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归途

两手一摊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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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天黄沙的戈壁滩中,漫长而沉默的队伍在嶙峋怪石中蜿蜒成长蛇一般,头顶的烈日让这一队带着斗笠的客商汗流浃背,可是人人眼中振奋的神色溢于言表。

    “还差两百里路便是敦煌,过了这片戈壁就进入国境,咱们就算是回家了!”年轻的男人拂开竹笠垂下的布幔,骑在高大的骆驼上不忘回头鼓舞众人,竹笠下露出一张形容俊朗充满阳刚之气又不显盛气凌人的面庞,依稀可见少年的锐气,却又充满了成熟稳重的气质。

    若是他的好兄弟寇仲在此,亦会为这个男人如今的变化感到惊叹。

    他正式在大业十二年前往天竺取经的徐子陵,至今已过了五年时光,经过漫长的跋涉历经险阻,这一行取经的僧众人数相较出发时少了近二十人,其中不乏半途无法忍受艰苦逃走的,也有在路上病倒或者被毒虫咬伤不治,更有遭遇马匪强贼于厮杀中殒命。

    好在他们尽皆是有武艺在身,并且除了领头的大德禅师也就是石之轩外平均年龄不到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今终于踏上了归途,即将进入国境,难免有些激动。

    “子陵大概是忘了,如今距离敦煌虽然不远,可是途中吐谷浑势力重新崛起袭扰边境,这段路只怕难走。”另一名年轻男人驱赶着骆驼靠近,他沉稳敦实如同黄牛,强健的体魄下有着极为坚定的内心,面对即将回到国境内的前程虽然欣喜,但是担忧之心并未消减。

    “法融师兄,这你就不知道了,昨晚我从大德师父那儿听出了端倪,前些日子碰到的那群往西边迁徙的牧民根本不是什么突厥人,而是鲜卑人!”不料徐子陵胸有成竹,只是他说的话让法融一时没有明白,不论是突厥人还是鲜卑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嘿,这么说吧,大德师父当年经略西域,对这里的情况再熟悉不过,此地原本是吐谷浑的故地,只是在开皇年间被大德师父指示铁勒人击败吐谷浑然后隋军控制周边,再往后吐谷浑灭国、可汗伏允逃上雪山避难,直到隋末乱世方才杀了回来。”徐子陵也不藏私,从腰间取出珍贵的清水抿了一口润润嗓子,仰头看向漫卷黄沙中灼人的烈日,向法融道出真相,“可他们现在不留在老家反而往西边逃,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邪帝、不,圣佛收复河西让伏允胆寒这才迁徙牧民?”法融立刻想到了缘由,总不可能是西突厥打来了吧?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可是大德师父说那帮人里有不少是吐谷浑的贵人,只怕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激烈,极有可能是打得吐谷浑丧了胆,这才连贵人都扮成牧民逃跑甚至不敢说自己是吐谷浑人!”徐子陵将竹笠的布幔垂下,接着制止了法融的疑惑,“法融师兄,我也就这么一说,咱们反正七天之内肯定能到敦煌,倒是定然见分晓!”

    “阿弥陀佛,子陵倒是有信心。”法融摇头苦笑,也不再言语,默默地回到队伍中继续前行。

    实际上徐子陵的估计还是太乐观了,他们从长安出发前往天竺取经时走的并非这条道路,而是取到北方避开了吐蕃、吐谷浑可能的兵锋,沿着北线绕道而行。只是返程时听闻中原的军队收复了河西方才试着从南边的路线更快的前往敦煌,奈何由于河流改道以及可能得战争等原因路途并不顺畅,几次遇到乱兵马匪过境,哪怕他们这一行人尽是武者也不敢直面大军。

    直到十日之后,此时距离敦煌只有数十里路途,可惜月上中天,在夜间的西北温差极大,作为队伍首领的石之轩,也就是大德禅师按部就班的在傍晚便下令扎营。

    石之轩令行禁止之下颇有几分军伍风格,众人对于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极为尊重,法融更是亲自下厨用铁锅炖了一大锅汤为大家补充营养。

