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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宝玉醒转,片刻,外边凤姐也醒了,贾母让人先给喂些米汤。
到了次日,二人皆已言行如常,只到底在床上躺了几日,又没得正经饮食,贾母又吩咐让再静养些时日。
一事虽了,万缘待作。
这日都在贾母处用了饭,饮茶说话,待要走时却独把贾赦留下了。
问他:“先前的事,只说是风寒,真当我老了,什么都不晓得?你倒给我说说看,那堆子枯叶是何来历?!”
贾赦闻言面色一变,知道瞒不过了,说道:“有会子饮宴回来,路上见着位小娘子……儿子不过回来后提了一句,哪知道底下那帮就听了进去,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生生把人给逼死了。还是后来从那里过时,遇了鬼,他们才说出来,我才知道了。”顿了顿,看看贾母面色,才接着道,“要说起那堆枯叶……那日回来,儿子怀里袖中也掏出了好些来。却是、却是迷糊时候,当那女人赠我的罗帕香囊……”
贾母长叹一声,教训的话一说几十年,到如今这当儿子的胡须也花白了还是这样性子,教了又有何用?气了又有何用?只是心灰。
贾赦见贾母模样,赶紧近前跪下了。贾母又看他一眼,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我如今哪里还管得了你们?只盼着哪日一蹬腿,省了这心也罢。”
贾赦听这样话,哪里敢动,只直挺挺跪着。贾母又想这些时日来,贾政都已有撒手的意思了,独这老儿子还上蹿下跳地奔忙不肯死心。这么看来,虽有百般不好,在自家人身上却是用心的。遂略软了面色,道一句:“去吧,无事了,你也该好好歇歇,保养身子要紧。”略定了定,到底忍不住劝道:“再个你说的那些人,为非作歹,到头来这账还不是算在你头上?!旁人只说是你支使的,总是仗了你的势!若非如此,怎么那冤魂只寻了你却不寻旁人去?!如今还带累了子孙!你且好好想想,去吧,去吧。”一劲儿挥手,贾赦这才敢起来,一行应着,又行了礼,才往外去。转日便把那几个当日做主的都发卖的发卖,驱逐的驱逐,贾母得了消息也不过一声长叹。
贾兰这几日不在家中,待回来后也听常嬷嬷几个讲了府里的奇事。说到那半空中散落纸片,纸片又变作枯叶的事,直听得他热血上涌。晚间便问李纨:“娘,我这极魄要练到什么时候才能斩妖除魔啊?!”
李纨瞥他一眼:“你再这么下去,我看你都快成魔了。”
贾兰仍旧想着自己的事:“娘,你说那两个一转眼便不见了的人,是不是神仙?可见这世上还是有神仙的。只是这神仙怎么不管旁人,单管咱们家?莫不是同咱们家有交情?却也不像。这神仙到底多大能耐?能搬山移海不?什么时候我才能有那一转身就不见了的本事!”
李纨却被他那句“神仙怎么不管旁人,单管咱们家”给问住了,后头的话混不曾听得。又想起黛玉也说起说儿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了她去出家;薛家说有个癞头和尚给的冷香丸的海上方并那把金锁;今日显圣的两位正是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这……这和尚癞头的到底多不多?……
娘儿俩一时无言,却是各自思量,这当娘的寻思着这世间所谓神仙的行径用心,当儿子的则满心想着到哪儿去能多学些像样的本事。
这日,王夫人正在佛堂里跪经,心里却乱糟糟的不得消停。那日眼见着一僧一道行止如仙似神,便想起薛姨妈说过宝钗幼年多病,是一个癞头和尚给了一个海上方并一把异香异气的药引子,又给了两句吉利话让錾在金器上戴着。最要紧是那句“待日后遇着有玉的方能得配”。这还罢了,那两句话却同宝玉生带来的玉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原还有两分疑心,到底那金器是人作的,写什么不行?可如今却是亲眼见着那个癞头和尚了。
由这和尚,又想起今日的持诵,那道士却说那通灵宝玉是“为声色货利所迷”。不由得想起宝玉常日里言行,尤其这回发病的时候正是同黛玉在一处。待得宝玉苏醒,听得外间嬉笑,隐约听得宝钗道“林妹妹的姻缘”的话来。使人打听了,却原来这前后凤姐几人正拿宝玉同黛玉打趣。不由心生恚怒。再念及贾母这些年来的心思打算,越发觉得怒气上涌,却又不得法子。且如今凤姐也一总儿遭了灾,要训要骂也不该这个时候。又一想,他两个这回祸祟,说不得就是逆了天命的缘故。念及此处,不由一身冷汗。
正心念难定时候,听得外头响动,想着该是贾政过来了,便忙收拾了出来。果然贾政正端坐榻上,金钏儿在旁奉茶。
见王夫人出来,贾政放下茶盅,又挥手让屋里人等都退下。王夫人便问他:“老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贾政长叹一声,揉了揉额间道:“我昨日整夜思量,不得安眠。这世上莫非真有神仙圣君?这回宝玉同琏儿媳妇病得古怪,那些魇镇腌臜更是古怪,最最古怪却是后来来的那一僧一道。一个癞头,一个跛足,细看眉眼却清明如玉,端得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神仙?”
