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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桦林北边的一座山坡,白皓修循着人声上了拗口,看见那座陌生的草原部落。
人群熙攘,牛羊成群,上百座圆形毡房分布在山坡下面,乌泱泱的蛮人簇拥着中央一座巨大的金色帐篷,帐前广场上插着画有三柄标枪的旗帜。桦木搭建的高台上,两个魁梧的壮汉上身赤裸,蛮牛一般扑到一起,围观的人们振臂高呼,黏土杯子里洒出奶白色的酒液。
白皓修眸光黯淡,风之耳放出一扫,带回一片叽里呱啦的鸟语,脑海中仅有的那一点地理知识翻来覆去地滚过,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鲛人还跟着他,远远地落在后面,也不知在想什么。白皓修是很难甩掉她了,不过冲突之后鲛人也不敢靠得太近,只先能这么着。
山下桦林外的草原,是旷远的碧海蓝天,只见风拂劲草,曲折的小河把辽阔的原野裁剪开来,阳光下水波粼粼,如一条水晶裙带,蜿蜒地束在草原腰际。
苍鹰长唳,转瞬即逝的黑影自头顶掠过,将白皓修的视线引向远处起伏的山坡。忽闻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山坡背后冲出一群野马,风一般地从草原上扫过,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野马长嘶,奔腾豪迈,引得人心神激荡。白皓修追着马群望向更远处高耸连绵的雪山,隐藏在云雾中,涂抹成一片巍峨的蓝白色。
真的是雪……他从未见过真正的冰雪,只感到一阵幽微的惊喜和悸动,几乎听见了那山脚下冰雪消融的潺潺水声,吸进肺里的空气冷冽而清新。
白皓修想去那边看看,然而身后跟着鲛人这条巨龙级的尾巴,他进退不得,再次察觉世界之广袤,陌生的仿佛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位置。他一面激动,一面又问自己——
该去哪儿啊?
孤旷的风声喧嚣着,穿胸而过。
白皓修踽踽而行,走过起伏的山坡,稀稀落落的松林,听鹰唳惊起大片飞鸟,奔跑中的马群仰头发出海涛般的嘶鸣声。鲛人还是缀在十几丈外,变成他身后一道亦步亦趋的影子。从空中俯瞰,他们像两只连在一起的风筝,说不清谁牵着谁。于是无处可去的两个人就这样“和谐”地走回了之前歇脚的那座神庙,转眼已是繁星满缀。
神庙里,白皓修跟鲛人隔三丈对坐,互相研究怪东西。不过鲛人的神情中带了几分幽怨,赤瞳对上白皓修的碧眼,都发现对方的眼睛在夜下是莹莹泛光的,这么看倒也“登对”。
白皓修不想跟她说话,毕竟自己是巨大的受害者。
就这样闷了一会儿,鲛人站起来,出去了。
白皓修的视线、风之耳、灵络,追随鲛人去往草原那边,直到她脱出感知范围,心头悸动不已——
想跑。
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
白皓修什么也没想,抓紧时间动身,挑相反的方向疾奔,风一样地穿过树林。不过没跑出一里,一阵莫名的心悸传来,激得他呼吸滞住,紧接着仿佛意识中贯通了一条隧道,电流蹿灭之际连上了远处某个节点。
“不准走。”
——有人在他脑子里出声!
“!”白皓修目瞪口呆地站住了,骇然望向东南方,这声音是鲛人吗?
她又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白皓修简直像挨了一发平地惊雷,吓得七窍生烟。
——这是灵犀咒还是什么东西?
他凝神细查,发现脑海中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萦系感,指着鲛人的方向,但凭他现在的理解还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只感觉鲛人不说话,这中萦系感就随时间减弱,直到他再也不能察觉。
所以这还......被控制了?
白皓修心想这真是巨龙级的怪物,哪怕她看上去心智未开,一团浆糊。
他出一身冷汗,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地回去了。静坐在破烂的神庙里,一只手撑着脸,质问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惩罚自己。
没一会儿,鲛人回来了,一脸埋怨地盯着他,好像在说:你就这么想跑么?
白皓修抬眼,见她从斗篷下拿了个东西出来,放在神庙的石阶上。他垂眼扫过,便是心跳一滞,因为那居然是一截新鲜的人腿!断口并不整齐,血肉模糊,染得鲛人素白的手血红一片。
“还给你。”鲛人闷闷地说。
白皓修的眼神怔怔的,心里像吃了苍蝇似的恶心。这番极度复杂的情绪,则是鲛人无法理解的。她只知道白皓修的问题非但没有被解决,反而还被再次激怒了。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白皓修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又觉得那人腿实在刺眼,弹出一点火星,将它点燃。
一时间,火光在鲛人脸上摇曳,明暗交错,白皓修眼中有两张面孔交替闪烁,一会儿是纯洁无辜的稚子,一会儿是淌着尸液的恶鬼。
鲛人轻轻地说:“我吃不了你啊。”
白皓修一愣。
——我谢谢你啊?