    此时凄清的月色在西北的苍穹中高悬,月色底下近百个留着短发茬的年轻汉子三五成群的依靠着篝火畅谈往事,望向围坐在中心的那位老人分外钦佩。

    “大德师父,明日咱们便能入敦煌了!可算是回家了呀。”徐子陵捧着肉干与野菜炖的汤大快朵颐,反正他们也不需遵从萧衍当年的戒律,何况此行在天竺之时见过无数高僧,也没见谁说过不吃肉的。

    石之轩轻轻地抿了一口汤,低垂的长眉下明亮的双眸尽显高深智慧,若说这次前往天竺的旅途谁的收获最大无疑是他本人。

    非但在那烂陀寺求取真经,更是与天竺各地高僧辩论佛法学习经义,不过两三年光景便融会贯通,最后在五年一度的无遮大会上舌辩群僧令其无不哑然。

    他提出并完善的“八识”理念在天竺本有雏形,经由石之轩身体力行并且最终得到验证之后让当地人无不俯首称他为佛陀传法天授之人。只有石之轩与随行的僧侣们清楚这位本就是庙堂梁柱之才,修行佛法说是大材小用也差相仿佛立刻。

    回想起在森林茂密、水池众多,自然环境优美的那烂陀寺中的场景,石之轩心中感慨不愧是最适合修习禅定和三昧的居所,当年佛陀据说也在此地修行。可惜石之轩尚有任务没能完成,无法久留,在誊抄完经义之后便辞别主持戒贤论师返程。

    听闻徐子陵的期待,石之轩微微一笑,说道:“阿弥陀佛,子陵说得倒是颇有几分佛理,虽说你家乡在江都,就算启程也是从长安,可我心归处皆是故乡,回到敦煌这华夏故地也的确是到家了。”

    徐子陵都愣了一会儿,自己随口一说哪有这么多理由,不过石之轩也说的不错,到了敦煌肯定是回国,说到家也没问题了。

    可是徐子陵要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大德师父,路上咱们已经碰到不少商旅,我打听到如今华夏重归统一,以汉为国号,文大哥这是当了皇帝吗?”

    不怪徐子陵有这般疑问,因为遇见的商旅也语焉不详,说起皇帝是谁好像并不清楚,只是称圣佛降世,至于天子何方神圣压根不清楚。这种只知道魔门不知道皇帝的情况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于是徐子陵趁着机会询问石之轩。

    石之轩沉默片刻,摇摇头道:“文搏大概是没心思当皇帝的,什么天子根本不在此人眼中。而且如今这天下谁是皇帝,重要么?”

    徐子陵一愣,这岂能不重要?天子代天牧民,没了皇帝那世道还不得如诸国并立时那般混乱?

    可是转念一想,至少进入国境之后再不见先前戈壁荒漠的千里无人景象,繁荣的商道上尽是往来不绝的商客,剽悍的保镖护卫手持长槊钢刀虎视眈眈的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可分明并未有太多担忧,显然是做给雇主们看的,谁叫商路沿途颇为平安,不用担忧。

    这无不说明朝廷对于境内控制力强大,绝非乱世景象。根据之前探听的消息此时距离天下一统也就不到两年光景,有这般局面着实大大出乎意料。因为河西纳入统治时间更短,也就是去年凉王李轨方才在汉军威逼之下降服随后河西平定。

    徐子陵满肚子疑问并没有因为在天竺学佛而能够解答眼前景象,当他还想再问之际,却发现石之轩已经闭目敛息进入禅定状态,这般情况下徐子陵也不便打扰,只好静下心来运转《长生诀》,暗道不用多久就要见到寇仲,总不能让这小子把自己比过去了。

    一夜时光很快过去,当他们再度踏上旅途又到了第二天傍晚之际,敦煌城恢弘的城墙映入眼帘,最令人惊叹的是城墙并非是为了抵御来犯之敌而建造的坚固高大,与他们出发时所见景象截然不同。

    竟是在城墙上绘制、凋刻了无数华丽绚烂的壁画、凋塑,描写的尽是一幅幅瑰丽奇特的画卷。

    有威武强悍的将军率领骑兵北逐突厥擒拿可汗,有潇洒自若的文臣治理朝政万众敬仰……如此形貌几乎将敦煌城十余里的外围城墙全都占据,徐子陵恨不得绕城一周去看看这些壁画凋塑的全貌,可惜大家急着进城不好拂了大伙兴致,方才急匆匆走向城门。

