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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诸事,皆汝见其近,人见其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圣贤者之所以为圣贤,不外乎‘舍己’二字,胸怀广阔者,溶天地于心,溶沧海于身,跳脱自我,以旁观者观己观物,是以更加清明……”
清泉流水穿过大片海棠花木,带着淡粉白朵,汩汩流入碧湖。
我一颗一颗吃着酸枣,昏昏欲睡的坐靠在软榻上,抬眸望着远处湖面,阳光落在上边,微微有些刺眼。
师父在一旁摇头晃脑的唠唠叨叨,闫贤先生和花戏雪在另一边下棋,毫无悬念,花戏雪又惨败。
“小闫,”师父终于停了下来,偏头皱眉问道,“昨晚我们吃的什么来着?”
闫贤先生随口道:“吃了那么多,我哪记得。”
我打了个哈欠,木白忙去另一边拿了数个软枕过来:“少主,是不是要睡了?”
我揉揉眼睛,有些吃力道:“我想回房睡。”
众人一起过来扶我,我谨慎挪脚,尽量避开后背的木板。
木白推来轮椅,将我小心的扶了上去。
肚子已经八个月了,越来越大,怕将我的腰折断,闫贤先生特意托人弄了一块雁引板绑在我背上,凹凸不平的,一个晚上睡一觉,我至少得被这板子硌醒五次。师父死活不给我拆,我自己用了所有办法,仍是拆不下,最后为了孩子好,我只得咬牙忍下。
现在是基本走不动路了,每日只能在这水阁上躺躺,或坐在轮椅上被推去桃林里转悠上数圈,赏赏花,喂喂鱼,除此之外,最多的事就是等信与回信。
玉弓推我回去,车轮轧过石道,风迎面拂来,她道:“可是小姐。等下烛司和卿萝就来了,你这一睡,不知道又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她们今天来吗?”
“嗯,”她笑了下。“上次来的时候烛司与你打赌输了,你当时罚她亲手给宝宝做衣裳的,她说这次带来。”
我渐渐回忆起来,笑道:“光想想她拿针线活的样子,我就想笑。”
但她的针线活应该是比我好的。
“那小姐。你等她吗?”
我点点头:“好,我不睡了。”顿了下,我看向南方,“要不,再去等信吧。”
话音刚落,呆毛一下出现:“主人!我刚回来,没有信!”
“所以去等啊。”我道。
玉弓一笑:“好。”
嵯峨岛美如仙境,一方为海,另一方为三座将我们环绕的大悬山,山峰起伏。瀑布从南面急涌而下,流过三山,是幅鲜活的水墨写意。瀑前一片阔达草地,满是凝珠花妖,常在草地上惬意奔跑,嬉笑打闹。
木萦拿了一个大软枕过来垫在我身后,和玉弓木萍一起蹲下帮我揉腰:“少主,两天没收到了,今天肯定会有了吧。”
我看着跑去追打花妖的呆毛:“才两天吗,我怎么觉得像是好几天没收到了。”
玉弓笑道:“那是因为。小姐望眼欲穿啊。”
远处水帘淙淙,自上泻下,我抚着肚皮,枯坐如禅。
我在这里半年。来看过我的人很少,最频繁的是烛司,但她着实牙尖嘴利,每次来都不忘奚落我是她见过最瘦巴巴的孕妇,并说幸好凡人怀胎只要十月,若我也来个四五十年甚至百年。看我如何吃得消。
再者便是我那婆婆,她不时会来一趟,每次来都是与师父和闫贤先生对弈,跟我除了点头问好和几句寒暄,基本无话可说。但我还是挺喜欢她来的,虽然我们不太亲近,不过她出手大方,每次一来,我和花戏雪他们就有口福了。
第三个是卿萝,没有杨修夷在我旁边,她来得很勤快,师父老说她没用,看上去没心没肺,胆大包天,活了五六百岁,结果怕一个二十五不到的小屁孩怕成了这样。
我在嵯峨岛的事被瞒得极深,婆婆为了掩护嵯峨岛,在各方都造了假象。其中物资补品运送最频繁的地方,是涂荒雪地上的凤隐城,秦域帮忙配合,以至于不少人真的数次去凤隐城打探我的下落。
嵯峨岛外三层全是机关栈术,由杨家暗人和婆婆请来的几大宗门的仙师看着,东岛上的屋宇是两千年前我的先祖所建,那些仙师便住于那。
我第一次来到嵯峨岛时,木白他们带我去过,我伸手触及那一砖一墙时,心里的感觉着实难言。
木萦说,我是先祖之后,唯一一个踏上嵯峨岛的月家人,我脚下的土地是先祖最喜欢,最想要隐居的处所。
这里确实很美,师父他们皆很享受,可是于我却着实是一种煎熬,我每日除了看师父他们下棋闲聊捕鱼或练武,所剩的便是盼信了。
一是杨修夷的,二是师公的,三是木为木阳他们的。
