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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兰回神,面上越发难测,此乃师伯所授秘技:“全无头绪时只端然肃穆若成竹在胸,熬得对方先开口,就已占了上风。”相比之下,可见方才那魔道人实在未曾遇过名师,可叹可叹。
果然那领头的一个又拜了拜才开口道:“早在上回大王夜宿乌龙禅院时小的几个便觉察大王身藏紫芒;‘紫芒宿身,妖帝落尘’。只大王掩藏极妙,小的们虽一心想追随大王,只怕贸然行事了坏了大王的大事,才一直暗中跟随。偏大王人间几处居所,都非我等能随意出入之地。今日见大王忽然外出至此,又遇那道人无礼,小的们再无袖手旁观之理,方未得王令便出手料理了些许魔障渣滓,还望大王恕过小的们唐突。”
贾兰心念电转,漠然道:“在下前尘尽忘,方才有劳各位,请了。”说完就欲顾自离去。
那几个妖哪里肯,忙膝行几步,又叩首道:“我等邙山九妖誓愿追随大王,还望大王收留!”
贾兰一听,心里如同百八十只青蛙乱跳,“妖?这些都是妖精?这真是……”十分想冲上去摸摸看,到底这是何物什。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扫了那几个一眼,出来一句:“只见着八个。”
那为首的又叩头道:“禀大王知晓,因此前九霄云动灵宝现世,我等便四处寻迹,与人起了些争执,老九未设防让一僧一道给封禁在了某处,是以未能现身。”
贾兰便问:“到底在何处,你们也不知晓?”
几个妖相顾无言,面上都有几分凄惶之意,贾兰看了心里见怪“这妖怪看着倒很有几分义气”。耳听得那妖说道:“我等无能,尚未探知出个所在。”
贾兰神使鬼差地来了一句:“若往后要我出手时,只管来寻我。”
众妖皆大喜,一个个磕头不止,贾兰赶紧拦着。不免又说起要追随他的事来,贾兰挠头:“我并无虚言,妖啊魔啊的事我竟是分毫不知的。说前尘尽忘,也不是虚言哄你们。你们看我如今样子,不过是个小小孩儿罢了,你们这么一群跟了我做什么。且你们方才也说了,我寻常身处之地,你们也不便出入的,那又何言跟随?”
一小妖忽道:“若能得几身涉尘宝衣,咱们也换个人形,自然就能随侍大王左右了。”
贾兰问得明白,咧嘴道:“一群妖整日介背着个尸首跟着我?”打个寒战,“想想都够了。”
小妖还待说话,被边上几个为拉住了。贾兰同他们别过,回到书院里寻祝先生说了一声,就赶着往家去了。墨延松得了消息笑道:“怕是看那书上写的给吓着了。”
贾兰到了府里,先见过贾政,就直往园子里寻李纨去。李纨见他回来,便道:“这回不先寻你姑姑们去了?”贾兰却上前扯了李纨袖子,低了声道:“娘,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李纨便把他领到自己屋里,又让素云碧月外头守着,这才问他:“你又惹上了什么?”
贾兰便忙把方才的事儿说了,李纨赶紧把他拉到近前,细看他神色,却是担心他小小年纪遭了这样可怖的事,恐怕要噩梦几日咧。实在是生儿养儿未必知儿,贾兰哪里知道什么是怕?他正愁的:“娘,这下可好,我连个让先生骂的‘志’都没了!说了要降妖除魔的,结果这妖都寻上门来要投靠我!”
李纨失笑:“我一早同你说过,你修炼突破时目有异相,千万想着遮掩,怎么还如此大意?你身集龙衣虎灵,又龙虎合丹,在妖里排排班辈,可不是高?!”
贾兰又看李纨,李纨问他:“还有什么?”
贾兰便问:“上回娘还说过想要个妖精呢。要说,这世上还真不晓得能寻出什么来是娘你想要的,如今好容易我得了几个娘想要的妖,说不得该献上两个才算我有孝心了。”
李纨大乐:“胡话!”这话却牵起她一通想儿来——眼看贾兰的样子,要想让他离那些妖人远些儿只怕是难;只是妖性难定,他们更不知何为人世道义,真留在贾兰身边,往后就难得清静了。心生一计,便道:“他们要涉尘宝衣?”
