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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想到,宣旨的钦差尚未离京,闽浙总督的急章就送到了御前。
丁酉日,适逢海上黑风,德庆口鬼见愁滩沿上十数队专讨码头生意的装卸挑夫顶着生疼刮肉的劲风,将最后一批箱子装上了沙船,数十条极小的沙船被推下水,虽在风中依旧稳稳绕过如枯木指天的孤伶礁岩,往停在远处的几艘福船驶去。福船又称重楼船,体型庞大,非实力雄厚的大船队不能置办,此处一下就停了大小不等的六七艘,想见不是寻常手笔。
黝黑的包铁箱子从沙船上卸下,又运上福船,数十人一番忙乱。海上汉子由来豪迈,这活儿本该干得人声鼎沸才是,此时却是做得悄没声息,只偶尔听得几声粗喘,余下的便是船桨滑动的水声,箱子落到甲板上的沉闷落地声,不经意的磕碰声。
天色愈晚,那几条沙船卸完了货,带着跟来的苦力们又原路回了过去。待最后一只箱子运到了底舱,穿着漳绒团花长袍的男子颤着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朝着船头喊了声:“庞老大,点灯!乌漆墨黑的,气闷得紧。”
一个只胡乱穿了件毛皮袄子的壮汉听了话快步行来,恭敬行礼道:“甄爷,都已经装上船了。咱们这就往海上去,行远些再起灯吧。妥当点儿安心,九十九个头都磕了。”
长袍男子挥了挥手:“那就赶紧起锚走人!到太仓就把我放下。”
那壮汉面有难色,想了想道:“老甄爷的吩咐,这回得紧着点走,恐怕要到莱阳才能靠一下岸了。”
一听是老爹说话,男子也没了脾气,闭了闭眼道:“成了成了,唉,我恨不得现在就下去才好。这鬼天气,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心里怪怪的。”
那壮汉咧了嘴笑道:“甄爷说笑了,俺们这些粗人只会驶个船,若是没有甄爷这样的明白人在船上,那起子歪毛油子拦了咱们就没个能应对的人了,还得辛苦甄爷。您里面坐会儿,这天气看着渗人,咱们船大,不怕它。待出了这片滩子,打德庆口里一出去,就算万事大吉。您先里头坐着吃点酒也好。”
那男子听了劝往舱内走,嘴里还道:“偏你们规矩多!若是一早不拦着我带上杨柳儿,这会儿我管你到哪儿靠岸?”
壮汉一边引路一边点头哈腰得赔笑:“没法子,没法子,祖宗规矩,怕阴人上船冲撞了海龙王。您先吃点酒,我让小荸荠几个上来陪您热闹热闹。”
两人还没走到舱口,就见远远河口处,灯火通明的几艘船朝着驶来。便都住了话头,壮汉皱了眉头,想着对方的来历,长袍男子心里却越来越觉着不安起来。船队驶近,只见对面甲板上立着数人,当中一个锦鸡朝服面有病容,不是林如海又是哪个?
甄珏心里一凛,生出几分忌惮来,暗暗骂道:“这老东西怎么还没咽气!”却怕又是谁走漏了什么风声,自己却不宜露面。
正要避身舱内,就听那船上有人道:“前方船只听真,方有人投状盐课,告有船贩运私盐北上,衙门已出搜令在此!减速泊船,放下绳桥!”
庞老大一听了这话,猛咽一口口水,直盯盯看着甄珏。甄珏心下恼怒,想了想到底还是朝了船头走去,笑着朝来船拱手道:“小侄见过林大人!”
那头似乎商议了下,才又扬声道:“来者何人?”
甄珏气恼,却不得不回道:“小侄甄珏,见过林大人。”
那头才道:“原来是甄家大公子,如此更好。请大公子速速泊船,我等先完了公事再叙交情。”
甄珏气笑了,他道:“此事恐有误会,此趟乃是往京中进鲜去的,因漕运排船过多,怕耽搁了宫中贵人的喜好,才转走了海上。一应文书俱全的,小侄可派人奉前,请大人过目。”
那头却是油盐不进,仍是道:“我们刚才从德庆口出来,并未见着此月内有贵府报关船只,甄公子所言文书不知何意。盐课搜令在此,恐难因公子一言而退,还请公子速速放下绳桥,我等检视过后登记放行,以免误了贵府要事。”
如此两下往来不下十几回合,却是一边不肯放行,一边不肯让人上船看查,场面胶着。天色渐晚,几个穿着水靠的精瘦汉子从下头上来,冲甄珏回道:“回禀少爷,那头后边并没有旁的人手了。”
甄珏问道:“就那三艘半大船?后头没有别的了?”
