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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已是半个多月过去。
那天若虚先生门前演过一场客人盈门的闹剧,在孔、翟两位贵人先后拜访后,终于算是告一段落。想必以后有心攀附的,再想要来结交,都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了。
但是半月以来,仍然经常有人趁着天还没亮,就偷偷上门,将礼物和拜书放在门口,转身就走。有的人私下打探若虚先生的喜好,想要投其所好;有的人设宴发帖邀请他去宴饮聚会;甚至还有人打上了杨熙的主意,多方打探他是否婚配,有无媒定,只想将自家女儿许配给他,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那些放在门口,来路不明的礼物,若虚先生一概下令不收,只是放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最后不知被哪里闲汉捡拾去了;设宴邀请的,他也多推辞了去;给杨熙说媒的,他却都认真询问了杨熙,问他要不要见上一面,直把这个少年羞得满脸通红,连说不见不见。
但那执金吾卿任宏送来的家伙什物,以及一干六名童仆,若虚先生却全都笑纳了。看来先生倒是愿意与这直肠子的武人交往。
若虚先生现下虽然出任散职,但也要随时应召入宫随驾,只剩下杨熙独自在家,一天到晚只是读书写字。
虽然窝在宅邸内闭门不出很是气闷,但如今他这个御赐“杨延嗣”的名号已经传开,朝上的官员都将他当作杨大夫的螟蛉子,时时有人盯着他的动向,想要通过他结交杨大夫。所以先生特地嘱咐他要在家待一阵子,不要出去招惹是非。
是以他一直呆在家中读书,有一次尹墨郡主来寻他出去玩耍,他也都推辞了。
这一日,若虚先生散朝归来,忽然对杨熙道:“熙儿,今天散朝之后,天子向我问起你的近况。听说你在家赋闲,想要给你加个官身,让你到少府暂任从事之职,你意下如何?”
官身?少府?杨熙愣了一愣。
现在先生受到圣上恩宠无以复加,在朝中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杨熙早就知道,只要在先生荫蔽之下,必定会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但却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而轻易。
天子一言,便可以让一个平民出仕为官,真是无异于平步青云了。
如果这是刚来长安之时,或是初入皇宫之后,杨熙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大喜应诺。他仍然记得那相府的一个小小主薄,一言便能斥退军马的威势,仍然怀念那乘车在驰道上呼啸而过的的美妙感觉。
但是现在先生复起为官,他更是见惯了官场的趋炎附势之人,看饱了种种营营之态,不由心中暗暗踟蹰。毕竟他只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贸然进入这勾党结派、暗流汹涌的官场之中,就算有先生照拂,却又怎么应付得来?
若虚先生见他没有立即答允,而是踟蹰不已,心中暗暗赞许,便故意探他道:“咱们男儿生在世间,谁不想功名显达,出将入相?你要是想入仕为官,也没什么好丢脸的,索性就应了天子的好意,从少府从事,也就是那黄门郎做起。你别看少府黄门官儿小,现在朝中多少大员,都是从那黄门郎发迹,最终一步一步走上要职。”
杨熙近日也学了不少朝中的规矩,知道这黄门郎是宫城的守门小官,虽然位卑职小,但是处在沟通内外的要冲,与那宫中贵人、王公大臣都有接触,的确是很好的晋身之阶。但是杨熙自知不谙朝堂规矩,若骤然得了此官,也未必就是好事。
德不配位,往往都是取祸之道。
若虚先生见他仍在沉吟,不由得笑道:“若你不愿,此事当然也可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杨熙奇道,“从长计议又是怎样?”
若虚先生道:“从长计议,便是先别忙着受这官禄,却是先入太学,学那古往今来的经典,再进光禄,学那经世济民的本事,最后以士子身份,凭自己才学见识,从那岁考出身,博取一个响当当的官身功名!”
这一番话,说得杨熙精神陡震,连忙道:“弟子愿选后者,先作为学子进太学学习!”
“好!好!”若虚先生哈哈大笑,“凭借他人的荫蔽为官,根基不在自己,而在旁人。一旦靠山倒塌,位子也就坐不稳了。但是若凭自己的才学为官,厚植自身根基,便可不惧东南西北风,永远屹立不倒了!熙儿的这个选择,果然没让为师失望!”
