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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寻到稻香村时,凤姐果然在那里。回禀了事,凤姐瞧着她口角利索便欲要了来自己身边,想先问问她自己乐不乐意。小红早先也是存了股心气的,奈何林之孝如今虽顶着个二管事的名头,却不能同贾府里的世仆们相比。那怡红院里养着宝玉这个凤凰蛋,自是各路人马必争之地,自己也不算个拙的,却未见出头之期。
又有方才宝钗的事情,她心里想着:“往后若我还在那里,宝姑娘必是要常来常往的,彼此见了岂不尴尬?倒不如远远避了的好。”便笑着说了番话出来,更合了凤姐心意。又知她是林之孝之女,倒爱那两口子素日不多口舌的性子,越发中意了,便说定了转日问宝玉要人去。
李纨在一旁笑看。凤姐打发走了小红,正同李纨说吃什么药的事,王夫人遣了人来请,便又去了。李纨才对素云碧月道:“都忙着祭花神呢,你们不跟着玩玩去?不用整日在我跟前守着,还能少了什么。”
碧月道:“咱们哪里得那空?且常嬷嬷说了,那些干开花什么都不结的有什么好祭饯的?有那时候还不如帮着照看照看地里。”
李纨闻言大笑,又道:“是嬷嬷口气。”
素云也道:“这几日把嬷嬷忙得不成不成的。她说了,‘芒种芒种忙忙种,芒种过后白白种’。这会子就该紧着把该种的都种了。前日又得许嬷嬷从庄上运来些番薯种藤,嬷嬷说这个东西没侍弄过的,亲往地里看着去了。这如今日头也大了,生生晒黑了可怎么跟着奶奶出门呢?也是愁人。”
李纨听这话,只觉其中大妙,不由又笑道:“你们如今也长进了。往常也是五谷不分的,如今连番薯种藤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真是好了。”
素云闻言倒红了脸:“整日家听嬷嬷说这些,能不入耳?”
碧月笑道:“前儿下了雨,素云还帮嬷嬷去种豆了呢。奶奶,我看准了,素云姐姐定是要嫁去庄上的,奶奶可要替她多看看才好。”说了一扭腰跑了,素云回身要捉时已晚,便恨恨道:“有本事今儿别再让我见着!”
听她们说得有趣,李纨便往外头坡上往下看,果然见前头田间几个婆子弯腰弓背,正干农活。杏子林另一边却是莺歌燕舞,彩绣招展。恍然两个世界。
正看得有趣,听得几个小丫头叽喳:“哎呀,等她不得,咱们先去吧,完了人家都祭完花神了!”眼见得都在一路小跑,另一个喘着气道:“你又急什么?你又知道什么花神了?”那个道:“认不得花神有何干,今儿一早嬷嬷们就去过厨上了,花糕没了可怎么样呢?”果然这话有理,耳听得那脚步声就远了。
又走几步,却见后山石头上坐了个小丫头,正要问她怎么没跟着去吃花糕,见那小丫头神情极是专注,便吞了声。
暮春初夏时候,日光从桑叶间漏下几点,恰落在她发间裙上。水葱一样指头捧着本薄册子,额前留海低垂,稍有风过吹得丫髻上一对蛋黄绢花扑簌簌地抖。也不知她看着了什么,忽地“咯”一声笑将出来,越发眯了眼,却不知身前站着人。
李纨站着看了一会儿,悄悄退了出来。心中忽起一念:“果然是一人一境。”想那小丫头一心沉浸在那书里头,那书里所描所述便成了她此时此境。那境中只她一人,旁人便是离得再近,亦不得其门而入。书上以墨沾纸,这两样东西却不知给这丫头造了个什么样的境,才让她笑得这般开怀。
因知今日姑娘们都在园子里祭花神,贾母吩咐早饭不用过去她那里吃了,又特让厨上做了几样新鲜菜式应节点心送进园子里来。姐妹们一同吃了倒也热闹,只是黛玉不在,未免有些不美。
李纨吃完了回到稻香村,正好嬷嬷同素云几个用饭。见矮桌上菜心溜肉片、清蒸仔鸭、香干芹菜、面筋豌豆并一碗笋干虾子汤。便问道:“这是你们几个人的份例?”素云回道:“是常嬷嬷同我的,碧月才刚说没胃口,都拿去分给小丫头们了。”李纨这才点点头。
碧月给李纨沏了茶来,李纨便问她:“怎么说没有胃口?”碧月道:“许是天热的缘故,总觉着这些菜都没什么滋味。”李纨点点头道:“没滋味,那好办,那屋子里不是搁着好些酱?酸咸甜辣只怕都有的,你尝尝去。”碧月知道李纨逗她,撅撅嘴不出声了。
