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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甘心
正说笑,外头又道三姑娘来了,李纨笑道:“原想着今儿得闲狠了,没想到还挺热闹。”探春来却是约李纨明日一同去梨香院看宝钗的,她道:“宝姐姐回来,太太吩咐说先让她在家好生歇歇,今儿早上出门前才说让我们得空去瞧瞧宝姐姐。我想着宝姐姐也该歇过来了,咱们再不去恐怕她倒要先往咱们这儿来,再加上这么些日子不见,也都怪想她的,正好就想约了明儿一同过去。”李纨自然没有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转日李纨凤姐带着迎春探春惜春并黛玉一起去了梨香院,薛姨妈早一日就得了信,自然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宝钗一身家常衣裳,只头上一根紫玉钗一看便是宫里东西,凤姐扫了一眼心下了然,旁的姑娘们哪有那个眼力心思,只拉着宝钗说些别后的惦念。李纨照常带着笑坐一旁看着她们热闹,又对薛姨妈道:“这下姨太太也能放心了。”薛姨妈连连点头道:“可算是踏实了。”凤姐正跟迎春几个说话,忙里偷闲睨了李纨一眼,心道真是个木头!众人都被薛姨妈留了饭,出了梨香院又都约着往贾母院里去了。
这头薛姨妈寻了几个妥当人拾掇,自己携了宝钗往里屋歇着去,到底也有了些年纪,这大半日吵吵嚷嚷得下来,也十分乏了。宝钗见薛姨妈面有倦色,不禁心疼道:“妈也真是的,不过是姐妹几个过来看看我,哪里用得着这么大阵仗,看,倒把自己累着了吧!”薛姨妈见她小女儿态,又这么些日子没在身边待,更是眼里心里疼不过来,便笑着拍她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还不都是给了给你涨脸?!”宝钗笑笑,一头吩咐同喜同贵上茶,又让找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来给薛姨妈敲腿。薛姨妈乐得受她服侍,在一旁看了,只觉着自己家姑娘真是怎么看怎么好,谁都比不了。宝钗手里嘴里不停,心里却是别样滋味。这几日心里多少寻思,怎么才能在这府里妥当立足,宫里走了一回,总难免要说起几句,如何说法才能最少教人不多思想,连带着今日的衣裳首饰都是用了心的。却哪想到一群人来了,满口说的都是一别之后如何想念,今夏瓜果如何脆甜,老祖宗赏星会如何热闹,宝玉如何淘气又挨了老爷一顿好训,凡此种种,竟没有一个问一句宫选的事情。薛姨妈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来女儿心思,便在一旁笑着温言道:“自打来了这府里住着,真是开了不少眼界了。就说今日,一群小姑娘们,竟没有一个嘴碎多事多问的,真是好涵养。”宝钗听了看薛姨妈一眼,顾自拿指尖描薛姨妈袖上的滚镶。薛姨妈接着道:“那里头,虽是个富贵地,也是个是非地呢,姑娘家家的,自然不宜多问,若真的心心念念问这问那的,倒像自己在打什么主意似的。只是,这话,终归还是会有人问的,你心里有个底也好。”宝钗这才开口道:“妈的意思,姨妈恐怕日后会问起?”薛姨妈笑而不语。
果然王夫人次日从庙里回来,薛姨妈带着宝钗前来,几人坐定后,王夫人便牵了宝钗的手道:“你这孩子,可是把我同你妈担心狠了,这下可好,总算回来了。你不晓得,你走那日,你妈背着人哭得枕头都湿了,若不是我去,恐怕几顿饭都不吃,岂不是招病的?如今可算踏实了。怎么样?在宫里可受了委屈,吃了苦?”又看薛姨妈道,“我看这丫头好似话更少了似的,人也没先前活泛了。”宝钗忙笑道:“姨娘,我不是话少了,这不没得着插空说话呢。”说的薛姨妈跟王夫人都笑,薛姨妈又嗔怪她:“去宫里一趟,不说稳重些儿,倒更不着调了,这么跟长辈说话呐。”王夫人忙拉着宝钗道:“你别说她,我看宝丫头好着呢,我先还一通瞎担心,这会儿看来倒都挺好的。”又回了身对宝钗道,“你不晓得,这外头的传言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一会儿说哪个公主看重某人了,一会儿说谁家的还没留名就被亲王妃要走了,又说贵太妃太妃也要挑几个,我们在外头这心悬的哟。”宝钗心知今日混不过去,便笑着道:“我们在里头,除非有宫中贵人宣召,平日里都在一个小院里住着。便是出了房门,也只许在院子里转转,倒很清静。”见王夫人不接话,只好接着道:“一同去的人,我只晓得我们一屋的都出来了,隔壁屋倒是有一半留下的,旁的就全不知情。那里头,寻常来传话回事的也都惜字如金,更没见过闲话说笑的。”