杨修夷只来过五次,最近的一次也是两个月前了,唯一没断的,是他的书信。
他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在找方法,稍微有些传闻的地方他都会寻去,还曾访过上古神迹,包括东荒和北境。其中遇见过三次白悉真人,与万珠界的人交手过至少八次。
我很心疼他,很想让他不要再找了,回来陪陪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明日会到哪里,加之路上迢迢,他给我的信顺序也被打乱,有时我今天收到的信,极有可能早是他一个月前送出的。
师公的来信往往很厚,里边包含其他几个尊伯对我和师父的关心问候。
早在六个月前,我刚到嵯峨岛时,他们便已经开打了。
魔界有许多界门,长云尊伯推出七道,其中一道便是去年那些人破开云英城的暗门。不过不仅是在去年,似乎早在二十年前我出生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开始生息养兵,筹划对凡界下手了。
师公他们联合那些本就打得热火朝天的魔族,分为七路,有些魔族同师公联合,却又和师公联合的另一只魔族有着不可开解的大仇。而和万珠界联手的魔奴,同我们的一些友军又是厚谊之交。总之局面混乱的非我所能了解。师公他们在中间游刃,光是闻说便知不易。
收到上一封信时,最近的两条战线,一是万珠界同沧澜族一起。从泣渊山脉包抄南尽岭,师公他们都在筹备。二是当初那颗龙目引我前去的尸潭,那次秦域帮我们攻下后,那些火麟和那支大军便一直占守在那,之后登治尊伯又派去许多人马驻守。那片渊陵底下藏伏许多战鬼。一直为数个魔族所觊觎。
我很喜欢收到师公的信,他最擅以幽默语气,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不论利或不利,都会告诉我们。
这半年多,战局仍如一团迷雾,论计谋,魔族那些谋士玑客们本就是浴火成长,排兵布阵,阴谋阳谋根本不输我们。论武力。各种魔兽层出不穷,光是令人头疼的气兽便曾一口气出现了十三只。论阵法,两方每日都有人在耗尽大片心血去钻研新阵和想方设法的破阵。其中最惨烈的一次,天净宗门数百年未曾被人破开的千清剑音被他们以强力震碎,排阵门人一百二十七个,无一生还。
纵龙入海,火烧长冥,天降星火,血战赤尾云兽,三十里冲碎铁甲骑兵。聚死尸之气铸造魃尸,引乾坤之力涤荡煞兽……破幻阵,造天劫,设埋伏。反突围,双方运筹帷幄,决战千里,天罗地网,拼死搏杀。
我见信如身临其境,可到底不能亲自去厮杀搏斗。终究是个遗憾。
除了杨修夷和师公的,我每日还在期盼的信,是木为和木阳他们的。
他们一直在闲丰岭和尚若古山一带,按照我的吩咐以我的血在那捕猎引杀,那些路过却又对我感兴趣的万珠界人自然会上当。
这么多月下来他们收获不少,其中一次意外得到一个有用的情报,他们直接联络上登治尊伯他们,成功拦截了一支八千多人的队伍。
两个月前我让他们换去了涂江大岭,他们太厉害了,雇了一只闲散的雇佣兵,将雇佣兵分为两队,在后的那一队做出假意追捕的样子,并放出许多假象让人疑虑我在那。
追逐七日,他们终于引来一队暗中查探的人马,相互周旋暗示,花费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最后他们一口气以绝地困阵困住了三十六人,并让他们皆死于血劫咒之下。
这些事我是瞒着师父和杨修夷的,我怕师父不愿看我造杀孽,更怕杨修夷会因我以自己的血肉下阵而生气。
虽然常常要铺张很久才能杀上一两个人,有时甚至费尽心机都不一定有收获,可至少我在做了,并用他们的血肉以血劫咒来祭悼了我的月家先灵。
等了许久,天色渐暗,草地上萤绿色小虫翩翩飞起,呆毛去追它们,凤尾结出彩锦芒光,奔来跑去,不亦乐乎。
师父令木白来喊我回去,我跟平常一样舍不得走。
“少主。”木萍道,“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信了,我们回去吧。”
“再等等吧。”我道。
“我守在这啊。”她笑道,“若有信来了,我一定马上送过去。”
我抬头看向夜色,静谧无音,太静太静了。
我道:“今天好像没有听到海浪声。”
“前日也没有啊。”
“昨天呢?”
