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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绍木呆呆地跪在灵堂前。
他早知道徐翰无法陪他走的太久,但他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么突然。
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他如同木偶人一般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一个一个太子该做的事情,换衣服,在一道道的公文上盖上太子的印鉴——他的登基大典将在徐翰下葬后进行。所以目前以太子监国的身份主持一应事宜。直到忙完了一堆的公务重新回到虚寒的零钱,跪下,跪了许久,久到膝盖都感觉到针扎般的刺痛的时候,徐绍的思绪,才渐渐回笼。
他再也见不到他的父亲了。这一点无论他如何难过,都无法改变。
黑豆弯着腰碎步进来,走到徐绍身后蹲下,小声说:“殿下,我刚才到外头看了看,外头棚子里晒得很,许多老大人都有些撑不住了!!”徐绍皱了皱眉,点头道:“我去看看。”
他说着侧过脸来,正好正看到敏妃脸色惨白地跪在一旁,看他扭过头来,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叫了一声“太子”。徐绍此时对徐纹恨之入骨,哪里有心情搭理敏妃,点了点头,便站了起来,朝外头走去。
皇帝驾崩乃是国丧,这会儿管你是官居一品还是白发苍苍,都须得乖乖地跪着,这还只是因为给外命妇们守灵的灵棚还没搭好,等搭好了,全开封的命妇都要过来跪着!
徐绍一边往外走,一边反省自己的粗心大意:国丧期间很容易出现连锁反应,因为需要跪的时间长,身体不好的人撑不下去丢了命的事儿每次国丧期间都要闹出几出来。
徐绍想到此处越发担心,加快了脚步冲到外头,却正看到一身素服的韩贵太妃被人搀扶着走过来。
韩贵太妃见了徐绍微微点头:“殿下,我方才请池司马先家去了,他年岁大了,撑不住这么日夜熬着!只是还有其他不少年纪大了的官员,我却不好开这口了,还得烦劳太子殿下拟个旨意。”
徐绍听说韩太妃已经让池司马回去了,大大地松了口气:“亏得太妃想得周到,这个当口,若再把老司马累出个好歹,我可就哭都来不及了!我这就去拟旨!”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冲着一旁的侧殿过去。侧殿里有书房,徐绍口述,秉笔太监开始写。
这种公式化的圣旨是十分好写的,徐绍略一沉吟就念了出来,内容很简单,大体的意思无非是,众臣为圣人守灵乃是应有之义,只是大臣中颇有些老迈病弱的,若为了守灵伤了身体,反倒不美。太子体恤众臣工,特允五十岁以上的臣子可归家服丧,无需时时守候。六十岁以下的大臣若身体有恙,也可可以上折子说明情况……
折子内容很简单,可徐绍才说完韩贵太妃就拍了桌子:“太子未免仁厚的过分了!庄稼人种地种到五十岁只怕累弯了腰跑断了腿,可朝堂上这些东西五十多岁可正是作妖的时候!容正老匹夫那样子的,别说让他跪上一个月,便是让他去给陛下扛棺材他也扛得动!你让他回家,是想让他回去憋着使坏么?”
徐绍一愣,接着点点头:“贵太妃说的是!”然后冲秉笔太监摆摆手:“重拟!”
不多时新的旨意拟定出来,徐绍让太监念了一遍,又问韩贵太妃行不行,韩贵太妃摆摆手:“太子的旨意,自己做主便好!”
徐绍点点头,让太监过去宣旨,随即冲韩太贵妃苦笑道:“今日幸好贵太妃及时提醒,要不然真把老司马累出病来,我可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韩贵太妃幽幽叹了口气:“你以为你现在哭就来得及么?刘平死了,你觉得谁能接替门下郎中这个位置?”
徐绍愣住。
韩贵太妃静静地看着徐绍,徐绍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只能先空着了……”
韩贵太妃失望地垂下眼睛:“门下郎中的缺可以先空着,西北那边你准备派谁过去?”
