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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李纨正同嬷嬷几个布置院中秋栽,便见秋爽斋的一个小丫头送了个帖子来。素云自拿了百十个钱赏她,小丫头欢天喜地地去了。
李纨也不进屋,就在光天下展开看,看完笑道:“可是巧了,昨儿个刚说字句滋味,今儿个就要认真‘推敲’起来。”嬷嬷们听说是探春要起诗社,都赞新雅,又道:“早先林姑娘同宝姑娘作的诗,连宫里娘娘都赞。园子里的题匾,更是用了一大半林姑娘题的,还是老爷亲下的令呢。如今做起这个来,想必定是极热闹的。”
闫嬷嬷却想到另一重:“这要起诗社,难免多了宗儿花销。奶奶是带着姑娘们的,这费用怕不得该奶奶出?”
常嬷嬷摇头:“你看看你!咱们刚满口的诗书风流,多少清雅,偏你一口铜钿银子话儿砸下来,唉哟,这叫一个俗!”
闫嬷嬷不以为意:“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样的事你要风雅得起来,自然得先有银钱打底才好。不信你喝两日西北风再唱个《春江花月夜》试试。”
李纨也笑:“总之你们都有理。这一时半刻还论不到这里呢。既是三丫头起的兴,她大小也有个打算。就算是挨着人来,薛林二位妹妹是不用说,宝玉也不怕这么个小东道,二丫头同四丫头如今按着算来也颇有些收益的。成不了尴尬,嬷嬷放心吧。”
闫嬷嬷点点头:“这么一算,大半还是得从奶奶这里出去。”
李纨笑道:“嬷嬷担什么心呢,吃不穷我去!”
常嬷嬷也笑:“闫嬷嬷这是看如今往奶奶这里送东西的少了,心里着急呢。却不知‘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奶奶哪里花用得尽,让姑娘们帮着散些儿图个高兴热闹,不好?”
闫嬷嬷犹自同常嬷嬷分辨着“当例与不当例”的话,李纨已带了素云往秋爽斋去了。
到时,众人都在了,便笑道:“常说‘跟下帖子请来似的’,今日可是应了这话儿了。”探春也笑:“我不过一试,没想到竟都来了。”李纨点头:“可见都是风雅人物儿。”
说笑已毕,众人议着又该起了名号才对。宝钗便定了“蘅芜君”,探春便是“蕉下客”,又笑言黛玉该当“潇湘妃子”。黛玉听了眉头微皱,李纨便笑道:“要说爱掉眼泪的话儿,那都是多早之前的事了。你们一个个的,小时候哪个不哭不闹?要单说这个,我能单起个‘儿啼社’了!拿这个做典取号可有些牵强。”
迎春也道:“且号里用上‘妃子’二字,也欠妥。”
众人点头,黛玉便笑对探春道:“我倒中意你那个‘客’字,只怕你不肯。且你都已自封为‘鹿’,我也不同你缠。潇湘亦有水清深之意,倒暗合了我在家的居处。如此,我便简单了,只叫‘潇湘子’吧。”
迎春点头:“这个字去得好。”
探春便问迎春:“二姐姐你说旁人说的热闹,到底自己该什么号呢?”
迎春笑道:“我又不作诗,要取什么号。”
众人便道仍是该有一个才好,迎春便随手从探春笔架上取下笔来,蘸了墨,在底下纸上写了:“数问洲”两个字。
探春讶然道:“这叫个什么?”
迎春笑道:“号既是自号,又有何不可?”
惜春也笑:“既如此,那我也有了。”取过迎春手里的笔,写下:“墨榭”
余者几个皆笑:“就依你们吧,总算没叫朱砂黄纸!”
