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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老孙头?”
“就是之前在新兴街卖布的那个”,陈泥鳅说,“脾气挺倔但人还不错的那个。”
“我想起来”,田嫂点点头,“我记得他身体挺硬朗的啊。”
“是啊,他是上吊死的。”
“上吊?”田嫂一脸惊讶,“怎么好好的上吊了呢?”
“好什么啊”,陈泥鳅说,“全毁他姑爷手里了。”
“我记得好像听人说他姑爷爱赌钱?”
“没错,那赌的,我跟你说,他穷的叮当乱响了,你给他点钱,他都不先去买吃的”,陈泥鳅忍不住叹气道,“老孙头啊,这一家子都折在他这姑爷手里了。你说本来好好地做着小买卖,结果他姑爷赌钱赌的隔三差五就有要债的上门。最后这回更离谱,他把房契偷了给人家做抵押借钱,那钱要不回来人家自然不罢休,拿着房契就把老孙头的铺子给收了。他闺女还怀着孕,这孕中心力憔悴的你说还有好么?到底难产死了,老孙头估计是一时想不开,跟着也走了。”
田嫂也跟着叹息,但心里却想起了另一番事情。之前林鸿文曾经常和一个年轻人来这儿吃东西,他们不是一起来,都是一个先到,一个来得迟些。两人说话的时候她虽然没刻意听,但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那些对话里提过不少次新兴街,似乎也提过老孙头。当时没当一回事儿,可现在细想想,总觉得有些蹊跷。尤其是上次两人来的时候,都沉着一张脸,说着说着那年轻人又开始哀求了起来。田嫂不认识那人,可认识林鸿文时间并不短,平日相处只知他是个听话懂事又爱笑的孩子,可那日脸却阴得快要滴出水来了。
“那他的铺子现在归谁了?”田嫂问道。
陈泥鳅说:“我没仔细打听,只是路过的时候看那铺子匾换了,改成了周记布行,我朝里面瞅了一眼,是个年轻人。”
田嫂觉得古怪,却也没什么真凭实据,便不再评论。
38.
连着下了几天雨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大晴天,冯婶儿一大早就开始忙活,把书房里的书搬出来,放到院子里晒。林鸿文见她辛苦,就帮忙一起搬书,两人忙活了好一会儿,书没搬完,院子里已经没地方了。
冯婶儿一边拿着手绢擦汗,一边摇头,“岁数大了,搬几趟书就喘上了。”
“书本来就沉,我搬都吃力,更何况冯婶儿你了”,林鸿文随手拿了一本翻了翻,发现是看过的,又放了回去。
“我看这几年你把少爷书房里的书都看得差不多了”,冯婶儿说,“多看些书是好的,只是我看你这性子也越发沉静了,你还年轻,还是活泼些好。”
林鸿文笑笑说,“书看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知道的少,很多话就越不敢贸然说了,而且这几年”,林鸿文垂下眼睛掩住难过,“这几年的变故太多,我实在是活泼不起来了。”
冯婶儿知道他是想起了父亲和兄长,再往下说只怕更要伤心,便换了个话题,“要是少爷在家,见你喜欢他的书,必定高兴。以前他在家的时候,和他年纪相仿的只有郑云和程宇,偏偏两个人又不爱看这些,少爷常抱怨。”
“常听他们提起,却从没见过”,林鸿文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他叫卿之,不喜欢繁文缛节。”
“说起少爷这孩子啊,还真是挺想他的,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了”,冯婶儿说,“那时候夫人过世早,老爷伤心欲绝,少爷就日日陪着老爷,劝慰老爷,他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就已经很懂事了。少爷打小就比旁人聪明,教他的先生都这么说。可他也没少调皮捣蛋,主意正得很,能说会道,有时把先生都说得哑口无言,所以虽然聪明,可也挺讨人嫌的。少爷和你一样,愿意看书,他那时年纪小,进了书房便安安静静,出了书房就不着消停。后来少爷一心要出国求学,老爷不让,两人吵了很多次,最后老爷到底是允了。这一晃,也有快四年了。”冯婶儿看了眼地上的书,又高兴起来,“等他回来,知道你把他的书都看了,肯定高兴,他那话匣子打开了,没准能拉着你一直说到天亮。”
“本来我也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林鸿文笑道,“正好可以问问他。”
林鸿文本想多待一会儿,但郑云过来把他喊回了前厅。这天一热,有些人就贪凉,吃东西又不太注意,上吐下泻的病人就多了起来。方子都差不多,林鸿文忙活了一天,腾出工夫想帮冯婶儿把书搬回去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冯婶儿自然早就把书都搬回书房了,林鸿文琢磨着自己好些日子没去铺子,也该去看看,于是吃完晚饭就溜达出去了。经过杂市儿见田嫂的摊子还没收,就过去打了个招呼。
小食摊已经没有食客了,田嫂正在刷碗,见他来了擦干手站了起来,却未与他说话。林鸿文有些莫名的看着她,田嫂指了指板凳示意他坐下。
林鸿文坐下后仍不明所以,“婶儿,这是怎么了?”