徐绍艰难地说:“我回头与诸位大臣商量商量。”
“啪”的一声,韩贵太妃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是商量,还是听听他们说什么?嗯?太子,你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你父亲这般辛苦,几乎活活累死,为的就是不让你们做那些混账的傀儡么?他是被谁气死的,难道你忘了不成?你父亲尸骨未寒,你还没登基呢,就准备乖乖地把玉玺递出去给人家当印章用了?”
徐绍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了头。
韩贵太妃死死盯着徐绍半晌,咬牙道:“本宫千算万算,竟没算到你是个提不起的阿斗!”她说着再不肯看徐绍一眼,直接拂袖而去。
徐绍目送着韩贵太妃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扯扯嘴角苦笑了一下:若有半分可能,他何尝不想嘁哩喀喳把那些处处给徐翰使绊子,最终气得他病情恶化乃至死去的混账家伙们通通剁了?然而他却没有这个能力。
朝堂上党羽林立,几大世家经过几十年的经营,早把朝堂给弄得入铁桶一般,徐绍倒是想用些自己人,问题是谁是自己人?他又哪里找那么多自己人出来?三年一度的殿试筛选出来的的那么几十个进士里头,十之七八都是高门大户的子弟,而硕果仅存的那二三成,也都被挤到了边边角角的各个角落。
徐涯从徐翰手中窃取了国家,然而,他却并不是一个好的皇帝,他有限能力让他在面对治理国家这个宏达到可怕的命题上捉襟见肘……徐渊当日几乎用了二十年才勉强压制住的世家的力量在他当政的十二年里砰地一下子爆发,然后撑满了朝堂各个角落。
徐翰想为徐绍做的,也从来不是让他彻底掌握身为君主的权力,而只是最起码的,给他准备那么一两个,有一定地位,且愿意站在朝堂上冲着大世家呐喊的人。然而就只是这么可怜的一点念头,也被碾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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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绍重新跪在徐翰的灵前,膝下的蒲团很厚,并不至于硌得慌,但即便如此,跪上去的时候也觉得膝盖一阵刺痛:在此之前,他跪的时间毕竟太长了。
徐翰的后宫空虚,儿子更是只有徐绍徐纹两个,更坑的是本朝建立时间尚短,当日打完天下的徐渊,身边的亲人也只剩下一个弟弟一个老婆外加一个儿子……而徐涯一脉前阵子基本上跟死绝了也差不了多少了,此时此地跪在灵棚里的,除了徐绍,竟然只有格根塔娜跟胡柔娘。
胡柔娘十分悲催,她这个太子婕妤当的,好处没见到什么呢,先要带头跪上个把月——她是太子身边唯一的女眷,躲懒基本不可能,实在太显眼了。不过屋子里这三位全都一个样,太子,皇帝唯一的妃子,太子唯一的婕妤……好处是灵棚里人少,不需要随时小心翼翼,比如饿极了吃东西不需提心吊胆,稍微遮掩一下就好,不过即便如此,从天没亮就开始在这里跪着的胡柔娘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了:她不像徐绍还能到处溜达溜达,也不像敏妃那样没人敢管,她怎么说也是个小辈,在便宜婆婆面前哪里敢放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女们走进来,在成排的白蜡烛边又挂上几盏灯笼,外面略有些嘈杂,胡柔娘知道那是大臣们离开的声音:没可能让这些朝中大员们没日没夜地在这里陪着的。
胡柔娘略略挪了挪膝盖,见徐绍还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想了想,站起身来,忍着两条腿如同被针扎的疼跟痒,凑到徐绍跟前:“殿下,你还好么?我看你脸都白了。”
徐绍看看胡柔娘似乎一天之间就瘦了一圈儿的脸,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没事儿,柔娘你呢?累了吧?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胡柔娘见徐绍的脸都快成透明了还在关心她,眼圈顿时有些红:“你还说我,殿下,你多久没睡了?你刚才看你走路都是飘的,你才该回去休息!”
徐绍摇摇头:“我没事儿,你别在这里呆着了,回去老实跪着,这当口别让人找出什么不是来!”他说着扭过脸看向徐翰的灵柩:“父皇在这里呢,我还想多陪陪他……”
胡柔娘正要再劝,却听一旁传来敏妃沙哑的声音:“太子,你现在可有时间与我说几句话?”