一时食毕,常嬷嬷同素云也过来伺候。又说起碧月没胃口的事儿,常嬷嬷便叹道:“直是不知足,却也是惯出来的。下晌同我去地里做半日活,保管晚上吃什么都香了。原来养小孩的有句古话‘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实则养大人何尝不是如此?一个个总盯着那吃到嘴里的东西滋味如何、金不金贵、难不难得,混忘了那能吃出好滋味来的唇舌胃口才是真正的根子呢。”李纨听了一径点头。
常嬷嬷又道:“早年我陪着家里老太太在临安庄子上住了些年。老太太原也是个极挑剔极精致的,在府里总是不乐,想了主意去庄上呆着。有时便换了寻常衣裳往庄户人家村子里走走,时候长了,也认识些人了。那些村小子们,七八十来岁年纪,一年到头见着几回荤腥?得着那家大人高兴,午边给煎一两个鸡子儿,喔哟哟,吃得那叫一个香!回来老太太就同我说了‘寻常只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富贵,要什么有什么,如今再想想,哪有人家那个吃什么什么香的本事好?’”说了点点碧月,“你啊,如今算是把自己那点本事给糟践没了。”
李纨一时听住了,却是想到了旁处,一时也没在意她们说什么。哪知那之后几日,碧月每餐吃饭都只半碗,还分毫荤腥不沾,问她便道是在“练本事”,一时成了村里笑谈。顶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小丫头们,顿顿多得一份大丫头份例,可不是高兴?只常嬷嬷笑言:“该把谁领了去的都记了账才好,待碧月神功初成也好一家家去吃它回来。”
再说这日芒种黛玉一早便回了家,回到自己屋里,容掌事便让人送来了一个牛皮铜钉的箱子。待打开了,里头却是一个灰缎子大包袱。黛玉一见那包袱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伸手细抚上头那结子。那是里外两层包袱皮一明一暗勾串着打出来的结子,原是在扬州时,有一日父女闲谈时她随手无意间打出来的,林如海见了有趣,还打趣道“才同你说了几句个中渊源,你就打出这么个‘里外勾结’来”。此时一见,恰如验明正身,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不由得泪如雨下。
辛嬷嬷等人赶紧上来劝解,好一会儿才止了泪,纤指细挑将那包袱解开了,里头却是几本极大的书册。黛玉将东西细细翻过,却未见书信,不由生疑。墨鸽儿在一旁道:“姑娘,这东西从海上寄来,也不知要过多少人手,总是保不齐的。”黛玉恍然,遂取过一册来翻看。这一看便看住了,直到摆饭时才放下。
原来那书里都是大张的画,颜色极为鲜艳,不同于此间常见所见。底下蝇头小楷,却也认不得是不是林如海的手笔。那画上画的皆是些异域风物,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中又有一本,画的却是一人从海上到了一处所在,如何从一地去了另一地,如何与当地人打交道,甚或如何饮食有何奇趣。黛玉一眼认出那人在船上的背影恰似林如海的模样,便知这是说的自家老爹此番的经历了。细细看过,见最后画的是该人得了当地一大族的盛情款待,料想无碍,又放下一重心来。再回看这许多东西,体察老父用心,不由莞尔。
墨鸽儿在一旁伸了脖子看了看,失望道:“听说那边有好些滋味特异的果子……”
辛嬷嬷瞪她一眼,妫柳却听到耳朵里了,便问黛玉道:“姑娘可想要那边的什么东西?我替姑娘寻些来也好。”
墨鸽儿冷笑一声:“你要能,直接去让老爷给姑娘写封信不好?混吹大气也要看个时候,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黛玉听了却是眼睛一亮。
到了晚间只剩两人时便问妫柳:“柳儿姐姐,你果真能去我爹爹身边?”