李纨自号老农,这个再无不妥,倒是宝玉因名号太多,到底也没定得下来,只说随他们叫着也罢。
因说捡日不如撞日,当下就借了宝玉“口说无凭”的两盆白海棠花做起诗来。迎春限韵,惜春监场,这都是空话。迎春更是个不好揽事在身的,连让定个韵,都使的抓阄的法子。惜春专心坐在一旁挑拣探春这里的果子吃,随是哪样都能点评一二。说是监场,倒是不管作诗,专管的厨上。李纨一旁看着人人行事各异,心里不禁发笑。
到底看过,潇湘不敌蘅芜君,屈居第二。敬陪末坐的宝玉不惦记自己的词句,倒一心要衡量潇、蘅两位的位次,招得一通围攻,这才罢了。李纨看着几人诗作,所谓“言为心声”,心下感慨。忽起了玩心,又笑道:“这回也未见着真的花,只得了宝玉嘴里的‘白海棠’一个名儿。你们就做起诗来。如今我想着,不如再各来一画?也不用如何巧功细琢,只把你听得这个名儿后生出的意象描出来即可。如何?可有愿意附议的?”
众人都无不可,只惜春招呼入画给她打水洗手来,嘴里抱怨着:“嫂子这话一出,我不就不得闲了?我若再推脱,少不得这丫头的名儿就得改了呢。”
宝玉不解:“改做什么?”
惜春一行洗手,一行淡定回曰:“便只好改唤作‘入厨’。”
宝玉笑得打跌,探春亦笑道:“你莫要作怪,论起画技来,咱们姐妹中或者天赋都不及你,只潇蘅两位却都是丹青妙手呢,你也不可拿大。”
惜春擦了手,随手掷了巾子,仰了脖子道:“谁怕?!”
众人又乐,好容易另换了纸笔上来,惜春又在那里挑拣画纸,探春便推她:“消停些儿吧,知道你们圣手怪癖多,该忍时也当忍忍。”说了自捡了根白圭描画枝叶。
少时,都搁了笔,齐拿到当间大案上展开了看。宝钗笑道:“也还好是在你这里,别处哪里有这许多地方来铺纸挥毫的。”
惜春又接话:“宝姐姐你很该往我那里瞧瞧去的。”
迎春不由抚额:“你那个黄白纸翻飞的地界儿,平常人见了都得吓一跳。我劝你收拾着些儿,哪回你嫂子来看你撞见了,真得吓出个好歹来!”
惜春一哼:“你看她们素日行事像那么胆小的样子?!”
宝玉早忍不住,先把薛林两位的画并排放了看,众人都围了上去。见宝钗画上,长条石盆苔痕点点,连丛海棠正盛放,雪玉也似花瓣,分明不见颜色却令人别生清艳之感。后景远垣疏木,显见着是在庭院深深处。
黛玉画上只伶仃一枝海棠,一边底上一勾晓月,另一头却犹照余晖。上头零星数朵花开,或背或俯,连一个正脸也无。且枝叶倾摇,眼见有风吹拂,映着远处衰草静湖,寥落清幽,引人要问句今夕何夕。
宝玉看着,满嘴:“眼见着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了!”;“果然是衰草黄昏时候!”;“这却如何想来?!”“大妙!大妙!”
探春指了他的那画儿拍拍他道:“二哥哥,罢哟,罢哟!瞧瞧你这个!潇湘蘅芜二位,连着画一同拿出来,方才哪首诗是哪个作的,观画即知。可谓诗画一体,这才是通才的道理!你再看看你这个!”说了索性捧在手上让与众人眼前,笑道,“这是个什么?!你莫要告诉我,方才你得的竟是两盆这样的海棠!”
众人再看,却是宝玉画上两树婷婷,一者贴梗,一者垂丝,正是海棠春睡模样,不由都噗的笑出声来。李纨摇头:“若非我方才分明眼见着人抬进去的,这会子怕也要自省是否‘自说自话’、‘少见多怪’了!这个时候说的海棠,你倒弄出个‘太皇真富贵’来!还是说我们果然会错了意,你方才说的赏白海棠,竟是‘忆春’的意思?”