几人回道:“小的们越过了他们探查过,确实没有。”
甄珏点点头,闭上眼睛,好半晌,才忽然道:“庞老大,行令,全队往口外开。”
庞老大一愣,问道:“甄爷,那……那他们来追我们怎么办?”
甄珏仍旧未睁眼,缓缓道:“往外开,到海面上,若是还追过来……就撞上去……一个不留。”
庞老大打了个寒战,心里只盼着对方不要那么呆愣,钱再多也没命要紧啊!行了一礼,领命去了。
果然片刻后那队福船缓缓调偏了方向,欲让过盐课衙门的船,往外驶去。林如海岂能让他轻易如愿?一艘小船放了下来,贴着水面绕过礁岩,往福船船队后头一处深港去了。
这头林如海又让放下了几艘小船,吩咐一众跟班道:“今日看来难以善了,我本也时日无多,且为主尽忠,死而后已,也是臣子本分。你们却不必如此,速速乘了船往河口去,无需多言。”
有几个忠心的便不肯走,林如海笑笑道:“白填了命做什么?若真的感念我,不如回去看看能不能请着救兵来,才是要紧。”几人听了有理,才跟着去了。
三艘船上剩余不过二三十人,却都不是盐课衙门的,林如海看着墨延松道:“你这会儿的蒲扇看起来就合适多了。”
墨延松一脸兴奋地摇着扇子,嘴里道:“那是那是,我也学诸葛亮借一回东风,他那才烧几个人,我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嘿哟,一个个都争得脸也不要命也不要了,看本仙人手段!可惜太多了些,我要来也没用,还是要便宜旁人,啧啧。”
说着话,叫过两个人来问了几句后头的安排,却发现有一个不该在这里的人,“你,小丫头,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快走快走,这里可没什么热闹好看!”
妫柳一脸木然道:“姑娘说这几日老爷神色有异,让我看着点。老爷这是要干什么?”
林如海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话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妫柳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指头大小的小香囊来,递给林如海道:“这是姑娘给老爷做的平安符,让我拿给老爷的,我看老爷不在衙门,就跟出来了。还请老爷戴上吧。”
林如海接过来看,鼓鼓囊囊半指大小一个,上头只绣着纤细的两字“平安”,两头都有细线密密缝了。妫柳看了眼外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林如海抚着平安符的指头一痛,一滴血珠子渗出来正好渗进了符里头。
妫柳恍若未见,木然道:“请老爷将平安符挂在颈间,我好回去给姑娘交代。”虽情势诡异,林如海闻言却是心里大痛。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又有墨延松辛嬷嬷几个在旁提点,林如海已大略知晓了林黛玉在贾府的日子。到底父女血亲,如今虽是权谋之事,奈何却是真要同女儿别离,天下也没有万全的事,不知到底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父女重聚。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就这么点血脉,如今却不得不抛却,不知没了自己这棵老树,恍若孤女的日子要如何过得,一时百感交集。
墨延松在一旁看不过了,道:“这事情从头到尾也推演过几回了,也作了万全的准备,如海兄怎么这会儿忽的惺惺作态起来了!”
林如海抹抹脸,将那平安符挂在了衣内,道一句:“稍等。”
从一边桌上取了笔墨信纸,飞速写起来,片刻后,将一封书信交给妫柳,长叹道:“我知你是贾府珠大奶奶的人,没想到当年不过略伸手相帮,这点子人情却得她几番回报,想来是个心底忠厚之人。这信你帮我交予我那侄媳,却是我厚颜相托,快去吧。”
又有几人上来回道:“都已备好了。”墨延松也不耐烦了,便挥手哄妫柳道:“去吧去吧,一会儿动静大了,别吓着自己。”
妫柳行了一礼,顾自退下了,这会儿也没人有闲心去管她上了哪艘小船。
甄珏拿定了主意,几艘福船调了方向,正欲缓缓加速。却见林如海坐的那几艘小船也动了起来,看来竟是要追来的意思,心下恚怒,骂道:“不知死活!”原想着他们恐怕还要喊什么废话,自己不理便是,或是哄他们落帆站定了,待会儿冲撞过去倒省事许多。哪想到那船到了跟前竟也不上前来,也不喊话,只跟着他们往口外海面去了。
心中冷笑,更不多言。渐至开阔处,正要吩咐细看,却见半空中一个火球不知从何处下来落到了甲板上,砰地一声炸开了,流火四散。众人皆惊,庞老大一边招呼着人灭火,一边招呼船上的弓箭手探查敌情。片刻,又一个火球来袭,这回却是看清了,这妖异玩意便是从林如海座船后头跟着的其中一条船上射来的。
甄珏大怒,骂道:“林海,老匹夫,你这是何意?!”
