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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下去罢。”沈淑昭曼声道,待屏退宫女后,才侧身向她言:“承乾宫无处不有人看守,且萧氏也无加害之理,如今长姐被翻出昔日宫宴旧账,当下应谁都不愿被卷进去,你觉得呢?”
卫央面不改容,端提茶壶向面前的一个寒梅彩粉手杯倾倒而去,“我只觉你今后应命人候在殿外,未得吩咐,不准入室。”
杯中一时热气翻腾,馥郁卷浓。
沈淑昭顿生不解,“他们皆为我精挑出的可信之人,多设一防,倒显得生疏了。”
哪知换来卫央长眉轻挑,向她微睨,好生深意。
那盏茶正正停在二人中间,疑似是本打算递给她的。
沈淑昭不禁暗忖莫是何句说错了,才叫卫央这般望她?
“也是,日后多恶歧,防人之心不可无,赶明儿我便命宦官阿福多备些人候在殿外,这样踏实些……”她尾音渐弱,许是以为卫央在埋怨自己大意。
未料对方这次连深意都退去,一副欲言又止,秋眸定定。
半晌,才落一句:“你甚真?”
这让她咽下近乎道出口的承诺。
“罢了。”卫央道,抬起那杯茶欲饮,顿了顿,又讪讪放下,“近些日你静心在此地修养,宫中如今已一团乱,待纷乱过去,你再出去比较好。”
她连忙用力点了点头。
“你阿母在府上过得极安稳,若能尽早结束一切,你便可时常去看她。”卫央淡淡道。
提起生母,她眸色波动,“其实这一路……幸亏有你的人对她暗中相护,不然,我也不会不必忧心阿母会被沈府拿来作胁,我太多事都由你照顾了。”
“这有何?”卫央道,“她是你阿母,也是我阿母。”
沈淑昭心底倏然柔软,良久,才道:“阿母温柔仁善,若见到你,她会喜欢的。”
“嗯。其实细想,我许曾与她见过一面。”
“真的?”
“母后曾回府省亲过一次,我随她来认了沈族很多人,其中就有你那几位已成家的兄长。”
“那离今岂不很遥远?那时你不过几岁,会记事吗?我恐还尚未出生呢。”
“是,所以我只知来过,其余皆忆不起来,也许见过她,也许没见过。”
“但约是不曾,不过我料你定见过夫人与长姐,只是你不记得了。”
“她们应见过。”
“其实你不说我也可猜出,你们先从东正门进来,穿过庭廊与厅门前的几排梓树与青花,先去的应是白德院的大堂,在那与众人共膳后,朝左屏门走,去西苑赏曲——因为老祖母只愿看这个,最后走之前还去东阁拜了先祖,复才返宫。”
“所留时辰极短,许正如你说的这般。”
“那趟省亲族中应是头次见到你罢?你可隐约记得他们容貌?”
“不清楚了。我太小。”
“也是,不过他们就算识得你也无甚用,天家与世家终归有所不同,你们宫里来的人,次次登门入府都兴师动众,连高德忠都不得被怠慢,如此费神散银,说是回戚府认亲,其实已很显生疏了。”
“亲近亦无异,除了流着同一份血,还有甚共言之处?”卫央抬手,向溢香之茶呼气。
“也是。”
“不止他们,天家亦如此。”
饮后这盏茶,她侧眸望向她。
“你可知为何世家相争得比皇嗣更厉害?”
说至此事,沈淑昭陷入沉默,那自是因为——
皇嗣,早已所剩无几。
卫央眸底寡淡,与她往日无常,“我的兄长,亲弟,大多都未活至及冠,不是死于非命,就是戴罪自刎。留下来的,皆是只顾醉生梦死之辈。”
沈淑昭听来心里不是滋味,欲柔声安慰她时,却被她扬手阻止。
“皇宫就是如此。”
她不掺一丝感情。
“若走的不是他们,如今面对你的也不会是我。”
沈淑昭把新茶握在手心,余温尚且暖人,所思却十分愁冷。
“这里本就黑暗,你不必多想,我早已习惯。”卫央微微起身,“你先在宫中静候闭风头,有母后一刀了断的果断抉择,无人可拿此事为难于你。”
“你这是要去何处?”
