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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黛玉这里,因前些日子甄家奉旨回京述职,特遣了人来贾府问候,黛玉不由想起自家老父同甄家的一番纠葛。又听闻甄家太太带了姑娘同来的,想必之后还会亲来府上拜访。且眼见着王夫人与甄家这位太太私交甚笃,连先来的几个婆子都留下说了好一阵子话。越想越觉得无味,索性往家去了,打算多住些日子。
王夫人那里果然投了拜帖后,就带着宝玉到甄家登门拜访。她同甄家这位太太原是闺中旧识,两人性子相合,又都嫁入高门,多少年来没有断过联络的。只女子嫁人后,再见本就不易,何况甄家根在江南,两人细算来竟也有十多年未曾见过了。此番相会,自有一番亲近。
宝玉只问定了甄家果然也有一个宝玉,两人连着年岁都相当,行止性格也相类,且甄家也有女儿在宫里为妃,竟说是另一个自己也不为过,心下不免且喜且怅。再有一个好处,因甄夫人与王夫人相得,她家又有一个一样性子的哥儿,故宝玉这回跟去赴宴,倒如在家一般,不止见了甄夫人,连那位三姑娘也见着了。
这甄家三姑娘久居江南,另有一番婉约风致。宝玉心里细评,倒有三四分黛玉之风,只精致华贵处或更甚之。这三姑娘乃甄夫人嫡出,这回带来京里,本也有相看人家之意。只同贾家是再无联姻之机的,如此反好相处了。两人说过年纪,便以兄妹互称。
竟日方回,宝玉自忙着同姐妹们说那甄家三姑娘的事。王夫人让人叫了李纨探春过来,吩咐明日请甄家母女的事。李纨听说要预备上等席面,又定名班大戏,心里算了暗暗皱眉。
两人出来,李纨便道:“如今席备这一块上被挪走的钱项最多,所剩无几。这又是横里多出来的,不晓得账上的数够不够。”
探春道:“我算过了,席面结算也不在这一时一刻的,总要等到节上才算。戏班子倒得现钱,只这个先对付过去也罢。”
因来的不过是甄夫人,贾母自然不会作陪,余者姑娘们病的病忙的忙也不会去,算来就王夫人带着宝玉陪客罢了,席面上所费倒不算太多。两人议定了,吩咐下去,自有外头的去定戏班子,里头的去安排席面。地方就在王夫人院里,搭戏台之类都是做惯的,并不费事。
墨鸽儿消息自来灵通,王夫人宴请甄家的事转眼传了回来,便说与黛玉听了,又道:“幸好姑娘回来了。若不然,到时候说一句请姑娘们出来见见,咱们是出去还是不出去。虽说后院未必都知道前院的事。只这回来的可是当家太太,再没有一无所知的道理。不如避开,还省心了。”
黛玉点头,心里却想着,原来这二舅母同那甄家走得这般亲密。往后待得爹爹回来了,同那头若起争执时,这边府里又作何处?一头是姑爷,一头是老亲,说起来亲疏有别,如今看来那牵连不一定只明面上这些。
妫柳却道:“姑娘,那都不是事儿。甄家不过是前头的小卒子,上头神仙打完了架,自然有赢家出来收拾残局。咱们正面对上的可能倒不大。”
黛玉听了点点头,忽又醒过来道:“柳儿姐姐,你如今竟也知道这些了。”
妫柳看一眼墨鸽儿:“嘁,又不是什么艰深的东西。不过是利害往来权势比力罢了,我要学时,自然一学就会了。”
墨鸽儿淡淡看她一眼,都不惜的理她。
如此无事,黛玉在家里日子过得十分舒心。隔三差五,做了什么新鲜糕点得了什么补身之物,就让人打点了给贾母送去。这般,又自己舒坦了,又全了孝心。贾母那里也大约知道黛玉心思,也不催她,只也不时让人送些东西过来问上两句。
这日墨鸽儿匆匆从外头进来,连礼也顾不得行,就急着道:“姑娘,紫鹃惹的好事,这下要怎么办,还是把掌事同嬷嬷们也请来吧。”
黛玉一皱眉头:“紫鹃能惹出什么大事来,哪里用得着请掌事。园子里的事辛嬷嬷一人就都给料理妥帖了,她方才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话未说完,辛嬷嬷打外头进来了,面色也有两分不虞。墨鸽儿一看,便道:“嬷嬷也知道了?”
辛嬷嬷点点头。黛玉便问:“到底怎么了,你们倒是说说。紫鹃把屋子点了不成?”
辛嬷嬷上前扶了黛玉,墨鸽儿便回道:“也不晓得紫鹃怎么想的。好好的同宝二爷说什么咱们要回苏州去的事。要说这也不算大事,往后老爷回来了,或者还领那个衔儿,姑娘跟着回去也没什么不对。可那宝二爷是个身上有呆病的,听了这话,竟发了病了。说是连话也不会说了,顺着嘴角流涎,李嬷嬷都说活不得了。”
黛玉闻言大惊,辛嬷嬷赶紧接着道:“袭人碧痕几个就赶紧把紫鹃找了去,宝玉见了紫鹃就哭出来了,只满嘴胡话,只说不让姑娘家去。老太太太太们问过紫鹃,才知道原是两句玩话。忙着延医问药,倒也无甚大碍了,如今正留了紫鹃在那里伺候。”
两人说完对视一眼,都轻叹了口气。黛玉闭了眼睛,良久,长叹一声道:“真是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嬷嬷看,这可怎么办呢?”