    谁知尚未达到城门,便有小吏见他们上百人的队伍颇为不俗上前询问,见得徐子陵取出的印信文牒方才大惊,立刻派人将他们安排至城内驿馆当中,也只有专门为来往军队、官员设置的驿馆才能一次性容纳这上百人的队伍和他们携带的无数经义、特产。

    趁着众人安放行礼,徐子陵早就想去询问官吏具体情况,谁知那小吏不知忙什么根本见不着人影,无奈之下徐子陵便独自一人往城中酒馆行去。

    作为当年扬州的地头蛇,徐子陵当然知道探听消息还得是去着人多口杂的酒馆闹市,方才能汇聚各方情报进行分析。

    不多时,徐子陵坐在酒馆二楼靠窗的桌子,凝望下方熙熙攘攘的坊市,无数车马井井有条的迅速通过宽敞的街道,可以想象每天有数以千计的人从此经过,敦煌繁荣可见一二。

    “诸位看官,书接上回,咱说到了邪帝独战二仙化虹飞升,今次便是圣佛临凡重回人间!”说书人清凉的额嗓门在高台上响起,他朝着四周抱个罗圈揖,将大伙的兴致挑起,便要继续。

    徐子陵一愣,邪帝无疑是文搏,圣佛也是文搏,那这化虹飞升又怎么重返人间?难不成是那等为了塑造天命胡吹大气的做派?虽然文搏一定不会这么做,可转念一想指不定是底下人阿谀奉承才有了这些故事。

    于是徐子陵按捺住询问的意思,叫来一壶香茗,侧耳倾听。

    “说是邪帝,大伙其实都知道实则是咱圣门的圣帝大人,当日圣帝先斩天刀,再败老魔,谁知这两人借助圣帝神威脱去凡躯证得大道,当即化虹飞升。”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反问道:“诸位不乏武林高手,可知道这化虹飞升是何意?”

    “狗入的说书老儿,谁不知道破碎虚空?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吊胃口,赶紧说圣帝怎么杀回来把那些南蛮狗子打个屁滚尿流的!”当即有暴脾气的武夫投掷出几块铜板,说书人大喜过望袖袍一翻尽数接下,显出一手不俗武艺之后谢过赏赐,这才继续说道。

    “且说圣帝遭到成仙的天刀宋缺、老魔向雨田暗算,不得不提前破碎虚空而去,当时岭南军中一千太保无不大喜过望,要知道没了圣帝镇压,这等天魔转世而来的太保便能声张魔威祸乱人间。咱们圣门各位高人同仇敌忾,便要铁了心肠捍卫圣帝大人留下的基业。其中当以圣子寇仲最为果决,手持戒刀、禅杖大声呵斥道……”

    说书人舌灿莲花,三言两语将当时危机景象说得身临其境一般,就连徐子陵一颗心都悬了起来。他自然是清楚破碎虚空的含义,只是没想到宋缺与文大哥竟然厮杀得如此惨烈,两人都当场破碎虚空而去。

    至于这太保军是何方神圣,寇仲怎么又成了圣子他更是摸不着头脑,只是听着旁边几人窃窃私语迅速明白过来。所谓太保军乃是中原武林正道中的高手集结编练成军,可惜只有一战便宣告覆灭因此并未有具体旗号流出,于是说书人为了气势给他们安上一个名号。

    至于寇仲则是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代魔门的领导者,这才被人称作圣子,搞得和文搏私生子一般,简直……简直令人羡慕!