妫柳想了想道:“若是寻果子的话,左右在那片地上,随意找找总能寻着的。若是要寻人,就难了些,我神识功力不够,搜不了多大地方。又没在老爷身上打过印记,实在不好说。”
黛玉知道妫柳向来不是个藏着掖着的性子,也只好作罢了。只妫柳仍问她:“姑娘可想尝尝那边的果子?”
黛玉便摇头:“你作法运功也不是白白的吧?总要有损耗。若是为了寻着爹爹也罢了,为着个果子像什么话。”
妫柳疑惑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里不是都这样?皇帝不是还让人把活树运来京里摘果子吃?我还当你们都喜欢这个呢。”
黛玉直不知该如何同她分说了,只好道:“那不是寻常人家做的事。且拿杨妃喻人也有些忌讳的,往后可不要乱说了。”
妫柳苦了脸:“她不是个大大的美人?这里的人整日里花费多少精神涂脂抹粉,簪珠佩玉,不就是为了能好看些?既如此,怎么以大美人比之还不乐意了?那我若哪日说哪个人像姑娘,那也犯忌讳了?”
黛玉长叹一声,拍拍妫柳道:“柳儿姐姐,还是睡了吧。”
妫柳也叹:“姑娘,如何你们都是这般,好好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忽然长叹一声就作罢了呢。”黛玉蹙了眉看她一会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妫柳自然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且说这里黛玉得知林如海无恙,直把那几本书册当成了宝,一日不知翻看几遍。想了又想,到底不好带到贾府去,心下有些怅然。
待再回到潇湘馆已是两日之后了,去见了贾母,贾母便道:“前儿园子里她们热闹,却是少了个你,个个到我跟前抱怨。”黛玉撒娇道:“老祖宗,这在家两日都要处理些杂事,我却连祭花神都没得着空呢。她们一个个玩得乐呵,竟还好意思排揎我来。”贾母大笑:“说说你这张嘴!没理也被你说出理来了。”留了同贾母一起用了饭,才往园子里去。
到了没过多久,探春来了,黛玉见只她一个,便笑道:“我还当多少人来跟我兴师问罪呢,还好还好。你倒巧了,正好拿了些新鲜东西来,你来看看?”说了墨鸽儿便取出了几样机巧玩意,一样样演示给探春看。探春看着有趣,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道:“唉哟,害我把正事忘了。正要同你说呢,这回你家去了,宝玉非说是因他院子里丫头胡沁惹了你生气的缘故,前两日作好作歹地非要寻了那人出来。”说到此处,便看黛玉一眼,才又道,“只是这人却也是有来历的,如今他正为这事儿挠头呢。”
黛玉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冷哼一声道:“我说呢,怎么巴巴地就你一人来了,却是当说客来的。”轻轻弹了弹指甲道,“你同他说,那日我是当面问他了,他自说了不是他的吩咐,也就罢了。我本问的也不是丫头而是他。之后我便急着家去,再没说过一句旁的。他要整治内务教训丫头那是他的事,赖不到我头上。如今作好作歹揪出人来了又下不得手了,反往我这里寻话头找台阶来,当我什么了?!我可没有平白让人往头上扣屎盆子的喜好!”
