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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蜀抵抗商夷的战事仍在持续,与商夷在后蜀的推进速度相比,石凤岐这里要显得缓慢许多。
毕竟从一开始就喊着口号宁死不降的后蜀,没有南燕这样真的宁可一死的勇气与果决。
卿白衣也不是音弥生,没有经历音弥生那样的黑暗淬炼。
南燕战场与后蜀战场,都经历着烽火狼烟,遍地哀歌,所谓的百姓流离失所,民间苦不堪言,战事连绵不休,都已经是日常状态,没什么好再值得拿出来特地解说一番,形容一番了,说多了只是让人厌烦,如同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没什么人喜欢闻那自怨自艾的酸臭味。
我们都知道,战火涂炭过后的大地是什么样子,不需要多么丰富的想象力,也能明白满目疮痍是何种模样。
鱼非池望着院子里落了黄叶的梧桐树,静静想着南九传回来的信。
卿白衣的心理恐慌在鱼非池的预料之中,她与石凤岐从来没有想过要隐瞒南燕的这一切,卿白衣嗅到来自南燕的鲜血与腐肉的恶臭味,也是理所当然。
也许就如同卿白衣所说的那样,鱼非池的这种不隐瞒,是一种变相地告知,变相地恐吓,变相地向他伸出邀请投诚的双手。
谁又是温室里的柔弱嫩苗,理当被人保护着成长呢?
没有谁有义务,必须顾及卿白衣是否会害怕这件事。
“卿白衣猜疑是你故意设的局,诱他投降,你怎么看?”鱼非池望着站在梧桐树下射箭的石凤岐。
石凤岐搭箭上弦,平静地说道:“正常,换我是他,我也会怀疑。”
“我们现在仍不知为何商夷会在那时停下攻蜀的主要原因,现在看来,商夷的确是在等我们攻打南燕,借南燕惨境给卿白衣施加心理压力。”鱼非池说道。
“你觉得卿白衣会投降吗?”石凤岐看她一眼,笑问道。
“难说。”鱼非池道,“迟归这么久的努力不可能没有效果,南燕现在的情况是整个须弥大陆的噩梦,我想卿白衣不会愿意经历一次,那么他坚定的信念有所动摇,也是一件极有可能的事。”
“我那位兄弟呢,一辈子没干成过一件正经事,情郎吧,没能爱好心爱的女子,兄长吧,没能保护好他疼爱的妹子,儿子吧,没能在后蜀先帝临终前做出点事来让他爹省心,就算是个赌徒,他的赌技也烂得让人不忍直视,如今他想好好做个帝君,好好保护他的子民与国家,难得觉醒,偏生遇上这么个世道,摊上我这么个兄弟。”
石凤岐说着自己先笑了一声,放下手中已拉开的长弓,看着鱼非池,带着无奈的自嘲笑意:“你说,他是造的哪门子孽?”
鱼非池抿抿有些艳丽的红唇,没有接话。
她清楚,石凤岐不是在问答案,只是在说出他内心的最后的不舍与眷恋,等他说完,便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告别,就像开弓之箭。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向我投诚,卑微地跪在我的脚下,双手托着他后蜀的玉玺高过头顶,称呼我陛下,万岁,吾皇,非池你说,我该称呼他什么?”石凤岐笑问一声,再次举起长弓,瞄准了远处的箭靶:“你信迟归吗?”
“要看你指哪方面。”鱼非池说。
“你信他能让卿白衣投诚吗?”石凤岐突然笑起来。
鱼非池眉眼微抬:“信。”
石凤岐手指一松,箭矢脱弦而去,正中红心,箭羽轻颤,开弓之箭发出一声嗡响绝唱。
石凤岐挑唇一笑,挑起些傲然而孤寒的笑意,目光很深,深如九重宫阙帝位王者的座椅下方那块阴影:“我也信。”
你看,他不忍,他也残忍。
“你去找笑寒做准备,我去找苏师姐,还有,叶藏他们安排了这么久,该动手了。”鱼非池转身,急步离去,现在的她,连慢步走路都觉得在浪费时间。
“等一下。”石凤岐叫住她,放下长弓走过来,低头看着鱼非池:“非池,是不是不论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会支持我?”
