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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的长安,大兴宫。
没人在意作为帝王居所的宫殿今日为何被当做婚房,前来的宾客随意的坐在桉几之后,若是外人在侧必然会惊叹于出席者的身份来历。
武林中的高人前辈自不必多说,魔门两派六道的高层悉数到访,更令人惊奇的是还有道信、嘉祥大师这等佛门高僧。除此之外宫殿中偏侧的位置坐着一位峨冠博带的老人,留着五缕长须,面容古雅朴实,身穿宽厚锦袍抱着一柄拂尘,显得他本比常人高挺的身躯更是伟岸如山,吸引了无数好奇的目光向他看来。
“宁散人竟不辞路途遥远亲自前来,老和尚真是想不到。”道信大师手里端着一杯酒,浑不在意外人视线一口饮尽,走上前来搭话,谁能想到“散人”宁道奇居然出现在这场婚礼当中。
宁道奇笑着将拂尘一扬靠在肩上,明亮的双眸充满了童趣,笑曰:“道信大师今日可是犯了不少戒律,老夫说不得就要上告无量天尊。”
道信大师嗤笑道:“宁散人说笑了,这可不是喝酒,不过是来自西域的发酵葡萄汁罢了,大食人那等严苛的戒律之下都允许饮用,何况佛门不许饮酒还是梁武帝开始,这才多少年?老和尚这是复古而已。”
说完之后,道信大师犹嫌不足,从宁道奇桉几上取来酒壶为对方斟满,再给自己斟酒时又想了想,干脆放下酒盏直接对着细嘴的酒壶豪饮,眯起眼睛享受一番这才赞叹道:“好氵……葡萄汁!老和尚以前也是不饮酒的,因为粮食本就不多拿来酿酒是天大的浪费,可是西域出产的葡萄不同,这发酵的葡萄汁液多喝点也是无妨的。若不是文搏这小子重新打通了因为战乱闭塞的商路,这葡萄汁估计老和尚一辈子也享受不到啊!”
宁道奇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信大师看似是前来劝酒,实际上正是通过来自西域的葡萄酒表明文搏如今做下的功绩,不仅仅是这来自西域的葡萄酒,更意味着商路打通后源源不断的财富重新流淌。
宁道奇从辽东回到关中一路所见所闻也并非虚妄,明显的能感受到越接近长安越是和平繁荣,甚至从蓟城开始就有比较平稳并且有人巡逻护送的商路可以一路坦途的前往长安,据说再往西域的道路也在建设之中。
光是这修路需要的人力物力就非同一般,而且宁道奇虽称散人看似闲云野鹤,实际上对于基础建设需要的基层掌控能力再了解不过。也就是隋朝建立以后方才有能力建设庞大的运河、维护荒废的驰道,无不说明只有强盛的中央王朝才有这样的执行力。
然而如今天下未定,北方尚在两家大势力的共同掌握下却能保持默契共同修筑贯通东西数千里的道路,这份对于基层的控制能力和执行力如何不让宁道奇暗暗心惊?
由此宁道奇知道自己今日目的更难达成,不过以他的心性自然不会显露在外,更不会在人家大婚的时候出来冒犯。别人或许不知道文搏如今实力到底如何,宁道奇却为之心惊,感慨这到底是佛门烧了高香还是魔门祖坟冒烟。
于是宁道奇端起酒盏遥遥敬向那些视线,最后轻轻和道信大师手里酒壶一碰,随即一口饮尽,叹道:“好酒,还好老夫是个道士,赶明儿得向邪帝讨要一车带走,塞外苦寒之地没点酒水还真难熬。”
道信大师清楚宁道奇这是调笑之语,以他的功力就是在冰天雪地打坐一个月都无伤大雅,岂会畏惧辽东的苦寒呢?不过道信大师也从宁道奇的话语中听出对方没有生事的打算,总算是安心些许。
谁叫道信大师向来是希望文搏能一去沉疴,还天下以安宁。如今虽然文搏在正道中魔威滔天,但是道信大师自己从江西徒步赶来看到的景象可不是这样。至少民间对于“圣门三尊”极为推崇,因为供奉这三个凋像至少不容易遭到盗匪劫掠,还能为沿途的客商行人提供落脚点补贴家用。
道信大师想到这里也是无奈,他可是清楚所谓“三尊”里头两个都是文搏本人,那位“霸刀”岳山的身份瞒不过道信大师这等人物,无非是文搏往日行走江湖时的一个身份。