宝玉方才醒悟过来,一拍巴掌笑道:“也不知怎么的,一说要作画,就随手画出这个来。倒把方才作诗的事给忘了。”
探春摇头:“好,好,原听人说有个‘撂爪就忘’的,只二哥哥你又不属鼠,怎也有这样毛病?!”
众人听了这话越想越对景,笑得住不得。只黛玉却忽而忆起辛嬷嬷曾说过宝玉的话——“孩子心性,对着这个是满心满眼都是他,一回头便忘了干净。要说多情也真多情,要说无情也真无情。”不由得嘴角溢出丝苦笑来。
回神时,那里早又丢开宝玉,在看迎春同惜春的了。模样倒也平常,只中规中矩,黛玉细看一回,指着惜春海棠画儿那叶子道:“这个古怪。”又一指迎春画儿上的茎干枝叶:“这些个……交错地也好生古怪。”
宝钗同探春也细看了,只缓缓摇头——不过是平常画作,实在难有评语。探春还指了惜春笑:“你看看今儿画的这个!再如此下去,你那丫头还真得改名儿了!”惜春摇头笑道:“俗人岂知高妙?你们能看懂我这画才算厉害呢。”大家都只当她耍赖之言,皆一笑放过。
只李纨看了心里雪亮,又道:“既是我出的主意,你们这都是好画儿,莫若都赠与我可好?放心,我也不白要你们的东西。方才四丫头不还说纸好不好的话来?我那里恰有些仿澄心堂制的,留给兰儿也是糟践了,不如就赠与各路诗翁丹青手,如何?”
惜春初听时还想拿乔,耳听得后头的,立时转身,往桌上收拾起来。也不管到底是谁的,只一路卷了往李纨那里塞:“嫂子什么话!自然是肯的,都送于你,拿去,拿去!”
黛玉同迎春携了手笑倒。李纨一行让素云上来捧着,一行道:“你们两个笑什么!我这功夫可不正是为了你们?昨儿说什么心境字义的。今儿可见着了吧?不过白海棠三个字,就引出多少东西来?连着节气都不一准是一样的呢!”
宝玉见人又要笑他,赶紧扯了个话头,把李纨那画抽了出来,一看之下哈哈大笑道:“我晓得为何大嫂子总说不擅作诗了!这诗情画意总有个牵丝拌恼的衍生才成的,大嫂子也只好做了绣工吧。”
众人听了他所说都过来看,却见正正一张纸上,端端正正一朵海棠花样,既无枝叶亦无袅态,只满打满算活脱脱的“白海棠花”。一时哄堂大笑,黛玉擦着眼泪道:“嫂子自管学丑,我就不信你是这样作画的。上回见你画的小丫头读书,那桑枝子上都看出日头来。怎么到这里就这样了?可见是哄我们玩的。”
李纨摇头:“哪里哪里,这可不是一样的事儿。那是实景原样照着画的,这回又不得实景,只好画了朵方才一眼瞥见的花样儿了!”
宝钗忍了笑道:“如此说来,还是大嫂子这画同原物最贴了,到底这朵花是大嫂子方才眼见过的呢。”
众人听了越发笑个不住,李纨摇摇头道:“只这一句话,就画出多少不同来。你们笑我不通,却不知道我这样的也在世上占着个数儿呢!却不是论个高低就能给抹去的。”
迎春早回过味来了,接了话道:“连这样实物可见、人人皆知的白海棠都各有解法,何况‘仁义礼智信’、‘贪嗔痴慢疑’这样的话来?!算来我们往常读书大约都读粗了。”
黛玉道:“一人一境,就是现在拿来让我再读,也未必就能读细了去。实在是功夫在书外。”
说完两人对着点头。李纨看看这两位,又看看正说笑的探春宝玉同宝钗,心道:“这境却也有相通的。所谓同气相求,我看莫不是同境相求!”自感也有所悟,大觉今日诗社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