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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畏惧之情从骨子里头涌出来,叶知秋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颤。
循声四望,就见人群后面停着一辆翠帏马车,一个体型富态妇人被丫鬟婆子左搀右扶地走了下来。这妇人年近五旬,上身穿一件绛红色的锦缎长衫,下面配了一条同款面料的月华裙。
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一个扇髻,插了好几个重金打造的钗簪;脖子上挂了一串红翡翠的珠子,各个有拇指肚般大小,包着金箔;耳戴金镶玉的坠子,腕上套着一双宽爷的金镯子,手里捏着一方绣工精致的金丝锦帕。
通身看下来明晃晃的,让人怀疑她出门之前把妆盒里所有的金首饰都捡出来挂身上了。贵倒是显贵,却也俗透了。
叶知秋见那妇人面带诡异喜色,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细看面容,有那么点儿眼熟,还没想起是谁,沈长浩便低声提醒道:“那位是京府知府叶大人的夫人。”
叶知秋恍然大悟,原来是“嫡母”到了,难怪瞧着眼熟。想是她这身体里还残留着前身的一些印记,乍然听到嫡母的声音便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这番情景,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嫡母大人贤良慈爱,赶着来认走失多年的庶女了。
她只是不明白,“她怎么知道我走西门?”
沈长浩扬眉轻笑,“从清阳府方向过来,要进京城最近的只有南、西两道城门。但凡有心之人都能料到,皇上十有八、九不会让你这还没过门的儿媳妇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必会让女眷走西门。
叶大人是个精明人,定然做了两手准备:自己在南门迎候皇上,夫人在西门拦截叶姑娘。
你若随皇上走南门,他必要寻机会在百官面前上演一场父女相认的好戏,全了自己的官声。
你若独走西门,那就更好办了。让叶夫人稳住你,对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之以利,不信你这无根无基的农女不想认祖归宗,依附他这正三品的爹。”
叶知秋不由冷笑,“叶大人好算计,可惜我这个人什么都稀罕,就是不稀罕当官的爹。”
沈长浩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叶姑娘,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刚到京城,皇上尚未降下赐婚圣旨,张扬开来对谁都不好。”
叶知秋微微点头,表示明白。她叶家庶女的身份是事实,详细追查总会有证可考,想矢口否认,一下子脱离叶家没那么容易。
叶思远纵有千般不是,名义上到底是她老子爹;她就是万般有理,揭穿叶家苛待她前身的真相,也免不了落下一个“不孝”的名声。
所以这件事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说,只能背地里解决。当务之急,不是跟叶夫人理论,而是先堵住叶夫人的嘴巴。
思量定了,便招手将添香叫过来,附耳低语几句,转身上了马车。
叶夫人一口一个儿地叫着,迈着自认优雅的步子,好不容易走到近前,见她要走登时急了,扯开嗓子就喊了起来,“秋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母……”
“叶夫人。”添香紧走两步,笑吟吟地挡在叶夫人面前,“叶夫人,我家小姐说,赶了几天的路人乏体倦,满面风尘,样子实在不堪,不好与您失礼相见。等进城收拾妥当,把气色养好了,再寻了机会找您说话。
我家小姐是个爱颜面的,自己不愿在人前露丑,更不愿连累夫人丢脸。还请夫人大人大量,不要与她一般计较才是。”
听了这话,叶夫人心下又喜又恼。喜的是没费多少口舌,那丫头就主动示好。也是,贱婢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能有多大志气,上赶子给座靠山哪有不乐滋滋往上靠的?
恼的是那小蹄子明明想靠着叶家,还端着架子,不肯放下、身段来拜见她这嫡母。更可气的是,认下这庶女,将来叶家不一定能沾上光,却不得不先搭进去一份体面的嫁妆。
恼完了又暗怪自己那当家的小心过了头,太抬举这个庶女了。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能有多大的本事,还让她这正头夫人把全部家当翻出来,故意打扮得财大气粗,哭着来认的?
幸好她留了个心眼儿,等七公主走了才露面,要不然这人可就丢大了。
心思迂回的工夫,那边车马启动,向城内驶去,想追上去说几句“自家人”的话也来不及了。左右丈夫交代她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不愿浪费感情往上贴,便擦干用蒜汁催出来的眼泪,带着丫头婆子上车走人。
回到叶府,刚拆了钗环,换好衣服,叶思远便急匆匆地回来了,“如何了?”