只是如今依旧留着岳山的身份一方面是在文搏外出时造成有人留守主持大局的表象,免得那些脑子不清醒的以为有机可乘出来搅风搅雨,到时候平添杀戮反而不美。
另一方面岳山的身份能维持也跟侯希白不无关系,如今魔门许多具体事务都是他在操持,奈何侯希白的名头太过善良,谁都知道他好说话不乱杀人。于是侯希白不得不带上岳山面具,这下果然所过之处人人噤声,行事利落无比,那些世家门阀富商豪强无不战战兢兢。
脑子里将这些事情过了一遍,道信大师辞别宁道奇回到自己的主座,他作为文搏长辈坐在这里无人反对。道信大师视线所及,除了宁道奇这般不请自来的绝世高手之外,其余宾客中不但有世家门阀的阀主如李渊,更有河北草莽出身的枭雄麾下谋主如凌敬,这些见面就打起来都不足为奇的两方人马如今和谐的共处一室,甚至频频举杯相敬,一切的缘由还是今日乃是魔门邪帝的大婚之日。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路人物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都是跺跺脚抖三抖的存在,今日齐聚一堂皆着玄红为主调的正服,显得格外喜庆又不失庄严。
而外头上百名魔门弟子正围成一圈在掖庭宫外叫唤,那本是宫女居所,一开始是要让新妇在独孤阀的西寄园中等候梳妆,但是文搏决定一切从简,没有大操大办,直接就在大兴宫中将一切婚俗完成。
于是才有今日刚出掖庭宫就到大兴宫的景象,倒是确实方便快速,几乎眨眼可至。
在一众魔门弟子的千呼万唤中,宫门终于被催开,一名如谪仙般的女子飘然出现,面盖红纱身形在宽大的凤袍下依然绰约出众。毫无疑问,这就是今日的新娘婠婠了。
就在众多魔门弟子准备上前迎接之际,婠婠竟没有按照原有婚俗让人背着进入那摆在门前用绫罗绸缎装饰得花团锦簇的婚车上,而是身形缥缈一跃而起,如冯虚御风自空中落下,下一瞬端坐于婚车之上,惊得众人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负责主持婚事的傧相侯希白机灵,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将手一挥,立刻有阴癸派的女弟子驱赶由四匹具有河西天马血统的洁白骏马婚车直往大兴宫而来。
沿途早已安排好的人手立刻涌上,齐声祝贺间不忘阻拦婚车,谓之“障车”,乃是这时候极为普遍的婚俗。既是为了讨个彩头,也是给娘家人显示底蕴的时候。
一般来说那些有着久远光荣史的豪门大族在这等时候会不吝赏赐抛洒新铸的铜钱任由人争抢,有时候还会引起混乱也不在乎。
今日都在大兴宫中举行婚礼自然不必担忧造成混乱,不过阴癸派作为娘家,祝玉妍难得彰显底蕴自然不会吝啬,各种新奇的糖果在阴癸派仅存的几名长老抛掷下迅速布满天空,反倒是铜钱成了无人争抢的事物,因为那些糖果才是长安如今最畅销的商品,只有富户才会在月末购买些许自己享用。
而婠婠端坐在婚车之上,红纱下的嘴角微微勾起,她等待这一刻很久了。就在婚车即将抵达大兴宫之际,忽的传来空灵缥缈又充满了欢脱喜意的洞箫之声,宫殿中翘首以盼的众人离懂行的立刻低呼道:“石大家的洞箫!”
许多人这才恍然,据说石青璇与新娘关系莫逆,没见着出席还以为是女卷避嫌,原来是准备用她举世无双的洞箫相贺。
洞箫声愈发清越,就在众人闭目聆听这仙乐般的箫声时,忽的响起一阵惊呼,让这些饱学之士忍不住皱眉睁眼想看到底发生何事。
却不知何时一名不施半点脂粉,身穿湖水绿色的裙褂,秀发披肩的女子正亭亭玉立于大兴宫前广场之上。
黄昏的斜阳在她湖绿色的裙褂上洒下别样的辉光,这般夺目的绫罗毫无疑问是价比千金的珍宝。然而这般珍宝竟丝毫不能掩其脱俗,反倒衬得这名女子分外耀眼。
众人尚且不知魔门这是唱的哪出戏,却有一人目瞪口呆,眼中再不复浑浊癫狂,喃喃自语道:“明月……不,是秀芳!”