“鸿文,咱们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婶子今天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跟我说句真话”,田嫂在林鸿文对面坐下问道,“老孙头的事儿,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林鸿文垂下眼睛思量了一下,再抬头时已有了打算,“婶子既然这样问,必然是听说了什么,只是耳听为虚,婶子你听听也就算了。”
“我只听说那老孙头的姑爷不争气,赌钱赌得连铺子都输了,他那闺女又难产死了,老孙头一时想不开,也上吊死了”,田嫂目不转睛的看着林鸿文,“旁人并没说你什么,只是我自己心中有疑虑,有次收摊后特意从那铺子门口经过,居然让我看见那个经常和你在我这儿见面的年轻人。”
“所以婶子你就觉得是我逼死了他们一家?”林鸿文苦笑着问。
“你们俩到我这儿来,我虽然无心,可你们说了些什么我多多少少能听到一点”,田嫂有些心寒地说,“鸿文啊,婶子无凭无据,不过是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对劲,想听你说一句真话。”
林鸿文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婶儿,你现在还会梦见你那个走散的了女儿吗?”
田嫂一愣,林鸿文接着说,“我总梦见我爹和我大哥,也总想起他们,可每次梦见的想起的都是一起挨饿受苦的事。他们在我身边的时候,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如果他们没死,早晚有一天会回来找我,我难道还要让他们过苦日子?婶儿,我不想再受穷了,我受够了那样的日子了。大冬天我光着脚被推到外面,冻得我连知觉都没有了,我不想让这种事再发生了。如果我爹和我大哥回来,我要他们吃得好穿得暖,如果他们不回来,那我自己也要吃得好穿得暖。”
“就算你想发财,也不该这么做”,田嫂红着眼圈说,“我知道你过得苦,可他们也是可怜人。我当年守寡,没少让人欺负,我也跟你说过,这可怜人就别再欺负可怜人了。”
“婶子,难道我不出手他们就有好日子过了?”林鸿文反问道,“就算我不出手,他姑爷嗜赌成性,布行早已入不敷出,卖了铺子是迟早的事。我尚且还能给他些钱,让他收拾细软,连存货一起带走,换了旁人不一定像我这般。”
“算了”,林鸿文闭上眼睛,落下两行清泪,“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婶子一定是埋怨我的。”
田嫂看他落泪,心也软了下来,改口劝道,“婶子不是埋怨你,只是你这么做,即便日后富贵了,也会被人戳着脊梁,说你为富不仁的。”
“婶子会和别人说吗?”
田嫂看着林鸿文难掩泪光的眼睛,摇了摇头,“婶子不会说的,但你也要好自为之,知道吗?”
林鸿文点点头,起身行礼向田嫂道谢之后便告辞。初夏夜里的风微凉,林鸿文走了几步,脸上的泪便干了,他想起那时徐世淮让郑云带他去桃花巷,说让他去长长见识,别一看人家眼泪汪汪,就找不着北了。林鸿文抬手擦了擦泪痕,勾起嘴角想,如今他倒真是再也不会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