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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又起,天气转寒。
这几天长安城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天子降下圣谕,赐下恩科,给那太学学子又增加一次晋身的机会。
汉时科考,其实分为明经、射策两科,虽然有人说孝廉也是一科,但是这个说法明显便是张眼说瞎话。因为举孝廉严格来说不算科考选举,而是推荐拔擢,虽然说的是推举贤能孝悌,但是这条途经,不就是拼个人脉家世么?因此士子要从科考出身,还是要走明经、射策两科。
这明经科,可不是一般士子能考的,必须要有博士弟子身份,才能参加明经科的考试,而且这明经科或三年一考,或五年一考,殊无定规,但是要考中,便可名列光禄,后续要进入天禄阁继续学习,也就是成了后备官员,前程不可限量。这射策一科,只要是太学学子,无论是弟子还是诸生,都能参加考试,但中试者前程也是有限,中甲科及第者,才能充任郎中,中乙科者,可为太子舍人,中丙科者,也就做个文学掌故,在外郡充个幕僚罢了。
但是只要能够中试,对那些贫寒学子来说,不管做个什么样的小官,从民到官,仍是一步登天了。
杨熙走在章台街上,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全是待着进贤冠的文士,不由得心中暗叹:若不是自己被天子赐了这个官职,这次太学开考,他少不得也要去考上一考。
今日杨熙得了天子诏令,让他早朝后听召进见。他知道,天子应该是要赏赐他侦破杜稚季案的功劳了,便早早来到西宫门阙之前听召。正好碰上恩科放榜,他看看时间还早,便走到章台街前,同那些文士一起去看那射策考试的大榜。
那大榜其实是一面巨大的木牌,周围镶嵌一圈金边,所以又被称作“金榜”,树立在章台街前,遥遥正对未央宫的方向,以示对天子的尊敬。下面有太学的官员和属吏手持长杆,将那一个又一个的木头名牌从低到高挂上大榜,这上榜者,便叫做“金榜题名”了,据说这个大榜还是大司马王巨君设计出来的。虽然金榜什么的听起来就俗气,但是不得不说,这对那些自命清高的士子,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这金榜之上,越往高处,便是越高的名次,挂在最顶上的,自然便是甲科一等,又叫“榜首”,乃是最为荣耀的位置。大多数士子也没有奢望自己的名字能够挂上榜首,只求能榜上有名,便已是有了一份功名利禄,最关键的是,能够上一次金榜,乃是光宗耀祖之事,试问这些人寒窗苦读,谁又不想这一天的到来呢?
而且即使不是甲科乙科,能够有个丙科末榜,也不是说以后便只能做个小官,没有出头之日。想想那凿壁偷光的匡衡,不也是出身贫寒,在太学充作“诸生”,射策七试方中,以一个丙科出仕,最后也能做到宰相,位极人臣?
杨熙眼力颇好,即使没有靠在前面,仍是能看清那榜上名字。看着太常文官们慢腾腾地挂完丙科,又挂乙科,所挂姓名只有一个岑规是自己的熟人,而且也只挂在丙科,想来那岑规看见,心中高兴之余,肯定也有不少遗憾。
杨熙四顾寻找,但周围士子拥来挤去,根本看不到岑规的身影,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在人群中看榜,若是见到了他,杨熙自然要向他祝贺一番。
杨熙这四下一看,虽然没有找到岑规的影子,却发现另一个熟人立在人群当中,也在凝神看那金榜。那人衣着并不华丽,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裾,头戴一根朴实无华的石簪,但看到他脸上淡淡微笑,总感觉此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与他亲近。
“太宇兄!”杨熙高声叫着,走到那人面前。
那人回头一看,见是杨熙前来,不由得笑道:“延嗣今日也来看榜?你早脱学海,身登青云,还要来看这劳什子榜单做什么?”
杨熙大笑道:“弟忝为后学,却得天恩赐了一官半职,实在是惭愧得紧。此生既然无缘金榜题名,就不许我来看太宇兄上榜么?”
这人正是杨熙的好友,太学学生王宇。
王宇又看了一眼榜单,笑道:“这会儿丙科已经全在榜上,乙科也快要挂完,还没有我的名字,看来这回是无缘上榜了!”
这王宇是大司马王巨君之子,若是想出仕为官,只需要他的父亲说一句话便可,但是这对父子皆非常人,父亲不给儿子行任何方便,儿子也不借父亲之势,而是按部就班,从太学学子做起,要凭自身的能力,赢一个真正的功名!
杨熙却摇头道:“太宇兄何必自谦?你的才学高比日月,若是不让你上榜,才真是考官无眼!榜上马上就要张挂甲科,我相信你一定榜上有名!”
