖了这么多年,都快成我一块心病了。”
崔朔慢悠悠饮下一杯酒,“自然,若不是为了此事,我也不至于这么赶着过来了。”
正说笑着,一素衣丽人却身姿款款地走了过来。崔朔见她粉面桃腮、不过二十来岁,遂挑眉道:“你家曼娘长大了倒是比小时候漂亮许多。”
友人失笑,“曼娘在她夫君家中,这可不是曼娘。”站起来握住丽人的手,“叫人,这是你六叔。”
崔朔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这女子多半是友人的续弦,忙笑骂:“净会胡说八道。”转向丽人,“嫂夫人,朔适才不知,多有唐突万勿见怪。”
丽人微微一笑,“妾倾慕六郎久矣,如今终于得见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见怪?”似笑非笑地瞥一眼自家夫君,“你早几年便说了会安排我见六郎,拖了这么些日子才兑现诺言,可见能耐有限。看来我得仔细掂量掂量你对我别的承诺了,看看还有几分可信。”
崔朔没料到友人一大把年纪居然娶了个伶牙俐齿、狡黠得跟狐狸似的的小女子为妻,一直等到她离去才笑着摇头,“看来我这些年当真是错过不少好戏。”
友人得意洋洋,“可不是。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把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似的?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之人诚不欺我啊。”
这样的话崔朔这些年也听得够多了,闻言笑意不变,自顾自地饮酒。友人盯着他瞅了一会儿,夸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什么女子勾走了你的魂儿,风华绝代的崔郎最后竟落得守身一世的下场。悲哉,痛哉!”
崔朔又饮下一杯酒,才微笑道:“她么?已经不在了。”
友人蹙眉,“别拿你那亡故的夫人来糊弄我。我琢磨过,觉得让你牵肠挂肚的那位佳人绝不是她,另有其人才对。”
“我说的也不是小慈。”崔朔笑容有些无奈,“你好奇的那位佳人,她已经不在了。”
友人一愣,待品透他这话之后神色立刻变得十分复杂,歉疚怜悯遗憾痛惜纷纷涌上,最后全部化为一声叹息,“既然如此,你也看开些吧。”
“我看开多年了,要不是你们总揪住这事儿不放,我今天也懒得提出来跟你说道。”崔朔神情平静,“行了,你赶紧派人去通知公孙他们,就说崔六郎到了,让他们把繁杂事都推了,咱们好好喝一杯。”
友人笑吟吟起身,“那你自便,我这就去安排。”自出了水阁。
崔朔眼中含一丝笑意,看着前方的碧波垂柳,神情平和安然。
他想起某一年暮春,他同陛下在太液池边读书,落花纷飞如雨,他看得有趣,一时走了神。陛下在旁边“咦”了一声,他回头,看到了分花拂柳、翩然而至的云娘。
他知道她极少出长乐宫,所以没料到两人居然有在宫中偶遇的机会。先帝驾崩之后,她便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摆上了寡妇的位置,从未穿过一件鲜艳的衣服,那天也是如此。素色的深衣,袖口领口有一圈深黑的纹络,看起来典雅而肃穆,却也让她显得老成持重。可她那时候也不过三十出头。
“母后,您怎么过来了?”陛下问道。
他等了一会儿,如愿地听见她温和轻柔的声音,“在屋子里闷久了,被柳尚宫拖出来走走。”抬头看向他,“没想到崔大人也在这里。大人这些年教导陛下读书,辛苦了。”
他忙道不敢,然后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陛下兴致很好,围在母后身边问来问去,还想陪她一起游园子。她担心他的课业,有心拒绝,陛下立刻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崔先生,朕可不可以请一小会儿的假,陪母后到处走走啊?”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渴望。
他听人说过,这两年来陛下和太后唯一的相处时间便是每晚太后考量他功课那一个时辰。除此之外,太后都在潜心礼佛,不过问宫中事务。算起来,这可怜的少年已有许久不曾同母亲一起玩乐过了。
他微微一笑,颔首道:“陛下昨日的文章作得很好,臣当时便允诺过可以给陛下放个假。您若想今日休息,自然是可以的。”
皇帝如闻天籁,立刻高高兴兴地拉住云娘的手,笑道:“那母后,让儿子陪您去泛舟吧!”