徐绍扭过头,正看到格根塔娜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不过小半年不见,那个风韵犹存的青年王妃,如今似乎已经彻底的进入了中年,她苍老而憔悴,眼眼角的鱼尾纹是那么的明显,擦多少粉都遮不住——尽管她甚至还不到三十岁。恍惚间,徐绍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初次见面,虽然打扮的俗气却还有那么几分明艳的晋王妃,此时想起她当日尖利的声音,竟有了一丝怀念:“世子虽然脾气怪了点,可什么时候干过草菅人命的事儿?他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
然而时光一去不复返,正如死去了的徐翰不会复活,那个初见时操着尖利的嗓音,可说出的话却是对他全然维护的晋王妃,已经变成了眼前正瞪着一双要挤出眼眶外的眼睛的敏妃了!她盯着徐绍,一字一顿地说:“不知道太子要把晋王关到什么时候?”
徐绍闭上眼睛,把昔日的幻影彻底从脑海中驱走,重又把眼睛睁开之后,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静静地看向早已站起来的格根塔娜:“敏妃母可知我为什么把徐纹关起来?”
格根塔娜没有说话,徐绍嘲讽的翘起了嘴角:“看样子妃母已经知道了。”
“父皇死了,他本来可以不会走的这么早,他本来可以走的更安详,而他就这样,被活活的气死了,妃母,常言有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跟父皇,何止十年的父亲,父皇就这么去了……您,却只在乎你的儿子要被关多久?还是说你觉得,父亲一条命,只许把徐纹关上几日就能偿?”
格根塔娜绷紧了嘴唇没有应声,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日夫妻百日恩,说得好听,他又何曾记得这句话?”
徐绍晒然一笑:“父皇特特地选出鲁地这般在北方又富庶的地方给徐纹,特特地叮嘱我,等他走了让你跟徐纹去封地做那自在的太后……我不知道妃母到底有什么不满的,是非要我把皇位双手奉上,你才会觉得父皇记得你们夫妻之情?”
格根塔娜终于忍不住尖叫道:“那难道不是应该的?”
“当然不是应该的!”徐绍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就算这世上没有我,父皇也不可能让徐纹做太子,你忘了还有康儿了?就算没有康儿,父皇还可以过继!你以为他当不了太子是因为父皇偏心?那是因为徐纹压根就没这个资格!你知不知道,西蛮那边又闹开了?你当然不知道,你的亲哥哥前阵子屠了我们一座城!整个开封,除了父皇跟我,没人知道这件事儿,因为没人会在意十几年前被送到开封的那一批西蛮女子,每一个都是出自哪个部落……这件事儿,只要父皇不提,就没人知道。可如果他想让你做皇后徐纹做太子,你觉得这事儿还能瞒得住?你以为满朝文武,你以为满朝文武会允许一个这样出身的皇子登上皇位?不要说做太子了,但凡父皇对你少了那么一点点怜惜,只要把这件事儿往外头透露一点点,你觉得你除了拿根白绫吊死,还有其他让能让徐纹少受点连累的选择么?”
徐绍如暴风骤雨的一番话说出来,格根塔娜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她双目无神地看向徐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压根不在乎我们,他压根不在乎我们母子的……”
徐绍发出渗人的惨笑:“不在乎,我话说到这个地步,你还觉得父皇不在乎你们?妃母你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我在晋王府那么久,何曾见过妃母你对父皇嘘寒问暖?你只嫌父皇不够爱你,可你又为父皇做过什么?妃母,你以为我为什么只是把徐纹关起来?忤逆不孝气死亲父的罪名,只要我想,赐他一杯鸩酒都没人能说个不是!你以为我为什么只是把他关起来?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提都不提这个茬?那是为了父皇,因为父亲到死都惦记着他!他最后一次晕倒前死死抓着我喊着阿纹的名字,跟我说那是我的亲弟弟,要我照顾他!我不能让父皇死不瞑目!”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格根塔娜突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徐绍看向她,只见她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