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算计

木隽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八一中文网 www.81zw.so,最快更新雪安末年书最新章节!

    “原来你也没出来逛过,还说要带我看看这城主府一带的盛景。”童驻年坐在我对面,边夹菜边说。

    我盯着楼下的人来人往,笑着摆了摆手:“不是的,我七岁之前几乎天天在外面玩的,有的时候气得爷爷派二十来个侍卫找我回去念书。为看个歌姬一掷千金的事常有,大小歌坊中谁不知道雪安城城主展挽城是个吃喝玩乐的好手?只是……”我自嘲一笑:“那时自持身份高贵,不屑于小街小巷的环境,倒是平白错过了许多美味。所以,本城主今天要把它们全都补回来!”

    雪白色面具下似乎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声,我拢了拢隐在袖中的手炉,抬头看他,问:“笑什么?”

    “你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什么吗?”童驻年咽下一根青菜,抬眼反问我。

    我眨眼:“像什么?快意江湖的潇洒大侠?”

    “像人之将死的最后疯狂。”童驻年收了笑意,嗓音冰凉:“血瞳之毒第三重遇到相冲的眼眸便不再会血流不止,但每遇到一个这样的眼眸,就会加快毒第四重发作的速度。第四重看起来和第一重无异,但是你随时都有可能一次流血就再也止不住,等着浑身血液流尽而亡。当然,若是你福大命大,那很快,任何一双眼眸,都能刺激你进入第五重。任何眼眸也不会刺激到你,身体也不会寒冷,但是……你的生命已经走近了终点,不过是回光返照的虚幻。”

    “难道我每一个敌人都这样了解我吗?北思睦知道,北轻城知道,你知道,西门湮城也知道。”我敲着桌面,歪头笑:“看来西门湮城了解我比我了解他多得多。”

    “那是因为君上不但把你看作敌人,更视你为朋友知己。”童驻年声音忽地转为嘲讽,冷笑:“不过他若是知道他天天挖空心思对付的人其实正在作死,一定后悔这些年如此看重你。”

    我摇摇手指,自顾自倒了杯酒喝下:“我一直知道我不会是西门湮城的对手。我比不上他。”

    “童驻年,你有没有听过那个传说?我和西门湮城出生的时候,北海波涛汹涌,南漠的火烧云铺天盖地。”我抬眼望向外面的车水马龙人烟阜盛,眉眼舒缓全是慨叹,“所以,我是水,他是火,我们注定水火不容。”

    “当然听过。”

    “水生生不息,火短暂热烈。但是——只有死去才会像水一样永垂不朽,而火短暂得只有一生的时间去灿烂辉煌。”

    我仰头饮下一杯酒,笑:“所以,一切都注定好了的。这个天下的繁华或是苍凉,从头到尾都只属于西门湮城,属于北轻城,我连这短短十几年,都是偷来的。”

    “你何必信命。”童驻年声音如同叹息。

    我弯了唇角:“你不知道吗?我们姓展的,都信命。”所以才会为那汉白玉长匣上的预言,谋划九百多年。只等着展家剩下孤零零的我,用我的性命,来个漂亮的收尾。

    所以,我的寿命,我的前途,甚至于说我的性别,都是被选好的。

    “喂,没听过先来后到吗?”女孩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来。

    我微醉地撑着额头,寻声望去。

    “那你是不是也没听过后来者居上啊?”另一个女孩子有些无赖和恶劣地开口。

    我扬扬唇角,又往嘴里倒了杯酒。真人果然是比画像上漂亮多了。

    “你今天喝酒喝太多了。”童驻年声音沉闷地提醒我。

    我向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小声开口:“看好戏哦。”

    “左子缪,你不要欺人太甚。”清清冷冷的女孩子说。

    “呵,我欺人太甚,你童家倾家荡产不过是为你选个金龟婿,人家却看都懒得看你一眼,亲手把你写上了十九王子接风宴上的表演名单里,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左子缪嚣张一笑。

    对面的人眉头一皱:“她是童家嫡长女童筱央?”

    我舔舔杯沿的酒,咧唇一笑:“是哦。”

    “果然比童衍南正常很多。”雪白色面具下的薄唇提到童衍南的时候,声音难掩厌恶。

    我唇角咧得越发大:“童衍南可是你现在借用的身份的亲生女儿哦。”

    “不好意思,在下年龄比她还小。”童驻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刚要回话,就听到那边一声凄厉的叫声,然后……看到了一身乱七八糟汤水的左子缪。

    “区区几十年的小门小户,竟敢非议童家这样的百年世家。”童筱央面无表情地开口。

    左子缪在对自己的衣裙做了一番挽救,最后得出衣服彻底毁掉的结论后,怒极反笑:“百年世家又怎样?还不是要靠一个别的姓氏的人?闻苏一旦失宠,童家还不是毁于一旦?”

    “你——那也比你门丁凋零的左府强。”童筱央脸色白了白,良久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整个人缩在角落的阴影里,饶有兴致地拄着下巴,全神贯注。童筱央被逼到这个份上还没说出我被软禁,闻苏已经掌控城主府的消息,着实让人惊讶。看来童家出了童衍南这么个废物,纯属意外。

    “城主已经不理政事,左大小姐不知道吗?”低沉的声音从对面响起。

    我蓦然抬头看向童驻年,勾了勾唇角,接下话头:“年兄此话怎讲?”