王夫人也道:“想是祖宗的福德,有道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贾政却皱了眉道:“原先我也这般想来。只方才在书房同兰儿说话,他却问我‘如何知道那僧道就是神仙?缘何之前宝二叔同琏二婶子发病受苦时他们不来,半空里掉落些妖鬼后才来?’倒叫我生疑。自那些纸片鬼怪落了下来,宝玉便复安宁,沉沉如睡。那僧道来时,宝玉同琏儿媳妇看着都已无大碍了。要说是他二人持诵唤醒的,未免牵强。且有一个,那之前魇镇的东西掉落下来,却是哪个做的?这却也未听那僧道有过一句交代。”
王夫人方才的一通天命之念被贾政一席话又搅个稀烂,犹豫了会儿,因事关自家姐妹亲戚,到底没把金玉良缘的话说出来。因问道:“照着老爷的意思,不管是哪个救的,却是真有魇镇?那这东西又是哪个做的?却是要把宝玉同琏儿媳妇往死里害,哪个恶心肠到这样没有人伦的田地?但凡有分眉目,也该给他两个一个公道。”
贾政看她一眼,咳了声道:“先前还是那些纸人时,老太太叫我过去问话,意思却是有些心疑小院里。我想着那两个,一个从来与世无争的性子,寻常连个门也不出,哪里能够?另一个虽性子爆了些,却是个嘴毒没心的。要说挑事吵架,或者有她,要说使这样阴毒手段,却是不能的。只是老太太既有疑心,我也想着同你说了好查检查检。哪知道后来就成了一堆枯叶,却是……却是那头的话了。”
王夫人见贾政话已挑明,也不好再论,便点头道:“这话我也听老太太说了,那头备了二百两银子算作赔费,又招僧道做法事超度,还要念三天好事佛,也算做个了断。”
贾政点点头,贾赦为兄他为弟,却是不好多话。转念到了宝玉身上,难免动气,便对王夫人说道:“要我说来,宝玉还是宠出来的祸患!你没听那僧道说的?他生时带来的玉便是个至宝,却为声色货利所迷,才招了今日之祸!”见王夫人要开口,便抬手拦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祸祟是有,但圣人有言‘邪不侵正’。倘若他以君子之道自养,邪魔又能耐他何?却是素日里不走正道,专意声色犬马,形同纨绔,才迷了心失了智,连着生带来的通灵玉都没了效验。往后你们要还那般宠着护着,哼哼,那就等着吧!”说了端起茶喝,再不言语。
王夫人却道:“老爷说的很是。宝玉确实该好好管管了,身边的人也该好好清一清。万不能让些不着四六的近了身,再带坏了他。他到底还小,有不妥的不当的,老爷自当教他。我再不说一个不字的。”
贾政嘴角一扬,“哦?你此番倒想明白了?”
王夫人苦笑道:“见过鬼了还不怕黑?”
贾政闻言失笑。
晚间,贾母留下王夫人亦是要说说宝玉的事。她道:“这场祸祟虽过去了,却很该我们警醒。宝玉这孩子生来金贵,照他干娘的话说,越金贵的孩子越容易招惹这些。我已让她在庙里点了长明灯祈福,只怕一时半会还不得感应。如今娘娘的好意,让他也搬去园子里住了。只是那园子到底没住过人的新地方,人气短,这阳气就弱了。我看着,待凤丫头好了,让她帮着好好挑些人放进去,宝玉那里也再多添些人手。连着园子里巡查守夜的婆子也要多加些才妥当。”
王夫人一一答应了,贾母又让往各个庙庵堂观里舍钱舍物,并求些护身符来给宝玉戴。却是同王夫人想到一处去了。
如今贾家上下,哪个不知宝二爷生来自带的宝玉是样稀世奇珍?除邪祟保平安护佑家宅的。能携了这样东西投生来的宝二爷自然也该是神仙样的人物了。愈加个个逢迎人人高看起来。
只有一人,却是越发的又恨又嫉、又惊又惧,你道谁来?自然是那偷下魇魔的赵姨娘了。自那两人发病卧倒起,赵姨娘同贾环几个是称心适意浑身舒畅。连装裹都备好了,只等着那俩人一咽气就算万事大吉。哪知道峰回路转,好好的几个拘魂鬼儿竟从半空里跌了下来,眼看着法术被破解了。贾环犹自不晓,赵姨娘却是吓得骨酥腿软,恨不得当下收拾东西跑掉算了。
后来整府里主子们聚齐了说事,把他们这些不相干的都请了出去,越发没个主意。偷偷寻了梁婆子,那婆子却是个狠角色,她道:“便是闹出来了,哪里就能知道是我们?这府里,想要除了这两个的,打头数且数不到姨娘呢,姨娘怕什么的!就算问到面上来,我们只不认,又没个证据,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哪是能浑赖的?再说了,大家子面子还要紧呢,这样的事情更是能捂就捂的,真闹将起来,到底是谁没脸?!姨娘听我一声劝,好好呆着,再没事的。这回不成,总还有下回,下下回,就算真有神仙菩萨,也不是挨家里住着的。”
赵姨娘听了深觉有理,虽还怕贾母王夫人会查问上来,却也强打精神敛了惧容,想着如何蒙混过去。没料到之后各处忙着念佛诵经,施舍超度,竟没一个问到*上来的。实在大喜。缩了两日见确是无事,便又回复了往日风采,照旧在王夫人跟前侍奉,同凤姐宝玉当面亦无惧色,却也是她的本事。
且说宝玉发病几日,黛玉是眼看着他先嚷一声头疼,又一蹦三尺高眼见着说起胡话来的。当下又惊又痛,其后贾母王夫人等人来了,又有族人亲朋往来,当中多外男,她却不便多待了,便让辛嬷嬷几个请回了潇湘馆。却也是一日数回遣人去问询,哪得安心。待得两人稍安,人口清静了,才同迎春她们又往两处探视。总算否极泰来,两人渐至醒转又进了饮食,可望大安了,她才得松了口气。
晚间歇下了,却心思辗转,到底睡不着,便悄声唤道:“柳儿姐姐,柳儿姐姐?”
