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逆旅谁是客

湛青是条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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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汉一朝,城市当中入夜便要宵禁,但松兹城只是个小城,只有城门、码头、县衙、卫所、行营等要紧处才有兵丁看守,肮脏不堪的街市之上并无人守卫。

    当然,入夜之后,外面就会变得非常危险,泼皮无赖占住阴暗的角落,杳无人迹的街角也有可能藏匿着满手血腥的凶徒,特别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凶案,更让人不敢出门乱晃。

    是以三人来到街市上时,周围全是一片寂静,只看见高高低低的茅屋院舍,有奢有简,伫立在黑暗当中。

    四下一看,若虚先生便将身一纵,施展“蹈虚”之术,倏忽登上一间高大的屋顶,身法轻灵迅疾,且落在屋瓦之上没半点声音,屋内之人一无所觉,直如鬼魅一般。

    小乙在旁看着,心中暗暗思量,自己若是以提纵之术跃起,虽也能上得屋顶,但万不能如此轻盈,不由得心中暗暗惊佩。

    他看看四周,旁边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栎树,便手脚并用,几个腾跃窜上树梢,也如若虚先生一般四处眺望。

    今夜无风无月,一老一少两人四围眺望半晌,只见城中一片静寂,只有城门处尚有灯火,靠近城南处的一片大宅之中仍然喧闹。

    杨熙没那本事攀上爬下,只待若虚先生和小乙下得地来,才知道周遭情形。但他心思敏捷,立刻便明白了关键所在。

    若小沁想要在城中躲藏,必然会选择人多之处,以她的易容匿踪之术,人越多处,越不容易被蝠先生寻到。同样,若她想要伺机出城,必然会在城门附近活动,以寻找逃走的时机。

    所以蝠先生欲拿住小沁,便一定会到这两处搜索。

    他们要找到蝠先生的踪迹,找到小沁的去向,也必从这两处着手!

    若虚先生听了杨熙的分析,不由得赞许地点点头,道:“那如今该从何处找起?”

    杨熙微一沉吟,忽然心中一动,印在心底的“百家万藏”如宝匣开绽,无数兵书当中的奇谋妙策涌入脑海,让他心惊不已。

    这便是...作为“司书人”的好处吗?

    所有被自己记在心中的书卷,都能随时随地为己所用,自己便如坐拥一座宝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

    他想起中有言,“欲得地利,必用乡导”,又想起中,道是:“其地异,则分而探之,徐而察之。”当中,则言“守正出奇,厥有所获。”

    至于各种不见经传的孤卷残本,其中的信息更是浩如烟海,洋洋不尽。

    他记得不同的书中,对于目前这种形势都有不同的判断,但真正哪一条计策真正管用,却没有经过验证,实在无法判断该如何是好。

    若虚先生见他的双目之中闪过迷乱之色,知他骤得“万藏”传承,不觉要堕入那“文字障”,心智为之所迷,便轻轻一拍杨熙的肩头,沉声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这句话是亚圣所述至理,连五岁蒙童都会诵读,但此刻听到这句话,杨熙却如梦初醒,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

    是了,我杨熙又不是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废人,如何只是多记住几本书,便丧失了自己的判断力?

    当然,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他为人十余年,脑中却记入了如此多的书籍和智慧,犹如稚童得了千万财货,如何能够忍住不去挥霍?

    他尽量不让这些先贤妙策影响自己的思绪,但仍然无法排除刚刚想到的书籍内容。

    是分别去两处暗中侦查?还是干脆找个熟悉路径之人,逼他带路寻找?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摒除脑中杂乱的念头,终于开口道:“不若兵分两路,小乙去城门左近,看看有无可疑动静,先生与我同去那喧闹的大宅,可以见机行事。”

    若虚先生点头道:“也好,小乙若是看到蝠千里的行踪,千万莫要逞强与之对敌,还来此处与我等回合,然后再做区处。”

    小乙道:“我理会得。”说罢便一闪身没入沉沉夜色,饶是杨熙目力惊人,也只看清一道灰影穿过狭窄的街巷往城门方向而去。

    小乙长年在长安城街市之中打混,又是身怀武艺,只要他不与那蝠千里硬拼,自是不用担心他的安危。杨熙定定神,也跟着先生向那大宅方向走去。

    寒风萧萧,杨熙跟着先生的步伐在街市上穿行,脚步渐渐暗合了一种奇怪的韵律,或紧或慢,如呼吸张弛,自然而然,又如穿风之羽,快速无伦,速度自然越来越快,直入暗夜当中的魅影。

    现在莫说是道上无人,便是有人,怕也看不清这一前一后,倏忽闪过的两道淡淡身影。

    杨熙读过“万藏”之中阴阳家的典籍,知道先生这步法唤作“禹步”,本意是祈神之时的舞蹈步法,却被阴阳术士精研改造为迅疾无双的轻身步法。昔年若虚先生能与张逸云那等顶尖武者比拼脚力,靠的不仅是生生不息的真气,更有这玄奥步法之助,才可不落下风。

    杨熙昔年体弱,习不得这般高明技艺,但如今心脉寒毒已去,行动之际再无滞碍。故此能与若虚先生亦步亦趋,丝毫不落后尘。

    他未曾修习过术家真气,但因神念锤炼有成,且晋入化虚之境,体内气力一有衰竭,神念之力便自行运转,如注流入海,洋洋不绝,旧力之中自然而然生出新力,真是玄奥无穷。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若虚先生便已引着杨熙,奔至那一片大宅之前。

