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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印清回彦国的日子最终定在了八月十六。
众人皆以为清河王选在此日动身,是想在凌安城过最后一个中秋。毕竟沂都此去山高路远,以他如今的尊贵身份,再想回到凌安,怕是不可能了。
唯有俞云双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三年前的八月十六,俞云双奉旨出降,嫁与怀安公的嫡长子卓印清为妻,两人的三年之约正是自那时开始的。
今年的八月十六,正好是三年之约结束的日子,卓印清信守了这个承诺,也按照之前约定,三年之后一别两宽,形同陌路。
虽然在俞云双看来,他是一天都舍不得多。
而对于卓印清来说,他其实是一天都舍不得少。
按照宁朝休沐制度,每逢中秋,朝廷上下无论官职大小皆休沐三日。百官得了空闲,玩闹的心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前一日晚上参加了中秋的灯会,第二日还有不少人想去城门口,见见那位近日来闹得凌安满城风雨的清河王。
不过这个的念头也就只能在脑中想想而已。
如今宁国皇帝的皇权被架空,朝堂上下唯无双长公主之命是从。走的人是无双长公主的驸马,她到了现在都没有什么表示,不去相送的态度很明朗,若是自己此刻冒出了头,这不是明摆着看无双长公主的热闹么?
彦帝迎回清河王这件事,往大里说是国事,往小里说就是皇族的家事,还是能不掺和,就不掺和得好。
是以在八月十六那日,众人即便心里面被各种情绪撩拨得难耐,面上却都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包括了长公主府里的一干人等。
映雪一早就将长公主府上下叮嘱了个遍,让大家这些日子少嚼舌根子多做事。做完了这些,她又担心囊萤性格大大咧咧,若是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恐怕会惹俞云双不开心,特意在八月十六那日与她换了个值。
当映雪在早上见了俞云双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自己操心太多了。
俞云双的面色与往日里完全没有区别,用过了早膳,便一直窝在书房中看书。
映雪侍候在俞云双的身侧,眼瞅着快到用午膳时辰,俞云双却还看得目不转睛,完全没有传膳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殿下。”
俞云双以手指搓着书页的边角,垂着头“嗯”了一声。
“午时了,殿下是想现在用膳,还是再过一会儿?”映雪小心翼翼问道。
“现在没什么胃口,过会儿罢。”俞云双执着笔,在手中的书册上做了一处标记,顿了顿,又突然改口道,“还有榛松甜羹么?”
俞云双对于吃食向来不怎么挑剔,是以映雪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突然开口点这个,怔了怔道:“应该是没有做现成的,殿下要是想喝,我吩咐后厨为殿下做便是。”
见俞云双颔首应了,映雪领命去了后厨,甫一从那里出来,便见到囊萤提着裙裾,急匆匆地向着自己这边跑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对上,囊萤如看到了救星一般,上前一把抓住了映雪的衣袖,问道:“殿下可还在书房?”
映雪说在,打趣她道:“你这是做什么,天塌下来了不成?”
囊萤直接忽略了映雪的调侃,牵了她便往书房的方向走:“你快与我一同去见长公主,我有要事禀报!”
囊萤的性子虽然不怎么稳重,但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映雪知道能让她这么魂不守舍的一定是大事,只是今日亦是俞云双最烦心的时候,即便是天大的事,她也要先帮俞云双把把关,看看是否值当她知道,省得在这个时候为她火上浇油。
映雪将囊萤拉了回来,扳过了她的肩膀问道:“你别着急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囊萤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了些许,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见到裴大将军了!”
听到裴大将军这个称呼,映雪落在囊萤肩膀上的手不由自主一紧。
“嘶——”囊萤闷哼了一声,挣脱了她的手抱怨道,“你轻些!”
映雪却蹙着眉头追问道:“什么裴大将军,你在说什么?”
“就是裴郎将的大哥,本该战死沙场的裴钧裴大将军!”囊萤说罢,催促她道,“你快与我一同去见殿下,这事儿一定要尽快禀报她。”
映雪却站在原地未动:“你将话给我说清楚了,裴将军的骸骨都已经埋在臧山了,你这句见到他了是怎么回事儿?”