辛嬷嬷见黛玉并无喜怒之象,心里一宽,立时觉得什么都算不上大事了,笑道:“好在人人都晓得宝二爷不着调的,只说乍听了心里难过的缘故。老太太太太都定了这话头了,就算有人想要多说两句,也得掂量掂量。”
又对黛玉道:“只这事既已出了,我们若只当一无所知倒显假了。不如过两日还往那边去,再备上些宁神补心的药材,也算亲戚来往。”
黛玉心里想的头一样事情却不是这个,便点头道:“嬷嬷安排就好。”
妫柳道:“如今紫鹃伺候着宝玉,她本是贾家的人,就让她往后跟着宝玉也罢。”
黛玉看她一眼,说道:“紫鹃原是老太太给我的,她的去处,我说了也不算。”
墨鸽儿道:“这回是这样,下回还不定怎么样呢。最怕身边人不是一条心,生出多少事来,旁人总难信她是自作主张的。且她越是胆大,作出的事越就让人起疑,只当她背后有人才这般没有顾忌。”
雪雁寻常从不多话,这会儿听了这个,不禁有些起急,便道:“紫鹃姐姐……紫鹃姐姐不是那样的……她心里是一心对姑娘好,平日里无事了也总替姑娘思量……并不、并不是两条心……”
墨鸽儿同雪雁年纪相近,自来说话多些,听了她如此说来,叹道:“你想岔了。头一个,她是那府里的人,一家子根子都在那里。她虽同姑娘好,也要为自己考虑。若是有一日姑娘离了那里,她可如何是好?跟着呢,就得离了本家根子;不跟着呢,离了从小伺候到大的主子,便不说情谊,这大丫头一辈子攒下的身份好处也没了。是以,她便是替姑娘着想,心里也总还要顾及着自己一两分。自然……有她心里的两全之策吧。”
雪雁听了哑然,实在无可分辨,只好看着黛玉。
墨鸽儿又问雪雁:“若是你,就是你有什么打算,会就这么去办了?”
雪雁赶紧摇头:“我、我……我总要同姑娘、就算不成,也得同嬷嬷商议商议才……”
墨鸽儿道:“这不就是了!咱们当丫头的,行事要多想三分,就是因我们的行止难免要牵扯到主子。紫鹃这回,不说她心里到底如何,只说这行事,就是看低了主子,全以己意行事起来。我们林家又不是没有人,哪里用她一个丫头来打算这些!
若真有那能耐也罢了,偏又没有。如今这样局面,让我们行事添了多少难处?照着规矩,这样的丫头再不能留的。只她又不是我们家的,平日里也不受嬷嬷掌事们管教,他们那府里,自然是丫头能当主子家的。看看宝二爷屋里就知道了。要说起来,还是宝姑娘看管下人严些儿,莺儿就算是最守规矩的了。”
黛玉听到此处,叹一声道:“也是我误了她。她一早有此念,隐隐约约也说过几回。我只想着这样的话怎可宣之于口,且素日里家里事也多,便没放在心上。早知如此,很该一早与她明说才好。她虽有两分为自己打算,大头却仍是为我,并不是因一己之私要拉我下水的意思。只如今闹出这样事来,实在让人无奈。”
辛嬷嬷笑道:“就是这话儿了。若真是个心有算计的,咱们也不怕算计不过她去。说不得就该给她两分颜色看看。最怕就是这样的,倒是一门心思为主子着想,只那行事打算都落在自己三寸长短的眼光里,做出来的事不说助益,反是添乱的。你还不好深责她,因她发心都是好的。唉,这世上,最可惧的不是坏人,实在是这些一门心思要做好事的人啊。”
黛玉听了也失笑:“嬷嬷这话在理。我心里转不过来的滋味,嬷嬷却说得清楚。才说是我没一早同她说清楚,也是我的错处。”
墨鸽儿一撅嘴:“姑娘身边伺候的人该有多少?一个个都要姑娘这么劳烦起来,竟也不是她们伺候姑娘了,竟是姑娘伺候她们呢!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反要姑娘来背这个罪愧,我是听不懂的。”
黛玉见她样子,笑道:“她同你们不一样。你们一个个本就是人尖儿,我也是不知道走了什么运道,才能得你们一处相伴。除了你们这些,柳儿姐姐不能算。你再看那府里,说起来也是个顶个的能人了。就说袭人、鸳鸯、平儿这些,果然都万行无差了?哪个不背着主子做些‘为着主子好’的事?
袭人自作主张从三丫头那里取了宝玉送去的玛瑙碟子,转头送给湘云玩去;鸳鸯同凤姐姐交好,在老祖宗跟前多有埋话的;平儿总觉凤姐姐严苛太过易伤阴德,背着她受了许多托求施了许多恩,倒给自己赚了个宽厚的名声儿。你想想,这些果然都有益于她们的主子了?紫鹃并不比她们可恶,原是一个行事。
要说我背罪愧,却也不算的。只这样的事,总要有个能落在自己身上的,才好说对策。若不然,都是她不对她不好她有罪,然后呢?不过平白一场气,并无好处。也不是仁爱过甚,自身周围之事,必有自身之因的。这并非虚话。”
就看妫柳忽然拿了块小小的玉牌子出来,凝神对之,嘴里道:“我得把姑娘说的话记下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墨鸽儿心里暗骂:“都只说这呆子如何性憨,看看这样儿!这马屁拍得,简直无缝插针,憨个屁了!怕是个憨面刁才对!”
妫柳以神识刻印进了玉简内,见墨鸽儿冲她运气,便冲她晃晃手指头,一脸轻蔑地笑道:“上等心法,听不懂吧?哼哼。”
墨鸽儿在心里啐了她个满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