探春见她动气,忙道:“是我嘴拙传差了话了,并不是二哥哥让我来的。你若因这个恼了他,倒是我的不对了。”
黛玉一笑道:“既如此,便作罢吧。左右这里头并没有我们的事。”
探春前后一想,也确实难再说话。当日是宝玉的丫头冲撞了黛玉,黛玉没有要宝玉如何,宝玉自要寻查确实也由他心意,如今查了人出来又舍不得发落了,也仍是他的事。若是犯着的是宝钗,一来走不到如今这一步,二来就算走到了这一步多半也会顺势玩笑两句撂开了,让宝玉得个台阶下。却是犯着的黛玉,依着她的性子,宝玉存了那样心思,不说招她生气,还更让她看不起了。只是这事情自己想明白了是自己的事,照样没立场去提醒宝玉什么,只好也当个看客吧。当下立断,再不提此事,只同黛玉又玩赏起那几个机巧摆件来。
且说宝玉若是往常黛玉一回来定是头一个奔去的,这回却瞎了火。芒种那日刚得了黛玉家去的信儿便想起了前一日的事,乘着火气回到院子里就让袭人去找凤姐来,又要拿问那日胡言得罪黛玉的人。
那晴雯是头一个受不得气的,当下就站出来了道:“门是我关的,话也是我说的。”完了一句申辩的没有。宝玉原以为是哪个小丫头淘气,拿来做做筏子也罢了,哪里想得到会是她?一时气怔,指着她道:“你、你……”袭人度其神色,便把遣去寻凤姐的丫头拦了回来。宝玉下不来台,只先甩出一句:“你先自个儿好好想想!”完了顾自己走了。
这他还没得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呢,林黛玉就回来了。这下真不知怎么好了。探春从黛玉那里出来,往怡红院那边看了看,心道:“二哥哥,我也仁至义尽,实在是不能了。”也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潇湘馆里黛玉听得说探春没往怡红院去,便抿嘴一笑,转念一想又有些气往上冲。正这个时候,外头墨鸽儿一声:“宝二爷来了。”黛玉拿了书在手,低头看着,也不说话。
见黛玉看也不看她一眼,先哂笑道:“妹妹回来了?”黛玉翻了页书,一言不发。
宝玉捏捏拳头,闭一闭眼睛,对黛玉道:“妹妹,那日冲撞你的人我寻着了,你说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黛玉连眼也不抬,淡淡道:“那是你的丫头,问我作什么来?”
宝玉忙道:“既是冲撞了妹妹,自该交给妹妹处置。”
黛玉轻笑一声:“哦?这府上冲撞了客人的婆子丫头们都是交给客人处置的?好个规矩!”
宝玉一时语塞,喃喃不知该如何接话,黛玉正色抬头看他道:“宝玉,宝二爷,你的丫头做了什么,你觉着该如何处置,都是你们的事。同我无干。可记着了?”黛玉如今修习青冥时久,又执掌林府,通身气派已非往日可比,如今这么淡着神色一句话出来,直让宝玉有些肝颤。
事到如今,这么干站着也很是难堪,想要回身走了又怕惹得黛玉不乐。紫鹃在一旁看了暗自着急,若是像原先那样两人拌嘴吵架自己还得劝说两句,这会子这样局面,倒不好开口了。片刻,宝玉叹了口气道:“妹妹刚回来,便好生歇息吧,我这就去了。”黛玉点点头,只说了声:“紫鹃替我送送二爷。”
宝玉出了门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紫鹃不放心,直把他送到了怡红院。袭人正在门口张望,见了人赶着上来搀扶,又看紫鹃。紫鹃道:“并不曾吵嘴。”
袭人看看宝玉的样子,苦恼道:“这样儿虽不曾吵却看着比吵了还厉害几分。”又有些埋怨紫鹃,“你在那儿,就不给分说分说?”
紫鹃苦笑道:“若是吵架拌嘴,咱们还能上去劝劝。这两个人都好好地淡着脸说话,我们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再说了,如今,也难有我说话的地方了。”说了也一声长叹。
袭人想着潇湘馆里如今的样子,倒先红了脸,冲紫鹃道:“我也是瞎急坏了,并不是存心的,你别放在心上。”
紫鹃笑笑:“好了,你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成了,人我也送到了,这就回去了,你好生哄哄吧。”袭人见宝玉的样子,也不虚留她了,两相别过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