囊萤见她的神色执拗,明白自己若是不将话交代明白,只怕是见不到长公主了,组织了下话语,从头开始解释道:“今日你顶了我的值,我在府中闲的没事做,想到驸马即将离开凌安,便打算瞒着长公主偷偷去城郊看看。”
映雪早就吩咐过今日长公主府的人不得擅自出城的,囊萤将前情交代完毕,心中有些忐忑映雪怪她没有听话。见到映雪只是凝眉听着,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她舒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在城门外候了一阵子,没想到没有等到驸马,却见到了裴大将军!他策马从我的身边越过,直接向着城门的方向去了。”
囊萤说到此处,似是对自己也有些懊恼,“他的面容我看得清清楚楚,可以断定就是裴大将军,只不过我当时跟你想的一样,觉得都是已经没了的人,不可能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迟疑了一下的功夫,他便已经走远了!”
映雪听到了此处倒是彻底明白了,质疑道:“凌安城外的官道人来人往,会不会是你一时间看花了眼?又或者你是看到了面容相似的人,误以为是裴大将军了?”
“怎么可能!”囊萤气得直跺脚,“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裴大将军!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能骗你不成?”
因着激动,她的声音有些大。
映雪捂住了她的嘴,口中慌忙道:“别嚷嚷!”
囊萤转了转眼珠子,示意自己明白了。
映雪松开她:“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但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又重新回来这种事情,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些。”
见囊萤张了张嘴又要解释,她补充道:“更何况裴大将军是识得你的,若是与你相见了,为什么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便直接走了?”
囊萤小声嘀咕道:“有可能他归心似箭,压根就没有看到我。”
映雪摇了摇头:“反正此事太过蹊跷了。”
“正是因为蹊跷,我们才要快些禀报殿下不是?”囊萤道。
映雪却不赞同:“你别看殿下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她心里面也乱着呢,方才我在书房中侍候,她在那里坐了一早上,书却摊在那里一页都没有翻过。裴大将军的事情确实很重要,但是你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若是我们将这件事情说与殿下听,最后却发现是你看错了,那人不是裴大将军,岂不是让她空欢喜一场?这不是给她添堵又是什么?”
“这……”囊萤结结巴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先别告诉殿下了。”映雪想了想,拍板道,“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裴大将军,他回来了必然不会瞒着裴郎将,我这就差人去裴府上打听打听。”
她吩咐完毕,又叮嘱囊萤道,“事情没有明朗之前,你在殿下面前先收着点,殿下的眼力毒,你别让她看出了端倪。”
见囊萤应了,映雪才放下心来,正要去寻人去打听消息,便见到一直以来替长公主府传递消息的赵振海入了长公主府,向着这边走过来。
自从朝堂局势稳定了之后,赵振海其实已经鲜少登门了,映雪与囊萤对视了一眼,脚下拐了个弯,迎了上去问道:“赵大人是来见殿下的么?”
赵振海言是:“还请映雪长史帮忙通传一声。”
映雪身为长公主府的长史,能管得住长公主府上下,对于外人却是无可奈何的,是以对对着囊萤点了点头,示意她先下去,而后向赵振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囊萤却没有离开,反而开口问道:“赵大人这个时候过来,难不成也见到了裴大将军?”
“裴大将军?”赵振海显然不知她为何会有此一问,奇怪地看了囊萤一眼,摇了摇头道,“前些日子长公主让我调查的事情有了结果,我今日是来复命的。”
原来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囊萤轻轻“唉”了一声:“既是如此,赵大人快去罢,我也先下去了。”
映雪领着赵振海进入书房的时候,俞云双已经接到了通传。
见他同映雪一道进来,俞云双阖上了手中的书册,问道:“赵大人这个时候拜访本宫,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长公主。”赵振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长揖行礼之后开门见山道,“我查到那毒是什么了!”