贾兰拧了眉点头:“我一开始还当是什么法宝,却原来是新鲜尸首。太恶心了些,我也不要这样一群‘妖负尸’跟着。”
李纨点点头:“嗯,只是你若真想他们跟从,以妖身怕是难。我倒有个法子,却不知你乐不乐意了。”
贾兰要问,李纨便把锁灵傀的话掐头去尾讲了,却没说白了“傀儡”这个事,只说有道人能作“草木修身”,也可驻灵,与常人无异。贾兰乐得抓耳挠腮,只缠着李纨这个那个问个不休。李纨止了他道:“你同他们说了,若你们‘主仆’都乐意如此,你捡一日晚间就带了他们一总儿用了‘瞬归符’往咱们城外那花园子去。我这里自会请了人去安置他们。”
贾兰一行乐,一行道:“娘,说什么‘主仆’。他们直跪着管我叫‘大王’。我说换个叫法,他们便换作‘爷爷’。实在是……”
李纨听得笑倒。又问起往那深山里去的因由,才知道还是因要立志的事。才长叹道:“那日你姑姑们都在,有些话我也不好细说。再一个,唉,实在这人世间太多事都不过是一念一理,但凡你能说出个一的,就另有人能说出个二。这停留在‘思’与‘想’上的,都是空功夫,白费。
要我说来,你只不要管这些,先就这眼前你能做喜欢做的事情做去。人呐,是变不成别人的。你的性子,要你一路学人奋发精进求个功成名就,怕是难。所谓‘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凡是曲心造作,心里觉着做起来‘费力’的事情,必然做不长远。只有发乎本心本性的,才能勤不知倦。
外头所言‘正道该当’都是虚的假的,你所从事之事是否‘正行’,唯一该问者便是你的‘心’。这心不是一堆旁人告诉你的‘应该与否’,而是你从事此事时心里的‘真知实感’。是费力忍耐、焦躁隐怒,还是自在活泼、生机流动。都是实打实的,没有假可作。”
贾兰听了深有所悟,呆坐了良久,长出了口气道:“娘,这样话,为何你不同姑姑们说?”
李纨摇头道:“这样话只你听还罢了。若有另一人听了,早晚传了出去,却是与世上正说大大相悖。难免惹了口舌,又何必多事。”
贾兰道:“怎么明明是对而有用的话,反不能说了?”
李纨一笑:“你先生若听了又要说你不爱用自己脑子了。我且问你,你常日里同人相处,到底是同什么相处呢?”
贾兰不解:“自然就是那么个人罢了……还能有什么……”
李纨又摇头:“实则,多长时候,我们所谓相处,不过是一团念头同另一团念头在相处罢了。人有个什么?身子不过是装载这些东西的。如此,外边正道,说的是仁义礼智信,一百单八条君子该当何为。多少人,他脑子里的那团念头是以此为基的,并未问过真假,却要以此来论是非。你若把那‘只问心’的话说出来,不是同那些既成的念头间起了大不同大冲突?
念头若被旁人证非,它还能存身何处?都成云烟散了。为此,自然要同你相争相斗,最好挑出你多少不确处,证他仍是正道,才能保全了自身。就算你想罢手,因关乎生死存亡,你只说出口便已是生死之争了,决不容你退却的,是为‘树欲静而风不止’。是以我方才说,口舌言语之争大可不必,总是莫衷一是,徒耗心能。
再有一个,‘但问其心’,这也不是容易的。因大多数人并不能识得自己的心,多是以念为心了。只当那一团是非对错的念头就是自己的心,若如此,我说了那一通,他若真听了去,却是照着错的路越走越错,不也是作孽?是以才说‘道不轻传’。”
贾兰眼神一时清明一时茫然,甩了甩脑袋道:“娘这些话,我且得好好想想去。”
李纨叹气:“想?一想就错了。你不能一时醒悟,只是心力火候还差着呢。这却又不是一件能用力的事,你先放下罢。往后有了什么经历,或者一时明白了也未可知。”
贾兰点头,母子二人又说些修心炼体的事,直到素云来禀道是湘云来辞行,这才又一同出去说话。
李纨同宝黛等人一同送湘云至门口,眼见着湘云眼眶红红的,十分眷恋不舍。宝钗知机,给她使眼色,反催她快去。李纨一眼扫过,看着来接的几个领头的媳妇子面上颇有两分尴尬,便也开口劝湘云上车。
待送了出门,湘云又把宝玉叫去说了两句话,这才上车走了。
回转时,碧月便道:“云姑娘很不乐意回去呢,奶奶怎么不替她说两句话儿,让她多在咱们家留几日。”
李纨未说话时,素云已叹上了:“可见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你如今这话儿同当年一力帮着做小丫头婆子们的事务有何不同?总是光看着个面上事,脑子一热就当自己是菩萨下凡要普度众生了,全忘了‘本分’两个字。你是什么人物,倒能同情起小姐姑娘们来?况且云姑娘在家里到底是何形状,你又知道?再一个,你又把我们奶奶当成什么人物了,连老太太尚不能够的事,倒让我们奶奶来办?”
