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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照更名换字之后顿觉神清气爽,“任昭容”这个名字固然好听,但始终不如自己的真名听着顺耳。
晨间梳洗时,她坐在镜前戴着一只玉珥,目光一偏,瞥到手腕上的紫玉串,动作一停。
念及曹丕情深意浓时唤她“阿照”,她便更愉悦了。
“郭女君,丁夫人可起身了?”陈群身着松青鹤氅,披着晨雾远远而来。他定在郭照面前,温和有礼。
“未曾,”郭照摇摇头,又道:“我去唤她。”
陈群颔首:“有劳。”
他们今日一早便要赶路,要在天黑之前离开南阳,明日须得抵达江夏。郭照站在丁夫人房门前唤了几声,又推门进去,见丁夫人面色煞白,眼底乌青,一头长发毛毛躁躁地披在肩上,极为疲倦。
郭照扶着她来到外间,陈群见状也关切问候:“夫人昨夜休息不好?”
丁夫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这里离宛城有些近,夜里总是梦到昂儿。”
郭照闻之垂下眼睑,又偷偷瞥了瞥陈群,见他笑容一凝。
可怜陈群与宛城之变没有一丝关联,但凡是在曹操麾下做事的,都十分避讳当年的一场惊.变。然,他作为曹操的幕僚,只能无条件接受丁夫人的愤懑之气。
郭照略一迟疑,开口道:“等我们今日到了江夏,您就能好好歇息了。大公子在天之灵,也不希望您过度伤身的。”
她改了身份,在外人面前就不能称呼曹昂为兄长了,遂以大公子称之。
陈群解了尴尬,顺着她的话温声道:“女君说的极是,还请夫人入厅用膳罢。”
丁夫人目露倦意,点点头。
早饭是驿馆官员精心准备的早点,所备菜式清粥,与司空府里的极为类似。郭照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他们还须再走几日陆路,然后就得在江夏过江南下,到时就没有这般优质的膳食待遇了。
果然,他们舟车劳顿了月余,终于在一日黄昏时,抵达了吴郡。吴郡驿馆迎接的仗势,远没有南阳时严肃恭谨。陈群面不改色,无喜无怒地进了门,荀恽年轻,见状多有不悦,面无表情地跟了进去。
丁夫人没作任何反应,却在用晚饭时皱了眉。
不止她如此,陈群的脸色也沉了沉。以荀恽为首的虎贲护从,个个瞥了嘴,默不作声地看向丁夫人和陈群,只等他们示下。
郭照一一打开盛着食物的器皿,扑面而来一阵河鲜腥气,里面盛着清淡的鱼汤虾汤,偶有几片鱼肉,似乎只放了些盐,还有些许敷衍了事的葱花。食案上也不曾有面食,全然是南方人的口味,米糊米粥,湿哒哒的堆了一碗,掺了几根郭照没见过的菜叶。
这样的饭食应付平常百姓绰绰有余,甚至称得上是一顿不错的佳肴。但用来招待朝廷使节和当朝司空的夫人,就再敷衍不过了。
纵使众人心知肚明,陈群是曹操的人,但他所代表的仍是汉室。
虎贲营的儿郎们什么没见识过?这样的饭食已比行军时的条件好上太多,但一碗碗软塌塌的米糊好像全都糊到他们胸口上去了,又气又闷,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然,不等陈群和丁夫人表态,他们也不敢动筷,更不敢吭声。于是,十多双眼睛全都齐唰唰地盯着二人看。
丁夫人这些日子因思虑过多、长途奔波,寝食难安,饭不下咽。初过江后,还有些水土不服,胃中极为不适。在北方时,她就极少吃水货,此刻一嗅到鱼腥味,便止不住地皱眉。
郭照起身,出去唤了一个管事的,言语尚还客气:“不知阁下是否疏忽,备错了饭菜?还是……阁下不知我等朝廷使臣来自北方?关照饮食这等礼节,吴郡没有吗?”
管事的中年人比她还客气,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道:“在下不知,在下只是遵从吩咐将饭食送来,没有任何怠慢之意。”
“遵从谁的吩咐?”郭照皱眉。
管事微微一笑,不冷不热地回应:“女君无需知晓。”
郭照也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吴侯的待客之道,不过如此。”她见管事面色一凛,便直接对他吩咐道:“还不速速将厅里的河鲜扯下,再上些陆禽青菜和饼面来?”