俞云双扣在书上的手动了动,便听赵振海继续道:“我顺着长公主的意思从彦国入手,发现有一味名为五觉散的毒,与长公主描述得十分相似。”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那纸应该是从某本书中撕下来的,纸页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俞云双将它小心翼翼展开,一目十行地将上面的字全部看完,心中暗惊,抬首看赵振海道:“这上面只写了五觉散发作的症状,并没有其他记载了。”
赵振海垂头言是:“这张纸是我从一本记载彦国百毒的古籍中撕下来的。据传五觉散乃是彦国皇帝用来控制手下暗卫的□□,宫廷秘药,本来就鲜为人知。我们的人翻查了许多资料,上面对于五觉散的记载都零零散散的,唯有这本书的内容还算多一些。”
赵振海一口气说完,又补充道:“据查这本书的撰写者也是因为见到了身中五觉散的病患,所以才能将它的症状一一记录了下来。”
这张纸上的内容虽然不多,关于中毒者症状的记载却十分详细,俞云双默默念着纸上的话,眸光一点一点紧绷起来。
上面所记录的内容,几乎与卓印清毒发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俞云双将那张纸攥在手中,盯着赵振海问道:“那你可查到了关于这五觉散的解药?”
赵振海不知道俞云双为何会对这样一种毒如此感兴趣,如是回禀道:“并没有关于解药的任何记载。”
见俞云双面上的神情不变,眸色却愈发幽深,赵振海叹了一口气道:“按照常理来说,这五觉散既然是彦国皇室用来控制暗卫用的,只可能有缓解毒性的药,不可能有解药的。”
虽然大宁如今没有暗卫机构,却不代表在场之人不知道它。
俞云双曾经从先帝那里听过暗卫机构,那里是一个不见天日的所在。暗卫直接听命与君王,多被君王用来监察百官之举,行无法摆在明面上的阴私之事。大宁官制中的监察御史亦有监察之权,却也只能在发现官员有不轨之举后弹劾,并没有执行权,而暗卫却两全兼有,着实让人胆战心惊。
正因为暗卫作为一把武器太过锐利,帝王需要一把剑鞘来控制他们,保证他们对自己绝对忠诚,所以一般会以毒`药对其加以控制,这种□□多为慢性,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服用一次解药。
虽然名为解药,它却只可能缓解体内的毒性,无法彻底解毒。百毒皆伤身,毒性在体内潜伏,即便有药物控制其蔓延,却还是会伤及身体,折人年寿。
因为暗卫手中的权力过大,无可避免地在执行的过程中出现权力滥用,造成朝局动荡,百官人心惶惶,加之以毒豢养暗卫这样的方法太过泯灭人性,所以献帝在即位之后,便废除了大宁的暗卫机构。
俞云双以为暗卫这样的机构早已不容于世,却没想到它竟然还在彦国存在着。
若是一般的毒,俞云双心中还是会存有一些期望,但是自古以来用在暗卫身上的毒,都是越阴毒越好,若是能被轻易解了,便于控制人的初衷相悖,又怎么可能会有解药。
俞云双的睫毛微微一颤,举起手中的书页看向赵振海道:“所以依你所言,这五觉散没有解药,只能依靠药物抑制毒性的蔓延,时日久了,都会如这张纸上面所书的一样,毙命于五觉尽散之时?”