妫柳掀了帘子进来,笑道:“姑娘?”
黛玉抿嘴笑笑:“睡不着,不如我们说说话?”
妫柳点点头,取件牙色短绒薄氅给黛玉披上,又拿了个甜白厚胎竹筒杯倒上热茶塞到黛玉手里,嘴上道:“这是大奶奶拿来的落针茶,不碍觉的。”
黛玉伸手拉拉她:“好了,别忙活了,坐下说话。”
妫柳顺手握一握黛玉的手,点点头道:“嗯,手还算暖和。如今白天也算风和日丽,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凉沁沁的。”才在床边坐下,拍拍膝盖道,“好了,说些什么呢?”
黛玉凑近了悄声问她:“柳儿姐姐,你会不会法术?”
妫柳一笑:“我会的那些微末道行哪里敢说是法术!”
黛玉眯眯眼睛:“果然你会的。柳儿姐姐,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的?你就是修行的人吧?”
妫柳想了想:“这里有没有神仙我不知道,我也不晓得你们说的神仙到底是个什么。在我们那里,只论修为。有渡劫飞升的,或者可叫成神仙?只是他们都飞升了,去了灵界,自然也算不得我们那里的了。从前听过有的世家里飞升了的老祖还会照顾后辈,只是也没见过本尊再下来走亲访友的,故也做不得数。”
黛玉听得云里雾里,只好捡了个清楚的问:“这回宝玉同凤姐姐遭的难,可是有人用了什么法术?后来来的那两个又是什么道行的?”
妫柳道:“宝玉那个该是两处斗法,一个用了魇术,却被另一个破了。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不过同我们那里又不一样。这个说来话长。后来的人我没瞧见啊,不过听墨鸽儿几个说的,不过是些表面行止,却是看不出深浅的。”
黛玉听说宝玉那里是斗法,便急了道:“斗法?那柳儿姐姐可能解厄?当日……”
妫柳摆摆手:“斗法最是常见了,像方才姑娘问我那僧道的本事,不试过如何知晓?再有些事故仇怨的,斗法便更多了。我虽未出手,不过想来要破解当也不难。只是那是旁人的事,同我半分干系也无,怎么好随意出手?胡乱沾染因果,那是大忌。”
黛玉懵懂,“这……你们修行……不讲究慈悲心肠普度众生?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妫柳哈哈大笑:“这是什么哄鬼的话!人人皆可修道,谁要谁来相助?再说了人世因果周转反复层层相应,说什么平不平?若真如此,那看来你们这里的神仙佛菩萨们都没什么本事。若是个有本事的,又有你说的慈悲心,那天下只需一扫,人人都得康乐了,还有什么不平苦难?还有太太们每日礼佛求福,原来那菩萨佛祖竟是这般懒怠的,不求到他跟前去他还不理,求到他跟前去他也不一定就理,这又是何道理?又说众生平等,连个求不求的相应都不一样,却不知这平等莫非说的是香油钱的多少同感应的高低这当中的关联是人人平等的?好笑,太也好笑了些。”
黛玉听得更蒙了,不过却一句也反驳不得她,只好道:“柳儿姐姐,你同宝玉定能相知,他从来毁僧谤道,同你方才所言如出一辙。这回却还教两个僧道救了,才是真笑话了。”
妫柳摇头道:“这话却不对,如姑娘所言,那些魇魔从半空里掉落下来时,那法术已然破了。以我所料,恐怕那施法之人也受了伤的。宝二爷同链二奶奶还昏睡着,却是因此前耗神太过疲累罢了。歇会子自然就醒了。有那两个神神叨叨的僧道什么事来?”
黛玉一惊,前后细想一番,苦笑道:“若真如你所言,那宝玉毁僧谤道倒是对了路了。”却又叮嘱她,“这里不说老太太慈悲,太太素来是最信佛的,你万不可在人前说起这话,免得惹了嫌厌,多生事端。”
妫柳一径点头:“姑娘放心,姑娘看我这两日可曾说过一句半句的?旁人自有因缘,我哪里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