进门别的不说,先打听情况。
叶夫人亲自倒一碗热茶端给他,在他下首坐下来,才把添香转达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因为事情办得容易,心下得意,便忍不住多了几句嘴,“老爷,我听说雪亲王有意退出皇位之争,归隐封地,日后没多大出息了。
三丫头就算嫁过去,也是个空有名头的王妃,能沾的光有限。再说她出身低贱,得势一时,得势不了一辈子。自己还顾不过来呢,哪有闲心顾着咱们家?
她不想认咱们就罢了,何苦巴巴地找上门去?”
叶思远今年五十岁的出头,国字脸,卧蚕眉,蒜头鼻,长髯垂胸,用通身的儒雅隐藏了满腹的精明和算计。此时听叶夫人对自己的决定提出质疑,不悦地瞪过来,“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雪亲王归隐的事不过是传闻罢了,就算他真的下了决心,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皇上素来宠爱这个儿子,将来怎样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
况且诸位皇子之中,最有权势的便是瑞亲王和定亲王。而雪亲王与定亲王一向亲厚,若是定亲王最后脱颖而出,还能亏待了雪亲王不成?
你听我的,认了秋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叶夫人暗暗撇了下嘴,露出为难的神色,“可这一认,就要添上许多银子置办嫁妆。她嫁的可是皇家,没有两百抬嫁妆哪里拿得出手?
去年南丫头出嫁,老爷说女婿家的门槛高,非让我给备足了一百零八抬的嫁妆。我东挪西凑的,连自己的嫁妆都拿了一部分出来,好不容易给她凑齐了。
这还没缓过劲儿来呢,眼瞅着经纶也到说亲的年纪了,下聘成亲,哪样儿不得使银子啊?
还有夏儿那个苦命的孩子,她都嫁过一回的人了,不给她留出一份体面的嫁妆,还能许到好人家吗?她可是咱们嫡亲的女儿,难道老爷忍心看她一辈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说到伤心处,不用蒜汁眼泪便哗哗地流了下来。
叶思远后院还有四五房妾室,算上死的或是被打发走的通房丫头,加起来足有十几个。他儿子运不济,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女儿运倒是旺得不能再旺,其中叶逢春、叶咏夏两个是正房出的嫡女,包括叶知秋在内的七个是妾室通房出的庶女。
嫡长子叶经纶已过而立之年,早就成家立室了。庶子叶经纬今年十七岁,尚未许亲。女儿们年纪相差都不大,几乎是一年一个紧挨着嫁出去的,直到去年才把最后一个女儿叶瑾南送出门。
虽说赔进去不少嫁妆,可也相应收获了不少聘礼,还有一大串前途无量的女婿。
除了叶咏夏跟夫家闹翻,于去年年底办了和离之外,叶大人对女儿们的亲事大抵都很满意。叶夫人则是收聘礼的时候很嗨皮,送嫁妆的时候很痛苦,回回哭穷。
叶思远摸不透三女儿的用意,正心烦意乱,听她絮絮叨叨,不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十分恼火,“你少在我面前提夏儿,当初寻死觅活要嫁过去的可是她自己,落到今天的结果那是她自作自受。
既然狠下心和离了,回到娘家就该安安静静反省思过。她倒好,整日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把府里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你不拦着劝着,反而纵着她胡闹,你这个母亲到底是怎么当的?”
“老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叶夫人不服气地嚷嚷起来,“是他田家宠妾灭妻,一家子老小合起伙儿来欺负夏儿。夏儿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你怎么帮着外人怪起我们娘俩来了?”
“你给我住嘴。”叶思远一巴掌拍在桌上,“当初我跟郭大人口头说定了的,想把夏儿许给他的小儿子。你们娘俩嫌人家官小家底薄,反而看中了本应说给秋儿的田家。
什么秋儿和小厮私相授受,有碍门风,你当我不知道这是你和经纶媳妇背后搞的鬼?我不过是为了家宅安宁,顾着你这当家主母的名声,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你若早听我的话,对庶出的女儿们宽厚一些,我今天也不用担心秋儿把过去的事情捅到皇上面前,坏了我的风评,你也就不用为了那么点子嫁妆心疼肝疼了。
这都是你种下的恶果,你还有脸面跟我说你没错?”
叶夫人没词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变换了半晌,才嗫嚅着争辩道:“三丫头自己走丢,自己不愿意回来,能怪得了谁?”
叶思远恨不得掐死这见小利忘大义、冥顽不灵的女人,知道多说无益,也懒得再跟她废话。喝了两口茶水将火气压下去,“你今天见到秋儿有什么感觉?她可是真如传闻那般变了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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