    若虚先生气机流转,瞬间由动而静,脚步硬生生地止住,一点声响也未发出,但杨熙却止不住前冲之势,差点以头抢地,摔在道旁,还是若虚先生伸手从旁一引,卸去杨熙前冲的力道,轻轻巧巧让他转了个圈,方才停在身旁。

    “方才的步法,你可记住了?”若虚先生轻声道。

    杨熙一惊,脑中稍加回忆,便觉方才那前驱纵跃之法,竟都像百家万藏中的藏书一般,清晰地印在了脑海。

    禹步既然以“禹”为名,其驱踏之势自然与传说跛脚的大禹一般,看似高地起伏,殊无常法,但杨熙如今已涉猎万卷,自然一眼便看出禹步的关键,在于每一步都暗合星斗运行之理,基础步法仅有七种,但若因势搭配,却可由七步化为百千步,正如天象由紫薇而周天一个道理。

    这原本需要多年研究,再反复习练的高深步法,竟然在片刻之间,就被杨熙完全理解,虽然谈不上融会贯通,但已属难能可贵。

    这便是“化虚”之境,这便是做“司书人”的好处吗?

    自己十几年受寒毒折磨,毕竟没有白白受苦!

    “徒儿记住了!”杨熙霎时间豁然贯通,心中豪气顿起。怪不得先生说以现在的自己,天下何事皆可为!以现在的他,想要学什么,想要做什么,有这潜藏在记忆中的无尽书籍和那浩如烟海的玄奥神念,确实不再有什么难处!

    若虚先生微微一笑:“你虽囫囵吞枣记了那些书卷,但要学得有用之技还需假以时日。此外,你神念虽强,但也毕竟不是无穷无尽,以神念为基,化作膂力真气,总有耗尽之时,你切不可自高自傲,还是要耗些光阴锻炼文武之术,才可真正成得合格的‘司书人’。”

    杨熙凛然一揖道:“弟子一定谨记!”

    言语间,师徒二人已然走到那片大宅前方,在一处僻静的黑影中站定脚步。

    眼前的宅子并不如何豪奢,但门楣轩朗,院墙高大,在松兹这种小城,能有这样的宅子,必然非富即贵。

    果然,那门楣之上,高悬的匾额上写着“蒮第”两字,朱漆为底,泼墨为迹,笔势雄浑,波磔分明,一看便是出自饱学之士的手笔。

    杨熙两度来此城中,早知这松兹县主,便唤作蒮其食,果然这富贵宅邸,便是那县主的住所。

    在如此荒年之中,能够欢宴至夜的,也就只有显贵官员了。

    杨熙远远看去,见那大宅中门洞开,院内人声喧闹,堂上似乎宴饮正酣,堂后阁楼莺声燕语,一派其乐融融。间或又有骄仆引着恶犬来回巡逻,以防有饿疯了的饥民趁机盗抢,让人望而生畏。

    想到这蒮其食为了防止渔民入湖为盗,竟然想出收缴所有渔船的绝户计策,丝毫不管渔民们没了生计,是死是活,杨熙心中便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烦恶。

    他的心中,竟有些隐隐盼望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蝠千里突然出现,在这蒮氏大宅中闹个天翻地覆,让这只为保住自己官位俸禄,而不顾一方百姓死活的县主吃上些苦头才好。

    可是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师徒二人在外伫立良久,也没有见到有什么异常动静。

    难道说那小沁并未杂在此处躲藏,那蝠千里也并未来此寻她?

    杨熙刚要向先生提议,不如离了此处,再去别处寻找他们的踪迹,忽然见那宅内缓缓行出一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玄色棉袍,头上御寒的帛巾斜挂,下面露出几丝花白的头发。

    是县主的家人,还是醉酒门客?

    杨熙眼力虽好,在暗夜之中,隔了如许之远,也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是隐隐觉得这人的身形似乎有些奇怪的熟悉之感。

    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那人忽然开口吟哦出声,道是:“天涯万里客愁归,谁人共话沧桑事?江山仍如旧,故人何不再聚首?”

    杨熙一听此人话音,熟悉之感更盛,只觉一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他如今神念异于常人,若他感觉熟悉,便定是在何处见过此人!

    只不过他尚未叫出那人的姓名,便觉先生一掌拍在自己的肩上,一股真气涌入体内,带动着浑身的血脉气机如风啸云海般翻腾滚沸!

    在这股真气的牵引下,杨熙只觉自己手脚都再不属于自己,竟像牵线木偶一般自行自动起来!

    他心中大惊,口中欲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转了一圈,转身沿着来路狂奔而去!

    这是诡道法门引傀之术!

    杨熙惊骇之间,还有暇忆起先生施在自己身上这门术法的来历。

    但是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一刻也不要停,找到小乙,无论想什么办法,立即便出城去,离这里越远越好!”

    在不由自主地狂奔逃离之前,杨熙的耳中听见若虚先生无比凝重的低声告诫。

    杨熙神念虽坚,但被诡术控制,再也无法拿回身体的控制权,只能如本能一般向着来路狂奔而去,眼睛的余光之中,却看见先生一整衣衫,先是向着那出宅之人的方向行了一礼。

    是弟子之礼!

    然后便是朗声大笑,一边大踏步走上前去!

    杨熙心中猛然一震,终于想起了那似曾相识的身影,那似曾相识的声音究竟是谁。

    能让先生如此凝重之事少有,能让先生如临大敌者更是寥寥,但能当得起先生行弟子之礼者,这世上却唯有一人!

    那便是前任大司马,如今赋闲在家的新都侯,王莽王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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