    “我兄弟在城主府当差,听他说,自从城主回府后就再没出过寝院,闻公子只宣称城主大病,但他在城主回府时看得清清楚楚,城主分明是面色红润不见丝毫病态,这其中缘由……”童驻年状似忧愁地一叹。

    左子缪很给面子地冷笑一声:“难保不是闻公子连同童大人等不及了,软禁了城主。”

    我拿着酒杯的手一抖,不由抬眼仔细打量左子缪,看着周围议论纷纷的食客,心底笑开。这左子缪,真是比其兄还要可爱上三分啊。

    “闻公子和家父才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童筱央的声音明显低了几分,却仍是坚定。

    “做没做不是你动动嘴皮子就能定下的事。十天后就是一年一度的夏至日,君臣大宴上,倒是不知道闻大公子能不能交出一个完好无损的城主?”左子缪满眼嘲讽地看着童筱央。

    童筱央面色白了几分,更显清冷:“那便十日后见分晓。”

    酒足饭饱之后,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大作,雨声淅沥。

    我下巴抵在手上,看着童驻年眯着眼睛笑:“谢谢你啊。”

    童驻年似是呆怔了一会,才说:“我不说出你被软禁的事,你安插在这里的食客会说,你也会说。”

    我接着笑,不置可否。

    “若论耐心和计谋,君上未必敌得过你。”童驻年摩挲着酒杯的杯沿,忽然开口。

    我勾了勾唇角,挑眉看他:“何以见得?”

    “你听到展格被派往一关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夺回政权的计策吧?”童驻年沉声分析:“放出你被软禁的消息,闻苏再得民心也只是臣子,此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必会为人非议。唯一正名的方法就是让你出席夏至的宴席,你就会以此提出解除软禁的条件。对吗?”

    我扬起嘴角笑:“不错。西门湮城有父母兄长出谋划策,而我,只有我自己,展格和紫零,当然要比别人想得快些,多些。”我眸光一闪,低低一叹:“为他我已经推开了紫零,他只需要等着我把镶金砌玉的路铺到他的脚下,何必对小格做动作惹我不开心呢?”

    对面的人没了音。我敛起笑容,扬手唤来店小二。

    “还有备用的伞吗?”

    店小二挠了挠头,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下:“有倒是还有一把,只是……不太美观。”

    我转头询问童驻年:“我们共撑一把伞可否?”看见对面的人颔首,我冲店小二摆了摆手:“去拿来吧。”

    一刻钟之后,我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店小二和他手里残破不堪的,伞柄断折,伞面油渍斑斑的……伞,揉了揉眉心。

    我终于知道满堂宾客不乏坐立不安者,却无一人向店家借伞的原因了。撑这样的伞出门,不出一天就绝对会成为雪安城权贵圈里的笑柄。

    “罢了,伞你还是放回去吧。”我取出一张银票递至店小二面前,开口:“只是劳烦你冒雨去邻街衿姑娘的酒馆买来两坛惊天酒可以吗?”

    “可以自然是可以。”店小二又挠了挠软软的头发,犹豫着说:“但是衿姑娘的惊天酒,没有什么身份,只怕买不到诶。”

    我敲着桌面,歪头看他:“你是觉得本姑娘没有身份?”

    “姑娘误会了,不是……”店小二慌乱地解释,倒是极像被紫零捉弄的小格。

    我收了玩笑的心思,“你只管跟她说,她的酒比千金斛美味香醇百倍不止,她自然会给你酒。”

    “那位衿姑娘,似是在酿酒上颇有造诣?”待店小二离去后,童驻年问我。

    我望着外面的雨幕,理所当然地点头:“阿衿的惊天酒,自然是没话说。没听过天地弗如惊天地吗?”

    “但这前一句还有千金难买千金斛,你的千金斛可是排在惊天酒前面的。”

    我眯着眼睛笑:“童驻年,你可知道,千金斛只不过是我一时失手的残次品。当年闻苏走后,紫零被禁足,我毒发不得出门,待在房中整整一月,想酿的并非千金斛,而是闻者醉。”谁想还有五天的时候,我血瞳之毒突然发作,昏迷了七天,结果……就成了如今的千金斛。

    童驻年闻言甚是不解:“千金斛也可称作当世难寻的烈酒,你所说的闻者醉,最好也只能达到千金斛这样了。”

    我扬起唇角,摇了摇食指,盛了满眼的悲凉:“再好又有什么用,千金斛和我一样,只是个短暂的悲剧。千金斛只有我能酿造出来,因而稀有绝世,但永远也无法如杜康,惊天酒一样被流传千古。甚至,很多很多年后,有人会质疑,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过这种酒。”

    我含笑看着街道上店小二撑着那柄滑稽的伞,拎着两个酒坛的身影,笑:“所以我才不喝千金斛,万一我习惯了它的味道,转世之后又无人会酿,可怎生是好?莫不如喝惊天酒,千百年也是喝得到的。”

    不过还是没等到我喝完两坛惊天酒,闻苏就派了浩浩荡荡的侍从软轿把我抬回了城主府。

    走的时候在跪了满地的人中,隐隐约约听到了句:“我就说城主没病吧……”让我失笑。

    当初闻苏回来时,正值西门湮城派人造谣说我我身体不好,从不出府,不知民情,那些益民的政策也绝非由我提出,不过是借了别人的功绩擦亮自己的王冕。

    如今,竟是阴差阳错,流言不攻自破。

    只是……我眉眼一沉,脚利落地一歪,幸得童驻年搀扶才没有摔倒地上,形象全失,我自顾自低声而清晰地叹息:“总不出府,腿脚都不好了,好不容易溜出来一次,竟还要被抓回去……”

    余光扫到跪着的百姓一脸恍然的神色,夹杂着切切的私语声:“城主果然是被闻公子软禁了……”“闻公子怎么能这样呢,这和殺君杀妹有何区别?”“真真是辜负了先城主的养育之恩啊。”

    我终于满意地勾起嘴角,弯腰坐进了软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