却不闻对面一点声响,甄珏对庞老大道:“直接冲过去,撞沉了完事!鲨鱼帮的都下去,别给我留活口!”庞老大此时也动了真怒,二话不说便去吩咐了。
哪知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动弹,林如海乘的那船竟已直直地冲着甄珏所在的头船撞了过来,轰然一声,烈焰扬起数丈之高,一层黑油浮出水面,大火循着油面四散,将大船围在了当间,熊熊燃烧起来。
甄珏大惊,由来水火不容,怎么还有不怕水的火,这可如何是好。庞老大却有两分见识,大惊失色喊道:“火油!火油!如何会有这许多火油!”这边正乱着,又听几声轰鸣,却是又有两艘船被撞上了,烈火蔓延。
待闽浙总督乘了靖远舰带了东海海师将德庆口围上时,海上已烧成炼狱。几艘官船从河口驶出,也被眼前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甄应嘉正抖着手指让救人,轰天一声大响,火海中福船船队的头船竟生生炸开了,甄应嘉一口气哽住,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火借风势,根本靠近不得,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裂成两半的福船缓缓倾斜下沉,伴着凄惨人声,多少年后亲历此事之人想起那晚的场景还不由得心中泛寒。
呈到御前的明摺上道,盐课衙门闻报有大盐枭数人集中贩运私盐北上,扬州巡盐御史率众前往查证,双方与德庆口外发生冲突,盐课船只遭袭被毁,盐枭船队亦尽数沉没。由于当日恰逢乌风暴,双方冲突又起大火,待东海海师赶到场面已然失控。事后清场,海上焦尸无算,巡盐御史林如海生死不明,另有江宁织造甄家长房长子甄珏受匪徒胁迫,于混乱中身死,尸身已由甄家领回。云云。
一时朝野震惊,江南已如国之疮痈,也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此番却以七八条大型福船,百十人性命,连带着一名朝廷大员同江南大族嫡子的阵势摊在了世人面前,想要再撇过脸去当做未曾看见却是难了。
圣上震怒,号令彻查,东海海师封锁沿线港口,各家船队登记船只清点,官办盐场核数,漕帮海龙帮等专司水运的帮派亦遭盘查。有官员欲求老圣上旨意,可这巡盐御史还是老圣上在位时钦点的心腹,如今竟遭残害,江南局势危急至此,盐枭巨贾嚣张至此,已与谋乱无异,便是老圣人也说不得什么。
这百十条命的大案,只怕再来百十条命也不够填的。一时江南四处起火,让人首尾难顾,无数官、商、民牵连其内,各司衙牢房人满为患,几处要职更是如走马灯般换起人来。
甚嚣尘上之时,自无人主意到一支九洲商行的中型船队,载了些南边的土产稻米悄悄由东海海师常年海训之地行至京都,过了城闸,在九洲商行的一处内城小码头卸了货。乌黑包铁箱子齐整一色,来搬抬的也不是寻常挑夫,虽也是劳力打扮,那脚步行止却眼见着是有功夫在身的。
闽浙总督亲书的暗摺比明摺早到半日,林如海身中剧毒已存死志,愿以残躯助圣上打开江南局面。他凭一己之力生生将江南这两年的盐税商税银子拦在了德庆口,又安排人借火势助东海海师将几条福船上装载的白银货物转到军舰之上运回军港。却没想到甄珏会命船只直接冲撞,闽浙总督早已派了人搜救,截止奏报之日依然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信王看过皇帝递过来的摺子,苦笑道:“这个功劳太大了些!”如今局势比人强,老头子也不能多说什么,正好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江南搅浑,楔进去几颗钉子,说是林如海一人拿下江南都不为过。
皇帝亦无奈道:“偏这老小子连个后人都无,朕想要封赏都只能追封他祖宗。”
信王摇头道:“原还当他是个软骨头的墙头草,懒得看顾,如今看来却是错了,这般心智手段,实在可惜了。”
皇帝点头道:“是朕错了,错过了一位能臣。”想了想吩咐身边太监道:“让人去查一查,林家还有什么人没有。”吩咐完转了脸看着窗外,灯火中神色不清,只能听到隐隐声响:“嗤,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