王夫人初时还有几分遮掩心虚的意思,这听得宝钗声音平稳的说些细处,倒想起另一桩大心事来,便迟疑问道:“在里头,可见过你元大姐姐?”宝钗忙摇头道:“并不曾,除了几回待选,我出那院子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都是去丹阳宫见几位长公主和公主,领我们进去的大宫女和太监也并不跟我们多话。”王夫人略有失望,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便点头道:“我不过白问问,想来也不能的,那宫里多大规矩,你又不能随意打听人,你大姐姐她……她恐怕也不能随意见你的。”宝钗看王夫人一眼,到底没有再多话。王夫人略静了静,才想起来道:“对了,可去见过老太太了?”薛姨妈笑道:“这还用姐姐吩咐,我真成个混人了!自然是一早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才过来看姐姐的。”王夫人笑道:“看我这脑子,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薛家母女二人陪坐了半日,又说了会儿话,才辞了回梨香院。
这薛宝钗应的是侍选,虽说也是有品级的女官,又在公主身边伺候,算是有个身份的,说到底总是伺候人的。是以,以薛家的财势,如今无恙回来了,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除了贾母与王夫人心里另有所思,其他人只当应该如此的,便是薛姨妈,此行也不过是为了给宝钗在贵人面前露脸添彩之意,她心里总是信那和尚的话多些。如此这般,宝钗辗转想着要如何不贬身份地把这未能中选的事情揭过去,竟是白费了一番心思,并无人因此疑她什么。松一口气同时,却也加重了另一番忧思——这贾府人等表现,可见自己即便不中选亦不是自身不足之故,当是家里不愿女儿入宫为侍才如此。而事实上,薛家却是族中耆老联名荐选的,这哪是家族不乐的样子?再来她自己又多一重心思,总怕是自己在宫里行事有什么差池,得罪了人而不自知才会落选的。偏她自打进那宫门起便打起了十二分小心,处处应对无不谨慎妥当,实在想不出来哪里落了人言。且初时几位公主明明对自己多有青睐,尤其舒宁长公主更是每回点人前去必有自己的,怎么后来忽的就没了音信,好似那阵子风光不过是场梦一般。好在她性子稳重,虽前后落差如此,也并未露出怨怼之意,照旧依着规矩谨慎度日,也让那些暗中看着的人心下叹息。临出宫前,到底还是将薛蟠淘来的那对鼻烟壶送了出去。柴太监是舒宁公主跟前伺候的老人了,要说那鼻烟壶虽好,却也难打动他这样的,实在是有两分爱才之心,才收了东西,让人给宝钗带了句话:“长公主说了,那日淑怡公主评戏评得有理。”好一通寻思,才想起了那日被叫去陪侍各位公主在宫里小戏台子看戏,演的正是《长生殿》,淑怡公主叹息道:“杨妃太可惜了些,要怪就怪她摊上这么个兄弟!”心下了然,总算知道了自己落选的因由,又想起那打听事儿的俩鼻烟壶还是自己兄弟费劲寻来的呢,世间因缘际会,实在讽刺。
宝钗初回家时,薛姨妈只惜她辛苦可怜,便让她好生歇息,不许人多吵她,连莺儿多问两句也招来一通训斥。这几日总算见女儿脸上略有些血色了,才松了口气,娘儿俩也得好好说上会话。宝钗斟酌词句,把打听来的话同薛姨妈说了。薛姨妈当即气得变了脸色,站起身骂道:“这个害人害己的孽障!我说族里费劲巴拉地把你弄去了,怎么能这么悄没声息地就落了选,根子在这儿呢!”说了眼泪流了下来,哭道:“我怎么这般命苦,生了这么个带累六亲的东西,早知道不如不生他也罢了,我们娘儿俩还得个安生日子过。”想着宝钗这两日的小心翼翼,不禁更添悲伤,搂了宝钗又哭我苦命的儿。宝钗百般抚慰,薛姨妈才稍稍平静,便一叠声地让人去拿薛蟠,只说要打死了他算数。宝钗忙忙拦住,也流了泪道:“哥哥的事,又不是昨日今日才犯下的,当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又折腾这些做什么。”薛姨妈抱着她道:“我可怜的儿,竟被至亲耽误至此,是娘对不住你啊。”说了又哭。宝钗忙劝了道:“妈,不要多心!我告诉妈这个,难不成竟是为了埋怨难为哥哥来的?!妈若这样想我,我才该哭去。”薛姨妈流着泪道:“你这两日心思沉沉,你是我肚子里养出来的,我还能不晓得你的心思?你向来是个好的,如今那地方去了,只有我们不愿的,哪有生生被撂了名儿这样的事体!咱们又在这府里住着,又怕遭了猜疑嘲笑,倒像有多少缺陷,连个奴才都做不得似的!这样的委屈,我哪里会不懂!我只想着不去那里也好,我们母女安生守着过日子,管他到底是谁使的绊子呢。哪想到,竟是因了蟠儿这孽障!却是骨肉至亲,在外人眼里,你要撇也撇不明白,活活得受了连累,我的儿啊!”