    唯独向雨田之名似乎从未听闻,徐子陵正要从怀中取出碎银打赏趁机询问向雨田之事,却听闻一声淳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向雨田乃是魔门不世出的前辈高人,在淝水之战时便已扬名,修炼的正是《道心种魔》。”

    徐子陵一怔,抬眼望向对面慈眉善目的老僧,不知何时石之轩已然到来,一手绝无仅有的幻魔身法非但没有邪异气息,反倒高洁潇洒不沾任何烟火气,以至于徐子陵直到对方发声方才意识到。

    而石之轩解释的当口,说书人已经快语连珠说到后头。

    “……圣门养士千年,仗义死节便在今日!旋即寇圣子一手刀一手棍杀入太保军中,一时间尸横遍野杀得贼子狼奔豕突,奈何圣门虽勇敌寇却多。以圣子神威终究比不得圣佛无敌。因此深陷重围身披数百创,一路从荥阳杀到成皋眼睛都没眨,连戒刀都杀的卷刃,禅杖都打成了铁杵,眼见不敌,及及可危之时,圣后见状不忍,大伙可知道圣后做了什么力挽狂澜吗?”

    徐子陵暗道这台词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特别是由寇仲的嘴里说出来怎么愈发不对味呢。

    “快说快说!虽然听过多次,但是你这说书的能不能每次都卖关子?”下头的看官不知其中缘由,听见说书人吊胃口忍不住笑骂,铜板大肆抛洒,乐得说书人口都合不拢,满满收了一袖子沉甸甸的赏钱之后这才润了润喉咙,重新开始。

    “圣后配合尚大家、石大家奏乐起舞,身化万千做天魔舞有如罗天大蘸,妙舞飞扬间见者落泪闻着涕零,从心灵到身体得到了无比的救赎,而圣佛终于感受到圣后的呼唤……”

    说书人讲到这里,立时有酒馆掌柜雇来的胡女歌姬翩翩起舞,在阵阵梵唱音乐之中如天魔乱舞看得众人神思不属心里头痒痒的。都在想难道圣佛平日就是这样修行的?难怪武功高绝,咱们也得请一位回去学习佛法呀!

    徐子陵则心想这些人也真不怕出事,这么编排魔门、文搏,被人抓去了只怕讨不了好。可转念一下既然他们敢这么干,只怕魔门对这些事情压根不在意。

    众人翘首以盼,有的等着圣佛降世横扫敌寇的爽快场面出现,有的看舞姬正看得尽兴,谁知忽然一声尖叫。

    “不好!黑皮子来查人了!”

    “啊!各位,小老儿先走一步。圣佛降世还请下回分解!”说书人瞬间从桉几之后跳起,顺着窗台一跃而出,二层楼高的距离丝毫挡不住此人逃离的决心,眼看就要躲进人群熘走。

    徐子陵没想到自己好的不应坏的应,难道婠大姐的手下真来找这说书人麻烦了?那未免又有些过激了吧?

    却见马蹄阵阵而来,一行五人极为剽悍的黑甲骑兵手持木棍席卷而来,手中棍棒连点带推迅速将慌乱的路人毫发无损的驱赶至一边,三两下挟住那说书人,只听此人高声喊道:“我为圣帝说过书,我替圣门流过汗,你们不能因为我讲故事就抓我!”

    为首的缇骑骂道:“老东西你又在放什么屁,咱们抓你是因为你收了城东王掌柜的钱答应去说书结果反悔又没赔偿,人家告上门来了!来人,把他拉走!”

    于是立即有人下马把说书人逮住带走,闹腾了好一阵方才平息事态,倒是茶楼上的诸多看官见怪不怪,还有人笑着说这说书的倒是个红人,两家酒楼都抢着请他去说书,以至于让这老东西两头骗。酒楼上热闹了一会儿就当做无事发生,掌柜随即安排了唱戏的上台继续表演,一时间众人都忘了那个被抓的说书人。

    “哎,正说道兴头上,我还好奇文大哥破碎虚空之后如何回来、如何大杀四方的呢?”徐子陵叹息一声,倒也没当回事,这些说书人嘴里没熘儿,为了吸引眼球夸大其词都算是客气。

    却不想徐子陵自言自语一般的疑问得到了回答,只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说道:“别听这些说书的胡诌,我当时一出场,岭南军的人战意全无,直接束手就擒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徐子陵点点头,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抬眼一看,石之轩旁边一道高大的身影正襟危坐,面容刚毅神色平静,相较于五年前几乎毫无变化,惊喜之下徐子陵还记得保持低声说道:“文大哥!你何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