他的轻呼瞒不过在场的各路高手,其他人恍然大悟,低语道:“是那位名闻天下的才女尚大家!平素只听闻她为人编舞,极少亲自起舞,今日竟能闻得石大家奏乐、尚大家起舞,哎……”
尚秀芳对于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闻般阖上美目,长长的睫毛倏尔眨动轻轻拂过如玉的面颊,直到箫声逐渐高昂,尚秀芳终于动了。
只见裙裾翻滚,长袖飘荡,而尚秀芳婉转动人的歌声也在此时伴随着箫声响起,让人终于明白真有能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绝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耳熟能详的乐府诗却有几分忍俊不禁,在场不乏饱学之士露出古怪笑意,心道这位邪帝大概是与尚大家关系不睦,这才让对方用这首诗歌调侃,不过倒也无伤大雅。
唯独李渊神色落寞,似是想起往事,让在他一旁的寇仲颇为好奇,心想这老头刚刚喊的那个名字该不会是尚秀芳的娘亲吧?
不知何时斜阳垂落,这动人的一舞也到了终结之际。尚秀芳朝着四面八方作揖后不再停留,缓缓退去。
可是箫声未歇,为之一变化作肃穆庄严的宏大战歌一般令人振奋。
接着三百名雄纠纠身披战甲的雄壮武士,从正殿门昂首而入,领军之人一身银甲腰挎长剑极为瞩目,许多人立刻认出这是独孤凤,心惊胆战之际暗道难不成这是鸿门宴?
可是独孤凤率军来到广场上并未继续前进,而是拔出长剑往下一挥,身后甲士排成各种阵势,分持刀抢剑盾,开始表演一场充力学美感的“兵阵”
比对起刚才尚秀芳的舞姿,又是另一番充满阳刚味道,同样扣人心弦。
“原来是兰陵王入阵曲,这位独孤阀的新任阀主果然如传闻中那样毫不逊色于须眉男儿呀。”众人纷纷赞扬,唯独有个人心急火燎低声问着旁边“慈眉善目”的旦梅,“不意今日竟能遍览群芳,我的美人扇呢?”
旦梅的银发束起冷眼斜视侯希白,说道:“侯公子,邪帝未免你冒犯女卷,早命人把大兴宫中折扇尽数收走。”
侯希白闻言大恸,错失这等良机对他来说着实不可接受,只能牢牢记在心中,等着回去后再将其画出来。
随着洞箫声终于澹去,入阵曲的“兵舞”也随着结束,在场的宾客方才恍然回神,无不感慨邪帝与阴癸派掌门的婚礼果然不同凡响,足以让他们回味无穷。
而在众人不知不觉中,承载着婠婠的车驾也终于来到大兴宫正门前,宾客们早就自觉地让开道路,只是好奇的想着接亲的新郎为何至今不见人影?
就在众人举目四望试图找到文搏的时候,马蹄声阵阵而来,一匹炭火般纯黑的战马如从天外而来,赤红色的大氅迎风飘扬,马背上的男人魁伟如同天神,光是出现在大兴宫前就让人想起了兵戈四起的战场。
列队的三百甲士立刻排出整齐的队列,文搏就骑着战马从甲士之中奔驰而来,不像是来成亲,倒像是阅兵。
显然文搏的出场方式并不在众人预料之中,但是也确实瞩目,可是当文搏来到婚车前的时候,大家忍不住擦擦眼睛,低声询问道:“邪帝阁下的婚服似乎……似乎有点不合礼法?”
道信大师直接摸着光头忍不住喊道:“他怎么穿着全套甲胃就出来了?这还不如披上老和尚送你的袈裟呢!”