顾云羡看着姬桓一脸迫切,心头一软,再转头正好对上崔朔平和恬淡的目光。明明是极静的眼神,下面却好像蕴含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略一思忖,轻声道:“那,多谢大人。”吩咐宫人准备小舟,她与陛下要去游湖。
母子二人和一大群宫人呼啦啦地离去,留他跪在原地恭送,不去看那个早已刻在心中的身影。
那时候江南的友人们已经给他送了书信,邀请他尽快南下,但他知道他是不会走的,至少十年内都不会。他承诺过会辅佐幼帝直到他能够独当一面,他要把他教导成一位有道明主,完成他后半生最重要的一个任务。
更重要的是,留在这九重金阙,他还能时不时见她一面。
如同今日这样的偶遇,虽然从头到尾两人都不曾说过几句话,却已足以让他把它归纳进记忆,妥帖收藏。
后来他也开始礼佛,如同中年之后的王维,将自己放入另一个玄妙的世界,整个人、整颗心也变得沉静。
其实认真回想起来,思慕她这么多年,他渴盼的东西从来就很少。刚开始的时候,他曾经希望得到她,在明白此生无望之后,他便希望她能够过得好。他不曾想过强迫她,更不想给她任何负担。他只要能远远看着她,便已经够了。
可是就连这样微薄的愿望也终有覆灭的一天。
她是在一个春夜离去的。他在几天前便得知了消息,太后娘娘凤体不宁,恐……时日无多。
那天早上皇帝没有上朝,一直守在长乐宫。而他在博政殿前的广场上立了很久,直到同僚们反全都散去,直到宦官来提醒他应该出宫了。
他转过头,只见长乐宫高高的屋脊在宫阙掩映中若隐若现,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他没资格守在她榻边送她最后一程,只有在自己的府中枯坐。佟义知道他心情不好,特意放下生意过来陪他,两人于是对坐庭中,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到最后他来了兴致,亲自握着锄头挖开了梅树边的黄土,取出了里面的酒坛,“这是我十年前埋下去的五合酒,本打算选个特殊的日子喝了。今日正好,便宜你了。”
佟义没问今天为何特殊,配合地捏着酒觥坐过来,和他一起享用那一坛珍贵的陈年佳酿。
月上中天的时候,佟义已经趴在石桌上昏睡不起,而他沉默地坐在石凳上,旁边跪着一个家仆,“主公,适才宫中传来消息,太后娘娘已于半个时辰前……驾崩。”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哦”了一声,“知道了。”顿了顿又道,“未来的一个月会很忙碌,国丧期间要做些什么你们都要有数,别惹出乱子。”
家仆应了,小心翼翼地退下,动作快得仿佛逃难。而他坐在原地,看着一钩冷月,慢慢举起了酒觥。
皎洁月色下,他俊美无铸的脸上是极温柔的笑意,黑眸专注地看着月亮,仿佛在凝视最亲密的情人。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却又带着一丝一切都过去了的轻松,“云娘,走好。”
你终于,自由了。
如今的你,一定已经和先帝重逢了吧。
希望这一次,他不要再伤你负你。希望这一次,你可以得偿所愿,和你爱的人一起,过上安宁快乐的生活。
崔朔到达江南的两个月后,和众友人一起乘船顺着嘉河游山玩水。友人都是江南名士,个个洒脱不羁、才华横溢,此番集体出游自然不同凡响,每到一个地方就引来群众围观,其中还多是年华正好的如花女子。
又从一座城池出发之后,崔朔坐在甲板上,回忆起片刻前“掷果盈船”的盛况,摇头笑道:“你们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跟个少年郎君一样,真是不像话。”
“大家都玩得开心,偏你这么多话说。”公孙拍拍他的肩膀,“可你须得知道,方才那些人里有一大半都是冲着你来的。清河崔六郎即使年过半百,也依然牵动天下女子的芳心。如此风华,我辈难及啊!”
他无奈,刚想回一句什么就听到另一侧的笑声,“鱼!看我钓上来的大鱼!”明亮的日光下,鱼腹雪白、闪闪发光,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
大家的目光全部落到鱼身上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直到那条大鱼化为他们腹中美餐,才有人抽出精神问道:“对了,这船再过一会儿会在宁城停靠,你们要下去转转吗?”
公孙挥挥手,“宁城那么大点地方,有什么值得转的?”
“好歹那里是章献皇后故乡嘛。今上纯孝,已下令修缮章献皇后旧居,还免了宁城三年赋税。”有人笑道,“去看看也好。”
章献皇后。那是云娘的谥号。
公孙见众人都面露感兴趣之色,有些不耐。转头看到崔朔神情淡漠,立刻拉拢盟友,“如z,你也不想去宁城对不对?来,勇敢地说出你的想法,我们都听你的!”
崔朔抬眼,看着远处的烟水茫茫,想起记忆中那个皎若明月、淡如素荷的少女,轻轻一笑,“恩。我不想去宁城。”
公孙抚掌大悦,“如z都这么说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说?速速知会船长,不用在宁城停靠,咱们直接到汀州,正好可以赶上枫叶红透。那整个山头都燃起来的美景,我多年前见了一次,至今不能忘怀啊!”
众人抑郁,纷纷控诉公孙奸猾,然而也不好违逆崔朔的意思,只好挥泪告别宁城,朝汀州进发。
崔朔立在船头,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城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唇角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他还记得她当年因为思念家乡、黯然神伤的样子。可是后来即使她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也没能再次回到家乡。如果魂魄能重回人世,她一定会找机会再来这里一次。
既然如此,他便不去打扰了。
这一世他们无缘,只能陌路。他本可祈求来世,可是他知道,即使真的有来世,她也只想和先帝再续前缘。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对他产生过任何逾越礼数的感情。都是他一厢情愿。
为她折进一生的痴情是他自己甘愿,如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可是下一世他不想再这样了。
她这辈子受了这么多的苦,来生一定会过得幸福。他不要再去惊扰她的平静。他们不用再遇到,不用再有过多的牵扯,做对方世界里的陌生人就好了。
只要彼此都能好好的,在不在一起也不重要。
“如z,你在想什么?”公孙见他走神,忍不住扬声问了句。
崔朔对上他好奇的视线,轻轻一笑。江上水波平缓,夕照之下的江面金光灿灿,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而他就立在这片金光里,微笑着吟诵了句,“遥忆美人湘江水。”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微风拂过面颊,带来阵阵凉意。崔朔看着水天相接处的一条白线,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少年时。
那时候,他还不曾经历之后多年纷扰。当真是心似琉璃、不染尘埃。
那个站在雪地里逗弄麻雀的少女,那个立在珑江池边轻声笑语的女子,那个高高在上却心若古井的太后,终究离他远去了。
唯愿别后日夜里,卿心有归宿,不再游离,再不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