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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宝玉心里怅然,自往外走,心路乱指,就到了潇湘馆门口。如今逢秋,竹虽长青,此时也落叶纷纷。加之这里素少行人,越发孤清了。他便不由得想起当日姐妹们团圆俱在的日子来,连着紫鹃坐山石边上哄他那话都尚在耳边。只如今,那时候的玩笑话竟是一一应验了。眼见着一个个都去了,只留下这空空院落和尚不肯信了眼前的孤鬼一个。想到深处,未免又滴下泪来。索性坐在门外石头上,呜呜咽咽痛哭了一场,才觉方才胸口那股闷痛散掉了些儿。
到底也没处可去,往怡红院后头绕过,仍准备回去。就隔墙听得后头两个小丫头说话,一个道:“我们原是派来伺候五儿姐姐的,如今她家去了,我们可做什么呢?”
另一个道:“你急什么,说不得一会子连我们也出去了呢。”
头一个便道:“那怎么能够?我们又没有同宝玉玩笑。”
另一个道:“原先只说这院子是顶好的,人多活少,宝二爷又和善。如今看来,好在哪里?那些姐姐们难道是自己口闲爱玩笑的?还不是宝二爷引的她们!我们做奴才的,自然是主子喜欢什么样儿就作出什么样儿来!只如今太太生气了,只说是姐姐们妆狐媚子勾引的宝玉,真是天地良心!
还是从前的嬷嬷说得对,这宝玉真是看着是宝,实际上谁沾了谁倒霉!原先只说护这个护那个的,临到头来,能护住个谁?还是袭人姐姐最聪明,一早投了太太那里,倒是比谁都稳当。往后咱们也都远着他些儿吧,从前那四儿还不是个小丫头,如今看看,啧啧,不晓得什么结果呢!”
话到这里,想是两人又要做什么活儿去,便没声息了。宝玉呆立在那里,想起从前绛洞花主的故事来,果然是,自己又能护了哪个去!这般越发心迟意懒神色恹恹起来。
且说司棋到了那边,邢夫人正因贾母一通训,且当了那许多人发作了自家的陪房,真是面子里子一个没剩,哪里还乐意管这个事。只吩咐门上婆子们打了二十大板,直接送去她家里便罢。加上王善保家的上了年纪,挨了那一通打,第二日就全家移去了庄子上。心里又恨又怒,加之儿子媳妇不免怨言,如此不过几日就归了西。
邢夫人手里还有许多事情从来都是王善保家的在打理的,如今猛地一下断了人,也没法交给旁人,只好自己接手。旁的还罢了,头一个邢家的日常用度就是个事儿。邢大舅不晓得哪里得的风声,知道王善保家的完事了,就日日来寻邢夫人要银钱花。一句不合就满院子嚷嚷邢夫人把持家产,不让正经兄弟花用。惹得贾赦大骂了邢夫人一顿,邢夫人也是有苦难言。
偏孙家得了贾赦的应承,说要使媒婆来相看女家,这事儿却得邢夫人办。邢夫人无法,只好去禀过贾母,又同王夫人说了,只说要接迎春回来住,备人相看。
贾母便让人把贾赦也叫了来,对着他们夫妻二人道:“从前这丫头身边的奶娘,竟是那么一个不分尊卑的货色,若非后来查赌牵连出来,只怕这时候还那么混着呢。可怜二丫头这么个性子,谁知道是不是打小儿被欺负出来的?!
再后来一个丫头,人是你们拿了,我也不知根底。若说你们跟前有几十个儿女,或者这个不中你们的意,懒得看顾也罢。只到如今,虽养了一屋子姬妾,统共也不过这一儿一女罢了,到底在上头放了几分心思?我倒不记得当日是这么养你的!”
贾赦低头不敢说话,邢夫人心里直喊屈,贾母又道:“如今就说要接去相看人家了。这儿女亲事,自来父母之命在先,没听过有隔辈人插手的,我也不落你们这个面子。我们家里嫁娶该如何都有定例公账的,这话说出来让人齿冷——只盼你们这回好歹尽一尽为人父母的意思,便不是自己肚子里落下来的,好歹也要为自己积点阴德!”
一席话把个贾赦同邢夫人都说得面色紫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贾赦忙道:“老太太放心,从前是被那起子奴才们蒙蔽了,这回小人尽去,我自会让琏儿夫妇好生盯着,再不让他们生事。”
贾母又道:“这公账上的规矩定例都是给姑娘陪嫁的,别到时候又传出省下一半、分出两成如何来的话。我们家还没到要从小辈身上抠唆的地步,真到那一日了,先从我这里来!”
贾赦还不接头,邢夫人在那里羞臊得连肠子都快红了,赶紧道:“老太太放心,再不会有这样的事。”
贾母这才放两人走了,自己也觉神乏,靠在靠背上闭眼歇息。半晌,忽而笑道:“富不过三代,贵不过百年……这古话,还真有道理。”
不说邢夫人回去如何让人查访到底是谁在贾母面前透过风声。只说王夫人那里,好容易清洗了一回大观园,心里才算踏实了两分。那头就有婆子来报,道是芳官藕官几个死活不肯配人,只说要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也是巧了,王夫人跟前恰有水月庵地藏庵的两个尼姑在,那两个听说还有这样好事,自然一通劝,直把些善行因果的话来哄王夫人。王夫人为求个心安,便让她们两个过去把那几个不肯出配的带了庙里去。两个老尼自然千恩万谢。
那蕊官几个初时一闹,只为了能引来宝玉,或者还有几分生机。却没想到事有凑巧,才说要当姑子去,就真有庵堂来领人了。自然不肯罢休的,一同来的婆子们便道:“太太容了你们一回,还是看在这两位师父的份上,难道还由着你们闹去了?还同太太讲起条件来,你们倒不是撵出去的,竟是供起来的了!趁早醒醒神,好多着呢!再闹,看看王善保家的,一顿板子打没气了,往城外乱葬岗上一扔,谁还哭你们去?!”