赵振海想说据自己所查的资料来说,还没有什么中过五觉散之人有那个福分,能在五觉散尽之后才毙命,但是见了俞云双的表情,竟然不敢将这话说出口了。
咽了一口唾沫,赵振海委婉道:“这五觉散于人的摧残太过阴毒,许多人都会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舒坦。”
俞云双的心仿佛被人剜空了一块。
她一直认为活着总比死了强,也曾在卓印清毒性发作处于生死边缘的时候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却没想过真的会有人的生活以“生不如死”来形容,也从未想过那人就在自己的身边,是她最在意的人。
胸口空荡荡得难受,就连呼吸都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变得急促,俞云双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了一句:“本宫不信。”
赵振海面露疑惑之色,似是不明白她这句话因何而起。
俞云双抬起头来,又道了一句:“本宫不信五觉散没有解药。”
她抬起头来,眼白微微发红,声音却在极力的压抑下保持着平稳:“依照五觉散毒发时的症状来看,它发作的第一重,会令人失去触觉。”
赵振海在来之前熟读过那张书页,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闻言颔了颔首表示认同。
俞云双继续道:“而彦国的皇室却将它用于自己的暗卫身上,暗卫平日里要为他行阴私之事,没有触觉已然会妨碍到行事,更何况这毒后面的几重还有丧失听觉与嗅觉的症状。”
赵振海也明白了俞云双的意思,培养一个暗卫并不是一件易事,这世上的毒`药有千万种,彦帝没有道理选一种只能用几次,便会将暗卫的五觉蚕食干净,从而使其不能继续效忠的毒`药来控制手下的暗卫。
“所以这五觉散必然是有解药的。”俞云双道,“即便不能彻底解毒,也可以将毒性完全压制住。”
俞云双这番话说得在理,但终归只是猜测罢了。
赵振海顿了顿,说了另一种可能:“要是……下毒之人就是单纯地想要在事成之后杀人灭口呢?”
俞云双偏过头去,执拗道:“不会的。”
赵振海喟叹了一口气。
若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琢磨不出来俞云双的反常是为何,便是他太过迟钝了。
俞云双的身边,定然有她十分在意之人中了五觉散之毒。在心中逡巡了一番可能的人选,赵振海迟疑道:“既然如此,回到彦国可能是能拿到解药的唯一办法了。”
这毒本就出自彦国,赵振海原先在大宁境内查五觉散的时候,连半点儿沾边的毒都找不到,听了俞云双的话从彦国入手,才有了转机。
既然毒是彦国的,解毒的方法必然也在彦国。
俞云双低低“嗯”了一声,将手中的书页放回到桌案上站起身来,缓缓踱步道:“在没有拿到解药前,五觉散只能依靠药物抑制蔓延……”
赵振海言是。
俞云双攥了攥一直放在襟口的长公主令。楚老先生曾经说过,长公主令可以抑制卓印清体内的五觉散之毒。
“我要出城一趟。”她突然道。
“长公主?”赵振海没有想到俞云双会做出这个决定,一时间错愕在原地。
俞云双道:“我有事要出城一趟,你且先回去罢,若是还发现了有关五觉散的记载,一定要说与我听。”
赵振海猜出了俞云双是要去见卓印清,只不过这个时辰,驸马的车驾只怕已经出城了。
“我明白了。”赵振海躬身应道,直起身来正要与俞云双一同出书房,便听到了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声。
俞云双以治军之道治府,府中上下素来规矩严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杂乱的情况。
赵振海心中诧异,侧过头来望向俞云双,便见她的眉头也是微微蹙起的。
就在赵振海猜测前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赵振海听到了一个声音在急急呼唤“殿下”。
那个声音十分耳熟,应该就是来自方才入府时向他问话的囊萤。
“殿下!”囊萤的声音随着她的人越来越近,待她绕过了回廊,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时,就连赵振海也怔在了原地。
因着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个人一袭玄色锦衣,腰系玉带,线条刚毅俊朗的面容上,眼眸如星辰般璨亮。
竟然是本应该战死沙场的裴钧!
看到了裴钧,就连俞云双的脚步也是一滞,凤眸微微睁大,似是不敢相信他的出现。
他大步走上前来,双膝一弯,对着俞云双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臧山一役,宁军大败,亦连累你派出支援我的五万鸾军损伤惨重,身为主将,我难辞其咎,还请长公主责罚!”
裴钧的这一跪仿佛重重地跪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俞云双的唇色发白,僵直着身体伫立在原地。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裴钧还活着,本该不存于这世间的人,却在这样的一个日子突然出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容,却让人嗅出了一丝奇诡的气息。
四周一片静谧,就连风都停止了流动。在场众人皆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之后,俞云双终于拖着脚步一步一步走到裴钧的身边,搀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手中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俞云双的眼眶有些模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失语了,嘴唇张张合合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裴钧?”
“是我。”裴钧的声音低沉,抬起头来静静凝视着她,眸光像是一汪深潭,“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