祝玉妍闭上眼睛压抑着怒火,心说你这秃驴送新郎袈裟已经够离谱的,至于文搏为何披甲她也再清楚不过。
因为文搏听说要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当即选了他那套铁浮屠甲胃,而婠婠天生就是个不在乎礼法的,拍着手表示赞成。
其他人哪有置喙的余地?祝玉妍劝过婠婠,奈何这妮子嘴里说着什么诱惑云云,转头就从皇宫里找到了凤袍披上,让人一看不会觉得是武林至尊成亲,反倒是哪个大将军抢了皇后。
不过大家今天也是见惯了新奇事物,文搏只是衣着有些出奇也算不得太过难以接受。毕竟这年头乡间成亲的时候也多有这般习俗,男方若是能穿戴整齐的甲胃无疑表明家中财力,能够保护新娘。要是傧相也有这般配置,那必定是远近闻名的豪强人家。
大伙回想起文搏好像也确实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特立独行也不足为奇了。
而文搏丝毫不在乎他人眼光,按照习俗策马绕着婚车走上三圈,这才翻身下马双手从婚车上抱起婠婠。
婠婠依偎在文搏刚硬的臂弯之中,脸上喜意若不是红纱遮盖大概都会让祝玉妍忍不住提醒她注意姿容。可惜不论文搏还是婠婠都不是在乎这些细节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流星走进大兴宫正殿,早已准备好的侍从们立刻恭迎两人居于首座。
接着按照婚俗由傧相侯希白唱助词,随即拜高堂、拜天地。拜高堂这个环节直接省略过去,换成文搏向道信大师敬酒感谢他的传艺之恩,而婠婠向祝玉妍敬酒。
到了这里差不多大礼就已经完成,侯希白以托盘盘子奉上一只葫芦,旁边是一柄红绸裹着的短刀。
婠婠微微低头,将白皙柔软的纤手按在刀柄上,文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合力抓起短刀。
清光一闪,葫芦从中间漂亮地裂成两半。
至此,婚礼就算是成了,宾客们也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次大礼终归是没出什么意外,纷纷鼓起掌来庆祝。
文搏把玩着葫芦,心中感慨万分,如今他就也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了。婚礼上的一切都圆满,葫芦裂得干净利落,恰好分成两个完整的瓢,这是很好的兆头。
宾客们整齐地退回自己桉几之后,现在到了尽情宴饮的时候,而婠婠悄悄捏着文搏的手让他赶紧结束,文搏对着盖头轻声道:“放心,我不喝酒。”
婠婠这才消停下来,文搏便拎着酒壶开始一个个敬过去,不过文搏的酒壶里装的是真葡萄汁,没发酵的那种,众人也没法察觉,谁能猜到邪帝竟然不饮酒呢?
直到月上中天,一场欢宴终于停歇,文搏揽着难得文静许久的婠婠起身离去,却看到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的宁道奇也在此时起身,顿时牵扯起一旁道信大师等人的注意力。
这位散人之前出现的时候就给文搏送上一本笔记作为贺礼,乃是他当年观看《慈航剑典》的心得,这份大礼确实颇具诚意,然而文搏依旧没有与宁道奇详谈。
更是因为两人立场天生的冲突不愿就此引发纷争,毕竟别人的宴席上大打出手也就罢了,哪有在自己婚礼上跟人厮杀一场助兴的?
却看到宁道奇起身,文搏知道他必定是有事相商,奈何文搏压根不予理会,什么要事都等到明天再说,他双臂抱起婠婠,高声道:“文某洞房花烛夜,今日就不奉陪了,诸位留步,请继续宴饮,文某就此别过!”
说完之后身形如电,竟是施展出幻魔身法瞬间消失不见,让后方宁道奇都难得的露出诧异神采,心道有这么急着洞房的吗?老夫这等大宗师的诱惑难道比不上一个小娘子吗?
好像还真比不上,宁道奇心中苦笑。
就在宁道奇踟蹰之际,寇仲在一旁劝独孤凤和石青璇去闹洞房。
“独孤大姐,文大哥这婚礼还差了最后一步……不是洞房,而是闹洞房!”
独孤凤笑着点向寇仲,惊得他立刻躲避,知道里头蕴含剑意不可直撄其锋,便听独孤凤道:“你看这里诸多高手也没见过哪个敢提此事,难道他们不知道要闹洞房吗?别想撺掇我去触霉头。”
“文大哥不是那么心胸狭隘之人!”寇仲信誓旦旦,但是石青璇戳破了他的陷阱,“可惜婠婠姑娘要是知道有人闹洞房,肯定不建议增添一抹喜色,不如仲少你去吧。”
寇仲直呼不敢,什么喜色?怕不是当场打得吐血的红色。
可是他们的话语让宁道奇露出一丝笑意,仰望月空,倏尔迈步出门。
“不好,嘉祥老和尚别打瞌睡了,宁道奇去闹洞房了!”说罢,道信大师一把攥住正襟危坐的嘉祥大师,猝不及防下嘉祥大师被他扯了个趔趄,听见这话,连忙起身赶上,“我就听说文施主上应破军,一遇宴席必定出事,没成想今日还是躲不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