婆子一顿狠话把几人都给镇住了,遂不敢再闹,又哭求让她们辞一辞府里姐妹。婆子自然不许她们再进园子里去的,正闹时,外头说龄官来了。当日放人时,龄官是被东府贾蔷领走的,如今嫁了贾蔷,虽因出身做不得正房,贾蔷也不正经娶亲,家里就是她做主,猛一看也是个正经少奶奶了。
几人相见,不由得抱头痛哭。龄官道:“原想着你们能在里头伺候,我们也不算离散,常日里还得说上句话儿。哪想到会有今日!”
芳官便道:“还不是里头的恶婆子治我们的!这回我们做姑子去了,往后只日日在菩萨跟前烧香,要保佑她们长命百岁,多子多孙,做长长久久的奴才呢!”
龄官便道:“常日里只说你这脾气,嘴快心直,因这个得罪多少人去?我们不过弱女子,在这世上哪里就能由着性子来了?你们这去了,更没有个张腰杆子的了,你千万记得收着些性子。待安顿好了,便捎个信来,往后我若得出门,就去瞧瞧你们去。”
众人说到别离伤心处,自然又是一哭。那两个老尼得了这样美事,地藏庵的便对水月庵的道:“我晓得你们那里有营生。这样的人品,就去我们那里倒茶端水的倒可惜了得。你若乐意出些银钱,不如我把我这份也让与你得了。”
水月庵的智通便笑道:“你这主意打的,你们那里哪是什么地藏庵,竟是财神庙才对!”
两人商议妥当,智通兑了几两银子给圆心,圆心又嘱咐道:“这事儿只经了你我之手,便不用再与旁人说起了。”
那智通笑道:“哪个会来问,你也太小心了!”
次日,两人雇了车,就把芳官蕊官藕官三个拉了去,贾母得知此事已是数日之后。便回头问探春:“若是你,要如何处置此事?”
探春想了想道:“需得彻查一番,看哪个丫头果然素来好吃懒□□挑事不中用的,便打发了去。若是不肯配人,就送去庄子上做农活儿。”
贾母笑道:“为何如此?”
探春道:“虽一样是唱戏出身,人与人也不尽相同。有不省事的或者也有尽心侍奉的,只因着身份一竿子打翻了,未免让底下人不服。再一个……这里头几个都是当日老祖宗给了亲戚家姑娘的,既给了她们使唤就是她们的人了,这一下子也不问一句就都打发了去,未免让人多心。这些人当日都在园子里姑娘哥儿身边伺候过的,如今心怀了怨恨,又放到那样人来人往的地方,若是传出什么话来……总是无益,不如还留在府里,哪怕弄去庄子上,也比去了庵庙里强些。”
贾母叹道:“探丫头,你很好。这当家主母,若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说起来比为一方父母也不差了。头一个要有规矩,有了规矩,底下人才知道该怎么做;二一个规矩要真行的起来,特例太多了那规矩就形同虚设了;这些话都说着容易,其实当家管事比这难多了。
因这家里一家人,虽系血亲却难免各有心思的,这又不是朝堂敌对,要拼个你死我活。只好从小处小心在意,能解的解开,解不开的也不能让他再长大。这人心最难处,一旦起了嫌隙,就难再亲密了。心里一个疙瘩,都是外头能利用的地方,才是防不胜防。
当家的也是人,也会有喜恶不同。这个不能压着,却得有三分自省。不能因着一时意气胡乱行动。这家里事务,一府人等,里头相互牵缠,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不晓得有多少。若是思虑不周,常是以为了了一件,实则埋下了三五件的由头,你还做梦呢!
理家如理麻,心急了不行,快刀能斩的不能斩的心里要有数。只想着‘都打发出去就完事’;‘都打杀了就完事’的,都是脑子抽抽了,眼睛只看着鼻子尖那一点儿!若是杀人就管事,又要什么天子?只多多派了刽子手就成了!
人心才是得失之根本,奴才也是人,奴才也靠着一颗人心活着。只以为拿起主子的做派就天下太平的,大约是没真当过主子呢。更何况还有因奴才的事儿伤了主子之前情分的。难就难在这样的地方儿啊。”
探春字字听着,心里思量,只觉日有进益。贾母见她细思模样,遂笑道:“教都是一样的教,能听进去多少,能自己悟出几分来,却都是自个儿的本事了。所以才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晚间探春回了自己屋子,想起那帮小戏来,便问翠墨道:“艾官怎么样了?听说有几个出家去了?”
翠墨笑道:“我娘已经去艾官干娘那里提亲了,说给我二哥的。艾官这两年手艺见涨,我看着性子也沉稳,从那样地方来还能如此,也算难得了。我二哥也喜欢,我娘便去提了。那头也答应了,年后怕就能摆酒了。”
探春点点头。翠墨犹豫了一下才道:“听说荳官同葵官也被撵出去了,琴姑娘还哭了呢。”
探春心里一叹,道:“这事儿往后不要再说了。你也使人看着点,别让她们干娘折腾她们。”
翠墨忙答应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