扯到孙策,管事的不得不小心谨慎,万般犹豫,他不敢让孙策担下这个责任。
陈群在此时跟了出来,他见郭照与管事僵持不下,遂轻咳一声,不急不缓道:“把你们负责招待的官员找来,再如这位女君吩咐的,一一照办。”
他身着朝廷冠服,领口袖间没有一丝皱褶,腰间系着黑色的绶带,一端垂着官印。陈群负手站在寒风中,身形挺拔,不怒自威。
真正的使臣一出现,管事又有些动摇了,他挪了挪步子,但也没真正走开。
“不知几位找鲁某何事?”一道沉稳镇定的声音凭空插.入。
郭照转头,见到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遥遥而来,身上穿着厚衣裳,面目还算和蔼,蓄着微短的山羊胡,约莫三十来岁。他身上的衣服料子都是光泽细腻的绸缎,不亚于世家子弟。
“鲁某?”她看着来者一双淡淡的秀目,若有所思。
男子走近了,对着他们一揖,道:“在下东城鲁肃,负责接待朝廷来使。”
陈群淡淡一笑,回之以礼,道:“颍川陈群,早就听闻鲁君有济世热肠,出身富贵,却不吝周济困者,资助吴侯四处征讨,实乃我朝之幸。”
郭照听了陈群一番言辞,才知道鲁肃在当世是个大地主,家中有粮有财,又向孙策贡献了不少军饷。果然东吴未来的大都督,毫不简单。
鲁肃被陈群不咸不淡地夸了一通,连“我朝之幸”这样的高帽子都戴到了他头上,连连称着惶恐之余,又笑着问向他们,发生了何事。
自鲁肃到来,管事的中年男子就立在一旁,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想开口说话,又插不进去。郭照瞥了他一眼,才让鲁肃也看了过去。
管事一一将事情的经过讲明了,不敢偏颇,说得十分没有底气。
鲁肃皱眉听完,将他训斥了一通,才向陈群赔罪。
他有家财万贯,又肯向孙策倾囊相助,却因手下自作主张,落得一个吝啬朝廷使臣的名声,实在不光彩。
陈群见管事去着手准备了,敛起面上淡淡的笑意,别有深意地看了鲁肃一眼。
鲁肃风度不改,从容不迫,淡笑着看他以示回应。这时,有人走到他身边,低声相告:“二公子来了。”
一声“二公子”听得郭照一怔,想起分别已有月余的曹丕。她还未给他传过信,没有信使,而他也应当随曹操的大军出发了,现在又不知走到了哪里……
“听闻陈使君前来,孙某特地来拜访。”一道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爽朗有力。
郭照回神,不意外地见着一袭深衣穿在身的孙权。
他与去年离别时变化不大,面部线条愈加硬朗了些,眼眶又深几许,一双星目如一汪碧海,深不见底。
孙权也看见了她,笑着问好道:“郭女君也许久不见。上次离别时,我就说过,有生之年定会再见。”
此言一出,陈群和鲁肃都有些惊讶,都不曾想到他们还是旧识。
郭照弯了弯唇,认真叙起了旧:“当时孙君也说过,他日若我来江东,孙君定当尽心招待。”
孙权以为她在考验他,笑着客套道:“这是自然。”
此时,一个个婢女端着才准备好的食物器具上来,俱是按照郭照的要求,换了鸡雉牛肉等,还有些宽面。另有添灯油的婢子上前,又仔细挑了挑灯芯。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早过了用饭的时间。孙权的目光大致一扫,结合郭照的话,了然一笑。
“如女君和陈使君有任何需要,尽可告知孙某,或是子敬兄,他会一一打点,”孙权抬手,比了比鲁肃,又道:“兄长先前去江上练兵,已在回来的路上。”
陈群面无表情,点头道:“如此甚好。”
说罢,他向孙权与鲁肃二人示意,先行入厅去了。郭照也欲跟着离去,不料孙权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孙某实在没想到女君也会前来。”
郭照回头看他,一脸莫名。
孙权笑着后退一步,促狭道:“不要你的曹小公子了?”
曹丕……
郭照垂眼,目光落到放在身前的手上,一半珠串藏在宽袖里,剩下一小半沉浸在夜色中,像墨紫色的葡萄,因走廊的灯火而映出莹润的光。
睹物思人的滋味,比没有念想更难捱。
临行前,曹丕愤懑的怨妇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使她不禁勾唇笑了笑。
手上突然被人一拉,一只大手隔袖扣着她的腕子,腕上坚硬的玉石又硌得她微微一痛。随即,一个沉甸甸的手炉被塞了过来,略微僵硬的手顿觉一阵温暖。
“莫在外面站久了,回去用膳吧。”
她正低头看着手上的暖炉,听孙权以寻常的口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