几句话说到宝钗心里,也是越发心酸,却是亲娘已哭成这样,自己可不能再添火气,便硬挤了笑道:“妈可不说着了,没去那里时,我也有着要争口气的打算。真到了里头,才晓得,那竟不是人过的日子!不管是因了什么,如今能好好出来,也是福气了。若真照着妈说的,没有意外地被留在了那里头过长日子,我真就不晓得熬不熬得到再见妈的时候了。”薛姨妈一听大惊,道:“怎么?!莫不是里头有什么事故,有人算计欺辱你不成?!”说了满身满眼打量宝钗,宝钗苦笑道:“我算个什么人物,哪里就需人算计了。”说了扶薛姨妈坐下,自己倚在一边,放低了声音轻轻道:“妈,我原不想同你细说的,都过去了,倒招你心疼。那里头,规矩实在是大,别说食不言寝不语这样稀松的,连睡觉的躺法都有讲究。若睡姿不对,便要挨训。咱们还算好的,若是小选的宫女,睡姿不对直接就被竹鞭子抽醒了。饭不用说了,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吃食,待到轮着用饭了,那东西不是凉透的就是热了又热的。要往前头伺候时,打前半日,管事就不让喝水了,怕到时候失仪获罪。公主们看戏听书,伴读都在一旁站着,还得不时陪话说笑,那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便是咱们家奴才,哪个不趁主子高兴时四处逛去歇着去?到了那里,过的日子连咱们家的奴才都不如。话也不能多说,不定哪句就得罪了人。真是日夜提心,不得安生。那样的日子,哪里过得?!是以,妈若是要为了我落选陪读的事责怪哥哥,岂不大谬?哪里是什么好去处了!”薛姨妈早听住了,寻常人只晓得里头富贵荣华,选了侍读则日日与公主显贵为伴,何等荣耀,哪里会晓得日常作息细枝末节的琐碎?这听宝钗这么一说,再想想这样的日子,都不禁打个哆嗦,因道:“照你这么一说,你那大姐姐还真不晓得受了多少苦处!幸好方才你在你姨娘跟前没有多说,若细细照实说了,恐怕她哭晕过去。”宝钗心说这会子哭晕了又有何用,多少年的苦也已经受过去了。见薛姨妈转了念头,她才又道:“我与妈说那根由,不是为我委屈伸张,是给妈提个醒。怎么哥哥的事儿当年已了结的,如今又能这般轻易地翻起来?这是在这会子,不过搭上我这本也没想要的‘前程’,若是要紧时候,落到了那个有心的手里,岂不是坏了哥哥?我细想来,这竟是垂在头上的一柄刀子!”薛姨妈经宝钗如此说了,才想到这里,也道:“当时托了你姨娘姨父了结的事情,那贾雨村正是得了府里的助力才谋了应天府的缺,自然要卖这个人情。还当事情过去了,如今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只是这里头事情,挂着官府,我也不很懂,回头给你舅舅写封信去问问吧。”宝钗点头道:“我正想如此,姨娘那边已帮过我们一次,再去说倒像疑了人家一般,不如跟舅舅说说,恐怕还好些。”加上如今人在这府里,拿了这事情问去,贾府又是个关不住风的地方,说不定就传出什么话来,到时候哪里还有脸在府里走动。这话自不必说出口,娘儿俩心里都省得。
当日薛蟠早早回来陪母亲妹子,把特特寻来的鲜菱脆藕大螃蟹交给厨上嘱咐好生收拾几个菜来。细想这些日子也没闯什么祸,却不知为何亲娘看自己这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好在他常日里被薛姨妈嫌弃管了,并不放在心上,只一味劝薛姨妈跟宝钗多用些酒菜。
晚间宝钗躺在绣榻上,裹了床秋海棠撒花薄衾,一把青丝散于青藤枕下,禁不住辗转翻了几回身,才仰面躺平了。轻吁口气,这在宫里叫做“尸陈”,若这样睡了就等着挨训吧。在入宫前也经了几个月的规矩训习,行礼走路弄得腰酸背疼,总算夜里可得安眠。黑沉一觉,再大的难事也轻了几分。哪想到到了那地方,竟连睡时都要提着心,哪里还得安眠。方才与薛姨妈说时,有些话终不好出口,照她想来,那样地方过日子,恐怕难以长寿。吃不得吃,睡不得睡,不几日就觉得整个人干敷敷燥哄哄,连带着心情都郁结许多,偏郁结了还不能疏散,外头还得带着笑显着平稳温和,岂不是多加一层郁结?此时再回想,倒把当时那点做人上人的心思歇了个干净。命若都没了,还说什么荣华富贵?!没个靠得住的娘家,没个立得起来的兄弟,在那个多打听一句话都得拿银子买的地方,出头之日只能是个痴想。到底还是自己家里好,如今再帮着薛姨妈打理铺子看再多账本都不觉着恼人了,说什么都是自己能拿主意的,是主子,那就是有奔头的事儿。却是托了这几个月宫廷生活的福,宝钗自此对家里府里的仆从看得更明白了,行事也越发稳重,寻常事更难惹恼她,自然博了宽厚的名声,倒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