这太学古已有之,本朝武帝之时,因大儒董仲舒的建议,成为国家教化士子的所在。
最初,这太学仅有五十个名额,教授科目仅限《诗》《书》《礼》《易》《春秋》五经,能够入学的,都是太常官署选拔的官宦弟子。偶然出现缺额,才从地方郡国选拔孝廉有才之人。
到了孝宣皇帝的时候,太学的名额增加到百人,授业科目增加到十二类,从全国延请明经宿儒为博士,又设立“射策科”进行察举考试,在太学上学的士子都有了晋身官场的希望。
从此之后,太学便逐渐炙手可热起来。朝上王侯将相、簪缨贵人,都以子孙选为太学生为荣。有些贫寒士子,能够得到机会入学旁听,也是都是倍加珍惜,期待能够学有所成、飞黄腾达。
数十年间,太学为大汉朝培育了上千名饱学之士,将先王经典学问散布天下,一时间全国教化大兴,堪称盛世。那匡衡、翟方进等人官至宰相,当年也都是从太学发迹,自然更是成了学子们心中艳羡的榜样。
到了今天,太学更受朝廷重视。前几年天子下诏,让朝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包括丞相、御史等人,只要有真实才学,都可以在在太学兼任博士,教化弟子。生员名额也是年年增加,现在已经增加到三千人。每当有大儒举行廷讲,来听课的学子磨肩继踵,想来当年至圣先师开坛讲课,也不过就是如此盛况了吧。
这三千太学学子,也是分为两等。一等叫做博士弟子,大多是出身富贵、家境殷实的官宦之后。这些人是由太常选拔而出,或是由官员保举而来。
顾名思义,博士弟子一定要师承某位博士。而拜博士为师,本就不是一般平民所能做到的。他们这些博士弟子在太学里上学,不仅有名师指教,还能享受若干特权,不仅徭役得以免除,日常花费也都是司农官署的治粟司安排公帑。所以,说起“弟子”,便指得是这博士弟子了。
第二等则是记名弟子,大多是地方察举、乡里保荐而来。这些人没有什么严格的师承,每天只能旁听不同的先生讲课,然后自行研究学习。他们这些人在太学上学,花费都需要自己承担,所以有很多都是穷困潦倒。这些人,又称作“诸生”。
如今若虚先生任礼官大夫,兼任太常博士,身份尊贵无比,由他保举杨熙入学,当然是顺理成章,毫无问题,只需要去那学宫登记姓名籍贯,立刻便能入学。
但是如此一来,杨熙便仍然是靠着若虚先生的名头行事,别人提起他时,总要说一句“杨若虚的门生”,未免总是要被看轻半分。
既然杨熙想要凭自己本事,去那太学之中学习,若虚先生便计划让他另外延请一位名师,以纯粹的博士弟子身份进入太学就学,真正赢一个清清白白的官身。
若虚心中,始终有一股难平之气。虽然圣上严令他保守杨熙身份秘密,但谁知以后会不会有什么转机?
天子无嗣,天下共忧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同样都是汉室宗室,谁又能知道将来鹿死谁手?只有让杨熙早日成才、堪当大任,将来有什么变故,才不会错失时机。
但若是要为杨熙另行延名师,却是一件难事。
儒家讲究尊师重道,特别注重学问的源流分支,各家各派有“师法”“家法”的区别。
所谓“师法”,就是一脉祖师流传下来的学问。“师法”不同,便是研习同一部经书,其中训诂释义都不尽相同。同一“师法”之下的弟子,无论如何开枝散叶,所学所教都不能有悖师法。比如《易经》,就有施、孟、梁丘等不同流派,各派弟子所学都是各不相同。
而所谓“家法”,则是在师法之下,衍生而出更小的学问派别,也就是业师的一家之学,其中离章辩句,差异更是大了不少。比如当朝成名的大儒,包括若虚先生的好友丹夫子、涓夫子,都有自己一家之学,却也是混乱不得。
所以,一名学子从拜师起,必须遵从师传、家法,也就是所谓“继其绝学而从其道”。除非有通天才学,能够别开生面,自行开辟一脉学问,绝不可心有旁骛,否则就是“欺师灭祖”。
杨熙平日与若虚先生以师徒相称,而这若虚又是公认的学问大家,就算若虚同意杨熙另拜名师,又有谁敢来指导他弟子的学业?
杨熙想到此处,心中颇为烦忧。但若虚先生却毫不忧虑,只是安排童仆采买束脩、酒浆,只待明日带杨熙出门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