“对,无论任何决定,不管有多荒唐,我都支持你。”鱼非池点点头,声音不重,却有力量。
“那就行了。”石凤岐舒展眉眼,带些淡笑,失去一切,毁灭一切,都不可怕,有她在就行了,她是唯一的光明,石凤岐吻过她额头,声音低沉,“分头行事吧。”
满地梧桐落叶松松软软,层层相叠,像是叠在鱼非池与石凤岐越来越冷毅的面目上,就好似这样温暖的颜色,可以暖一暖他们越来越冰冷的心脏。
如今他们二人再无疾病缠身,头脑清明,身体健康,可是他们的心脏不再似当初那般温热。
历经太多死亡,送走太多故人,没有办法再保持着温热的心脏去怜悯爱护太多人,得将心脏降降温,才能长久的保存那些故人的音容。
他们开始正视,帝王流血路。
苏于婳在两天后启程回了邺宁城,离去时没多说一句话,干脆利落,就如同来时一般。
鱼非池不会再纠结于她是不是会为苏游稍加难过,也不会再期盼她的苏师姐懂一点点人伦纲常,她只要求苏于婳,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
所有要她做的事情都写在信封里,鱼非池吩咐必须等到了邺宁城才可以拆开信来看,她相信苏于婳不是一个好奇心过重的人,不会在半路拆信来看。
信中所写之事,或许连苏于婳都将不解,甚至愤怒,不甘,反对。
不过无妨,鱼非池并不觉得现在的苏于婳会与她闹决裂,她是一个所图甚大的人,这是好事,凡所图多者,都是有贪欲饱满之辈,为了她的贪欲,她不会在不适宜的时刻,做出冲动的事情来。
叶藏与朝妍收到了鱼非池的信,信里只说了两个字,动手。
没人晓得这动手二字到底是含着什么样的意喻,但是叶藏的眉眼之中染上悲凉之色,他揽着朝妍的肩膀,叹一声:“南燕啊。”
作为在南燕已经住了很久的叶藏他们而言,他们对这个地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当初他是在重重危机之下逃亡南燕的,本以为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会是一处安乐窝,后来谁曾料想得到,这安乐窝变成了大陆上最令人害怕的油锅。
关于南燕的一夜剧变,他们有着比石凤岐他们更为深切的感受。
他们是亲眼看着隔壁家最爱咏诗唱乐的陈老板如何舍弃一身家业,弃商从戎,以单薄之躯提起刀枪要保家卫国的,也是亲眼看着对面的李商户将全身家当献给南燕朝庭,一分不留,净身出户,只盼能为南燕守国之事出上一份力。
他看着这里温柔又善良的人变得癫狂痴战,看着良田变荒地,无人耕种,看着捣衣的浣衣娘自柔和的眉目里笔笔写进刚烈,宁死不屈。
越是底层,越是卑微,越是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一滴的变化,那不是史书上草草一笔带过的南燕之变四个字可以笼统总结的,也不是后人随随便便编个故事就能敷衍诉说的,刻骨剜肉般的疼痛与醒悟,要亲自去感受,亲自去体会,亲自去看去听,才能明白,那是何等悲壮的情怀。
叶藏终于不再说南燕是个让人一言难尽的地方,也不再嘲弄燕人的软弱无用,他甚至有些敬佩南燕人,敬佩音弥生。
一个能将最懦弱之地变成最坚强之国的人,当真令人心生敬仰。
叶藏竟然觉得,他有些舍不得这样的南燕真的被灭亡。
倒不是他准备背叛石凤岐,而是他与南燕有了感情,便有了最为常见的七情六欲与怜惜。
他犹记得苏游死的那天,被挂在牌坊上,无人收尸,被鸟兽分食,那时候,叶藏就想,会是他的石师弟,他的小师妹派苏游来刺杀先帝的吗?
他的内心是知道,这绝不可能,石凤岐与鱼非池绝不会做出这样草率的事情,不会对燕帝那般不尊重,但是叶藏也不能否认,这是大隋所为。
“小师妹说让我们去大隋,那里安全。”朝妍依偎在他怀里,轻声说道。
“朝妍,你说,当初在学院的时候,谁能料得到,石师弟他们最后会有这样一番伟业?”叶藏笑声道。
“我只是知道,小师妹与石师弟,从来都是人中龙凤。所以他们做出任何事情来,我都能理解。”朝妍握住叶藏的手,笑看着他:“我知道你在为南燕感到心酸,但是叶藏,他们争的是天下,我们只是天下中人,所以,我们不知道他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与牺牲,更不会明白他们经历的痛苦与撕裂,我们并无资格去点评他们做得对与错。不说小师妹与石师弟,就算是如今的南燕新帝,我们也没有任何立场与身份去评说。”
“叶藏,你要记得,你只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因利而往。”朝妍认真地说道。
“我不止是个生意人,我还是戊字班的人。相对于叶财神这个称呼,我更怀念当初学院里我们师兄师弟相称的那些日子。钱赚来赚去就是那么回事,可是情份,兜来转去,融入血骨。”叶藏将朝妍抱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额头,“瞿如这会儿还在大隋呢,我们去大隋也好,或许这样,咱们几个,便算是重聚了。”
“他们要夺一场天下霸业,身为同门师兄,焉有不助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