“母后有事交予我。”
“好罢,不过外头风大,你去永寿殿时走快一些,莫染了风寒。你的手炉呢?来时也没有吗?等一会儿,我为你系紧大氅。”
沈淑昭拿来卫央入殿前解下的外披,重新为她系上。安好加身,才见此氅色泽近乎全浓墨,少余留白,边襟隐约绣得四爪蟒,与其至白襦裙相比,一个黑至低谷,一个明至云岸,两相衬宜,犹似双生。
系好后,沈淑昭的手蓦地被她轻握过去,十指相扣,慢慢地,手背被放至唇畔,薄唇轻缓覆过去,落下长吻。
“我夜里再来看你。”她抬起首,一对眸子清透墨黑,恰有风经过傲梅,盈雪吹落,不动如山。
道别毕,沈淑昭不舍松手,最后慢慢倚向门畔,望着卫央朝尽头走去。
冬春合风渐起,黄昏西落,远方的墨蟒氅随之飘逸轻摆,纵然此身影不得近观,也可从中察出背影者那股凌然而生的冷傲风骨。她的鹤发,披氅,两者相融,在背间全然寻不出其余一丝彩处,它是黑漆,缄默,孤独的。这之中只余一束赤嫣绾发带嵌央点缀,何其鲜艳,似清寂梅络,似薄负滴血,也似平和红玫。
它就在风中,这样缓慢扬落。
——
一根羽毛自灰色石阶上漂浮,随风而去,经过雕凤屋檐,红瓦,繁花,溪树。沿着十二道,经过两旁的苍盛梓桐树,与每十步一人的士兵,依次从武库、北宫、长乐宫、椒房殿与万岁殿上头飘过。天际烂霞,孤鸿销声。
在偏离正道的长巷里,麻袋蜷在狭小马车上,静静驶出宫门,上面装着的不是沉重人命,而是冰冷的小卒,在权术者棋盘上随时可舍弃的小卒。
伴随着一人跌堕,无处可逃,灰飞烟灭。
对于这一日,史官并未过多详载,甚至连提都不提,只躺在那,像死物一般,由马车运出去,无声无息,有始无终。待烈焰、尘土倾倒,轱辘声、铲地声、拖动声倾齐出动,一抔黄土下去,所有前尘旧事化作青烟,慢慢消散于世间,最终,是连一点声音都不剩了。
在遮蔽漫漫的青竹其间,一群宦官正埋头苦做活,黑影背夕日而行。
铲子深揣,抬高,再放下,挖举,十分有序,他们也不嫌累,只心想快快归去休憩。
一个脚步缓慢逼近,踩着地上冻叶,与此同时发出清脆声响。
熟稔的下履仙纹,熟稔的冷峻侧颜,那个影子走至所有人身后,悄无声息相察。正好有一女尸半身没入黄土中,面前挥锄之人欲将她彻底掩埋,忽从旁伸出一手横挡——正是方才所来之人。
宦官停下手头之举,侧目过去,只见那身影从容蹲下,似在打量女尸。土内人双眸涣散,绝望不堪,死不瞑目,她生前是一位侍奉于元妃殿中的婢女,虽不常近身,但平日熏香沐浴、叠衣呈玉也少不了她的身影,不过是不近身伺候晨起,所以被当成可肆意杀戮的砧肉,在菩萨身像背后躲过不少血刀子后,出门逃命时不留神挨了一摔,只好有一步没一步地拼死朝主子殿里走去,最终不言而喻,她仍旧死了。
婢女无力斜头卧在深坑边缘,破喉的一把短匕被抵得更深了,里间堵满了血稠,因被精准无误地割脉,失血过多,所以死得比单被破喉更快。
口鼻涌血,死得甚为痛苦,但总比慢慢等着窒息而去要好。她双目圆睁,无法闭住,需要一个人为她解脱,好让亡灵超度。
一只纤骨瘦削的手向她伸去,渐渐地,离她愈来愈近——它近乎触碰至她,女尸也快终获安息,然蓦地一转,那只手朝下放去,莫不如说,它就是冲此来的——破喉的那把寒匕被抽出,粘连着血丝,在刀锋的尽头,闪着嗜血骄傲。
食中指沿着刀背缓缓滑向刀刃,拭毕,双指翻朝自己,而后,用拇指搓了搓染在上头的血痕,伸向袖间,掏出一方短帕,认真地擦去匕上腥血。
旁边宦官咧嘴谄媚:“嘿嘿,若是想取匕首,命小的去拿便是,何必脏了干爹的手。”
“小事一桩。”那个拭去匕首血迹的人道,“你们到底辛苦。”
“干爹再小的事,皆是咱的大事。”
“不愿体恤?”
“愿的愿的,干爹待咱们这么好,小的只是想尽力而助。”
“我视你们每人如亲儿,你们背井离乡千里奔赴京城为人忙前忙后,我若不待你们好,放眼皇宫,还有谁身上能承起这担子?”高德忠把短匕放回袖中,神色严肃。
“义子知道了。”那宦官讨巧卖乖道。
“把这里办妥。”
“是、是!”
宦官一个激动,把土抛得老高,细黄土一下子重重地砸在宫女冰冷的脸上,不少滚进了眼睑,紧紧黏在其中。
巡视完这边,高德忠准备向另一边走去。
身后再度传来脚步声,他未回身,听之也足见来者内力,所以他勾唇。那墨氅背影自同一处走来,步态雍容决绝,经过青翠长竹,最终停于所有人身后。
“长公主殿下。”他平静道。
身后之人无所动,只觑了一番四周环境,在清心静雅的竹林背后,这些坑坑洼洼之处,被埋藏了不少罪恶。她却习以为常,面容波澜不惊,看不出喜哀。
“此处有奴婢监察完工,殿下不必耗时。”
此番美意并未得领情,传来冷言:“借了孤的人,还不允孤来吗?”
“宫中已无需殿下命人驻守,这里所剩只有奴婢之人。”
“天黑之前结束一切,久时生非,母后不容见到差池。”
“是。”他拱手低身,“殿下这是准备去收兵吗?恭送殿下。”在一声长音中,墨氅背影在黄昏下消失于青竹径终,来去匆匆,只似一个过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