木萦道:“有啊,很大呢。”
“小姐。”玉弓握着我的手,“还是回去吧,今天不会有信了,烛司和卿萝许也不会来了。”
“可是坐在这里,我觉得心安一点。”
她看向我的肚子,笑道:“可是孩子会饿啊。”
我垂下头,抬手轻抚了下,双眉舒展:“好。”
她笑着起身,将软枕放到我的腿上。
近来我喜欢吃重口一些的食物,一连数日,他们都特意准备了一桌又香又辣的丰盛佳肴,我远远便闻到了香气,还有师父和闫贤先生正在挑酒的叫嚷声。
我的胃口仍很好,吃了数碗饭后,木萦像平日一样扶我去窗旁软榻上躺着,师父他们要喝酒,常常要很晚,我就在这里陪着他们。
玉弓抱了毯子过来。小心替我盖上。
我倚着软枕望着窗牖外的海棠树,不知道杨修夷现在会在哪了,已经三天没有收到他的信了,如无例外。明天会收到两封的。思及此,今日的失望似乎全变为愉悦,可以一口气收到两封呢。
“我怎么觉得今晚有些怪怪的。”师父忽的道。
我回头朝他看去。
他望着大开的雕花堂门:“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闫贤先生皱了下眉:“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
“木白,”师父道。“你去看看。”
“好。”
木白应了声,起身朝门外走去。
“丫头。”师父又对我道,“你先回屋吧,早点休息。”
“现在还早。”我道。
“我好像知道古怪在哪了。”花戏雪道,“是不是太安静了。”
玉弓站在我旁边,转眸看向窗外,低声道:“花公子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师父擦了下嘴:“我去看看吧,你们……”
“哈哈哈哈!”木白大笑着跑进来,打断了师父。“少主,你看是谁来了!”
我心中一喜,撑起身子:“谁?”
话音刚落,一个红影大步迈入:“当然是本上神了!”
烛司语声清脆,昂首进入。
我双眸顿然黯然了下去,木白方才那笑容,我几乎以为就是杨修夷。
“哟哟!”一个清影紧随着烛司迈过门槛,“怎么,不欢迎我们么?你那是什么神情啊。”
我微微一凛,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悄然生起。
卿萝站在门边。含笑看着我,双眸莹然,微带戏谑。
我很快敛去神情,哼道:“还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你真不欢迎我们?”烛司立时嚷道。“本上神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这短命鬼还不知好歹了!”
“忌口!”闫贤先生和师父同时叫道。
“吵什么!”烛司挑眉,“我吃了你们!”
“我也吃了你!”呆毛随即龇牙。
“别吵了,”我道,看向烛司,“小孩衣裳呢。你做好了么。”
“还做个屁啊。”她在桌旁坐下,“缝了一半了,手指头被扎的太疼,我一怒之下给撕了。”
木白很快添了碗筷,我看向卿萝,她和烛司一起落座,优雅提起筷子,跟她平日里的姿态并无差异。
“吃我?”烛司往嘴里夹了个鸡腿,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看向呆毛,“你这小个子,都不够我塞牙缝,还吃我。”
呆毛怒道:“那我们比比!”
“谁跟你比,”烛司朝我看来,“还有那个衣裳,本上神要真的做好了给你,你敢给你的宝宝穿吗?”
“愿赌就得服输,”卿萝道,“你真当初九缺你那身衣裳么,分明是赌输了的。”
“有你什么事!你……”
卿萝没理她了,朝我的肚子看来,托腮道:“初九,看来你是快生了。”
我抬手轻抚了下:“嗯。”
“唉,这才二十出头,就当娘了。”她叹道,“我和烛司两个加起来快一千岁了,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轻轻懒懒的笑了下,道:“这次怎么不问我是男是女了?”
她一愣。
我转向木萦,笑道:“每次她一来都得问,问了几遍我没理她,我还以为她就真缠着不放了呢。”
木萦意会很快,掩唇轻笑。
卿萝笑了下:“那你到底是要男孩还是女孩啊?”
“男孩啊。”我道。
他们都说女孩像爹,男孩像娘,我想要孩子像我,虽然他或她的出生,已经是我的生命另一种延续了。
“为什么要男孩?”她不悦道,“女孩不好么?亏你还是个女人。”
我切了声,转向烛司:“烛司。”
她啃着鸡腿抬眸朝我看来,我直直的望入她的眼睛,问道:“上次她问的时候你也在,还记不记得她是怎么说的?”
烛司愣了下,随即不动声色的咽下嘴里的东西,仍是大大咧咧的模样,对卿萝叫道:“你这借尸鬼还真是善变,上次你问初九的时候初九反问过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自己说男孩好的。”
卿萝眨了眨眼睛,很快笑道:“行了行了,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我每日想那么多事,哪能记得住呢。”
“什么脑子。”
烛司嘀咕着用一旁的湿布擦了擦手,忽的眼眸一狠,侧身一记手刀横劈了过去。
卿萝一惊,飞快起身后退。
烛司侧肘,提掌猛击她面门,就要击中时,被师父拦住,叫道:“好端端的干什么呢!”
卿萝恼怒,瞪着眼睛不解的看着烛司:“你没事发什么疯?”
烛司收回手,抄胸道:“你怎么这么没用了?”
卿萝一顿,转眸朝我看来。
我冷冷的看着她:“你不是卿萝。”
她双眉皱起,紧紧的锁在我脸上。
花戏雪和闫贤先生当即退来在我身前,同玉弓一起护着我。
“你是谁!”烛司叫道,“借尸鬼呢?你把她怎么了!”
卿萝眸色变厉,问我:“是你认出我的?”
从她进来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不是她了,其实应按兵不动,看她想玩什么花样的。
可是如今的我赌不起,任何隐患我都不能允许它存在。
“对。”我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