碧月揪手绢:“我不过那么一说罢了……”
素云道:“咱们不是小丫头那时候了,你也该长点心。‘不过那么一说’,晴雯就是不过那么一说给撵出去的,你若还是这样管不住自己的嘴又长不了自己的脑子,我看也早晚的事。”
碧月深知自己方才又说话造次了,得了素云两句重话,也不敢辩驳。李纨怕她们因此生了嫌隙,便道:“素云常日里少说旁人的话,可见是真看重你才说的,你可不能误了她的心。”
碧月点头,素云笑道:“奶奶不用担心这个。她若因我这几句话生了疏远的心思,那才好呢。省的如今整日介扒着我,害的我要多生几场气。”
主仆几个说着话到了稻香村,碧月自把这事儿又同几个嬷嬷们说了。常嬷嬷便笑:“素云说得好。我如今是懒得管了。有道是朽木不可雕也,大概就是她这样儿的。”
闫嬷嬷便说:“史大姑娘是史家的姑娘,便是真有什么委屈,在外人跟前露出来也是于自家府里面上不好。这事儿就算老太太知道了也未必会高兴的。再一个,到底是不是什么委屈,我们又未曾亲眼见着过,如何做得准?只凭史姑娘自己几句‘做活很累’的话?在这里给宝二爷做这个做那个的就不累了?在他们府里好歹还是他婶娘这个当家太太的主意,在这里倒好,反听着一帮奴才们支使,这反倒是好,是应该的?我们是想不明白这样的话,不晓得碧月你的心思又是怎么样的。”
碧月通红了脸,憋不出一句话来。
常嬷嬷笑道:“总这么听风就是雨的,又没个清醒站处。好在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找个寻常些的人家配了也就是了。若是个小姐姑娘,再嫁到什么妯娌姑嫂多的家去,那可真热闹了。一不小心就被人当棒槌使了。”
碧月心里丧气,晚边在床上翻来覆去得只是睡不着。李纨那里早不要人上夜,素云与她一屋,听那动静实在不像了。索性起来,两人披了衣裳又说了半宿的话。却不知道说了什么,转日碧月倒又生龙活虎的了。
不几日,贾兰又往外头山上去,果然那几人又现身了。贾兰便把事情一说,只把几个老妖高兴得不成,约好转日丑时在后山梁上相见才暂时别过。
先时开口要过宝衣的小妖便笑:“我说什么来!你们那日还骂我无礼焦躁,若不是我问,如今能得这样好事?”
另一个道:“你知道什么!大王能身蕴紫芒,自是来历非凡。咱们几个先时也算不错的,只如何能同他比?你冒冒失失说了那样的话,不说咱们是诚意投靠来的,倒像是一心图谋他什么!他那样身份本事,若要找些妖侍,怕不是满天下的妖精都巴不得的,还希图我们?不说说咱们能做什么,倒一心算计他东西,若换了你,你乐意要这样的手下?”
为首的便来打圆场:“这话也有理,小幺儿当日确是说话欠妥,好在大王到不以为意,还替我们谋成了这样一桩大事。实在可喜可贺。”
边上一个却道:“只方才大王让我等把要处置的杂事先都处置了,怕得了宝衣后行事不便反误了我们。这话何解?得了宝衣只有行事愈加方便的,哪有反而不便的道理?”
一时众人沉吟,那提了此事的又自给圆道:“或者是大王立时就有差遣?是了是了,能一时给我们寻了这么些合用的宝衣,也非易事,恐怕是有要事要交予我等去办呢。”
众人听了齐道有理,为防日后果然不便,约好了再见的时候都先散了各自忙去。
又说李纨知道了贾兰的安排,便将阿土遣去郊外园子里等着,又把此前在珠界里特挑出来的一队八个傀儡交予他带了去。这八个傀儡是临风阁里的一组随侍,想来日常配合熟悉,也算合这群妖用。
果然贾兰引动瞬归符,一众人等须臾间就现身到了花园中一处湖中小岛上。众妖尚未回神,只觉一股威压压顶而来,心下打颤,都跪倒在地。阿土开声言道:“尘事可了?”贾兰此时早看呆了,哪里顾得过来。众妖揣度其意,大约是问之前让各自处置事宜的事,便回道:“兄弟中还有一人眼前不知所在,是我等唯一牵挂忧心处。”阿土便看贾兰,贾兰只好点头:“我自会探寻。”众妖拜谢。
阿土已弹出法诀,一片淡淡光晕笼罩眼前人等,片刻,那些妖物各自一闪原形,复归为一光点,阿土尽数收拢在手,不知又念了些什么,只见衣袖一震,几个光点四散归入一旁静立的一众人等眉间,一闪即逝。阿土将指尖一点光晕弹向贾兰,嘴里道:“此即为身主。”一群仆从恰好八个,便上前来拜见。
贾兰回不过神来,不知该如何措辞,正这时候,只眼前一花,就见一个青衣小婢立到了阿土身边,开心喊道:“师父!我可算找着你了!”
阿土尚未言语,边上几个却上前见礼:“见过师姐。”
来者自然就是妫柳了,她见了眼前几人,笑道:“怎么你们也来了?我刚说一人在此好生寂寞呢,这下可热闹了。”又见着一旁贾兰,掩嘴道,“你们是来侍奉哥儿的?哎啊,那可再好没有了!果然大奶奶同咱们大千阁交情匪浅,我们姑娘跟前就派了我一个去,哥儿身边一来就是八个。啧啧。”
贾兰抖着手指头指着她:“你、你、你……”
阿土给贾兰一个眼色,低了声道:“这是我徒儿。”
贾兰呼出口气:“我说呢,我还当同这几个一样呢。”
阿土一笑摇头,他身上附的李纨神识,一言一行自然都无本意,只是,这贾兰又哪里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