鲛人望望那草原部落的方向,好惆怅地说:“我总不能跟食物在一起吧?”
白皓修消化半天,眼角直抽,“你自己跟自己在一起不行吗?”
鲛人嘟囔着:“你不就是恨我砍了你的腿?实在不行,我把我的腿拿给下来给你?”
白皓修有气无力地,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但转念,他鬼使神差地说:“行。”
鲛人一愣,顿时如抓住了希冀一般,二话不说就伸出左腿,锋利的指甲在皮肤上划过,切出一道伤口。
白皓修心下一凛,原来她那身铜皮铁骨并不是牢不可破的?她自己的指甲居然就能轻松划开。
有股把怪物解剖的恶念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鲛人浑不觉痛楚,打开皮肤之后就没再往下深挖,手刀凌空下劈,化气为刃,干干脆脆地把左腿切了下来。于是白皓修又涨知识了,那怪物的防御力只在一层表皮,内里“血肉”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
尸液从断口淌下,仿佛那就是她的血,闻起来像潮湿发霉的空屋子,并没有虚兽尸液的那股腐臭味道,毒性却是强百倍了。
鲛人单脚跳了几步,望着白皓修,想要得到回应。然而白皓修并没有说话,只是认真观察,盘算着该怎么利用这个弱点除掉她。
这一会儿工夫,鲛人腿上的尸液就已经止住不流了。白皓修毫不怀疑过个几天这怪物就能长出一条新的腿来!拥有这等再生能力,如果不摸清要害的话,恐怕就是切零碎了都杀不死吧?
“怎么样?”鲛人忍不住问。
白皓修定了定神,“什么怎么样?”
鲛人把自己的腿递上来,“这个给你。”
白皓修简直受不了这一副小女孩似的可怜相,再耐着性子问:“什么意思?难道你能给我接上不成?”
鲛人眨眨眼,似乎在思考可行性,但转念又问:“刚才你说行的。”
白皓修怒了,站起来忍无可忍地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跟着我能怎么样?要我看着你吃人吗?还是说我要跟着你一起吃?哪天你突然能吃我了,再把我吃掉吗?”
鲛人愣愣的不能反驳。
白皓修豁出去了说:“我告诉你,别把我当成同伴,但凡我能找到你的要害……”
鲛人惊问:“你怎么样?”
白皓修略一顿,忍得鼻翼抽搐,说不出来。
鲛人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申辩道:“我不是故意的啊,我那个时候还没长脑子呢!你也不是人,为什么非得甩开我呢?”
白皓修居然被问得愣了,半晌后,喘着粗气说:“我是半个人,你连半个都不是。你空有一张人皮,里面是什么?你根本不该长成这副模样。如果你是虚兽变来的,那么你早就死了,是个人见到都该杀了你!”
鲛人怔住了,微微有些瑟缩,然后茫然地低下头。
白皓修的拳头攥紧,眼睛猛眨,心口闷得抓狂,浑不知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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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明月皓白,孤悬于天。白皓修爬上神庙附近最高的一棵桦树,坐在树梢上无声咒骂苍天无眼。
而神庙里,鲛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水坑边上,盯着自己的倒影发呆,已经好一阵子了。
白皓修低头望去,透过神庙穹顶那个破损的大洞,看到她一丝不挂地坐在地上,两只手摸遍自己全身骨骼……树影切割着白皓修的视野,使得下方那道素白的人影仿佛层层荆棘环绕的珠玉,月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银辉。
虽然已经看过了,但这一刻,白皓修产生一股诡异的错觉,只觉得那具女性酮体如汉白玉雕塑一般完美,仿佛遗落凡尘的仙葩,不沾因果,不染尘埃,一下子很难说清她到底是怪胎,还是圣子。
可惜第一印象毁所有。同样是月色茭白,蟒蛇状的怪物狼狈地躺在甸河边上,仿佛一条搁浅的蛟龙!
因此白皓修始终觉得,鲛人表现得脆弱无助,可实际上危险至极。只是不知自己睡在冰里的那一个月里,山河异域,那怪物进化的时候又经历了什么?
短暂的迷离过后,白皓修恢复了残忍和冷静——因为鲛人开始自残。她锋利的指甲划过自己手腕,抠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血肉搅动那种毛骨悚然的声音被风之耳尽数带回。
之后,鲛人的指甲又在自己肚子上划开一道大口,手伸进去探索腹腔中的脏器。她慢慢移动手指,描绘腹中那些器官的位置和形状,有些部位碰了会疼,应该是有用的,而有些脏器则已经萎缩,她掏出来扔到一边。
白皓修看到一截黑色的肠子,一个胆囊,还有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不过后来他知道了,那是女性的zi宫,连着卵巢。
鲛人的脸色不太好,抬头望了白皓修一眼,捡起那些器官来看,又把它们揉成碎渣,幻化出灵火烧掉,尸液淌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