王宇哈哈一笑,道:“也就是你我臭味相投,你才觉得我有什么才学。实话对你说,这次的射策考官皆是老儒,爱取那今文经学的文章,我之对策,未必能中啊!”
杨熙呆了一呆,明白王宇说的确实是实情。这太学之中以今文经学为尊,虽然近年来在王巨君、刘子骏、王嘉等大儒的立主之下,也加入了不少古文经学的学习内容。相比家法严禁、训词摘句的今文训诂,年轻的学子也大多愿意学一些旁征博引的古文经学,但这学问源流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得,若是考官不喜,任你写出生花文章,也只有二字“不中”。
转眼间甲科十名已经挂了八名,皆是研习今文经学有成的宿儒。每挂出一个名字,便听得人群中传来一阵兴奋狂呼,这边二人却是意兴阑珊,王宇开口叹道:“看来此次恩科,我是没有希望了,咱们饮酒去!”
杨熙连忙摆手道:“太宇兄你忘了,我是不饮酒的。”
这王宇虽然说得豁达,但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射不中,心中不免有些惆怅混乱,连杨熙不饮酒都忘记了。他勉强一笑道:“那不饮酒,吃饭总可以吧。”
杨熙道:“今日却不能赴约了,天子早朝之后,我还要入宫面圣。”
王宇心思敏捷,一听便知杨熙面圣定有封上,不由得喜道:“延嗣真是人中龙凤,这才几个月,便立下功劳,得到天子召见!”
杨熙见他真心为自己高兴,心中更是不好意思:王宇射策落榜,却还为自己获天子封赏而高兴,可谓是真正的好友了。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周围一片窃窃私语,有人道:“榜首挂出来了,怎么没人上前应命?难道那个学子没在此看榜?”还有人说:“这个榜首是什么来头?姓王,会不会是那个王家的人?”
那个王家,在长安城里只要说起那个王家,就不会有人理解错,便是外戚那个王家,太皇太后那个王家!
杨熙狂喜抬头,只见那金榜榜首,赫然挂着一个名字,王宇!
“太宇兄,你是榜首,甲科第一!”杨熙大声叫道,声音中充满了喜悦,引得周围之人纷纷侧目。
王宇抬头一看,饶是他心思沉稳,也被这惊喜震晕了头脑,只是喃喃地重复着:“我是甲科第一?我是榜首了?”
杨熙大笑道:“对呀,我就说过,以你的才学,不可能不上榜的,你是榜首了!”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边的骚动,两名太常官员带着两位内官模样的人穿过拥挤的人群,气喘吁吁地来到二人跟前,道:“你便是王宇么?恭喜你中试了!请拿出符牌验明正身,便随这二位大人入宫面圣去罢!”
按照成例,这甲科一等的榜首,是要夸官游街,入宫面圣,接受天子封赏的。王宇拿出腰牌验明了身份,便被几位官员簇拥上了一头披红挂彩的骏马,一路护送,沿着章台街夸示巡游而去。
街上众人听闻射策科榜首夸官入宫,都是纷纷前来围观,杨熙费了千辛万苦,才勉强挤过人群,跟上王宇前行的队列。他看着骏马上的王宇,方才脸上的一丝不甘和迷惘早已褪去,已然换上了满面笑容,向着簇拥而来的民众连连挥手,真是春风得意。
转眼见一行人便来到西宫门口,那围观之人才渐渐散去。杨熙走上前去,真心向王宇再次祝贺道:“太宇兄,今天真是个大喜的日子,你射策头名中试,天子必然会加以重用,小弟这里先祝贺了!”
王宇微笑道:“真是时也命也!我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中榜首!不知道批阅我文章的是哪位大儒?改日我必要好好谢谢他才是!”他所写的文章不拘泥于今文经学,乃是集今古经学,以及诸子杂学写就,若是一位古板老儒,万不可能推其为榜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位考官能够认可他的文章,可以说算是知己了。
旁边一位太常官员笑道:“今年考官人数不少,都是饱学之士。你的文章,可能是侍中刘子骏大人批阅的,你可真该好好谢谢他了。”
刘子骏?杨熙呆了一呆,不知怎么的一听见这个名字,心中就觉得有些别扭。他看看王宇,他也似乎吃了一惊,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这时早朝已经结束,散朝的官员从宫门鱼贯而出,有的互相说笑攀谈而来,有的急急登车而去。两名黄门郎走到二人面前,道:“是杨功曹和射策科榜首王宇对么?这便随我等入宫去吧!”
杨、王二人知道,面见天子的时刻就要到了。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今天两人竟是要同时去见天子。
他们对视一眼,便跟着小黄门举步前行,一同进那皇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