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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开春,许嬷嬷又来同李纨说庄上人手等事,李纨笑道:“我若不在这里住着,这样的事你也自己拿了主意了。就因我如今住的近了,真是仨瓜俩枣的都寻我商议,惹急了我还搬那边荒郊野岭的园子里住去。”
许嬷嬷笑道:“不说不笑不热闹,你整日这么一坐,有什么事?我不来多同你说说,只怕你脑子都锈掉了,到时候见了哥儿,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才叫糟。”
李纨又问究竟,许嬷嬷才道:“春前就走了一些,有些在城里立住了脚的,又来这头拐带人了,就有心活的想要跟着去。还有一些,却是我的主意,不想留的。整日什么活儿都做不来,还总想仗着打府里出来的这么点子身份压旁人一头。我看是经了这一遭还没醒透呢!就来寻奶奶说一声儿,话我自会去说,她们也没那脸面到奶奶跟前求情来。”
李纨点头道:“成了,我也尽了力了。各人各命,谁还管谁一辈子不成。”
许嬷嬷听了话自去料理。那些一心想走的,也只需要报上名来,把现在手里的生活交接清楚了,该结的工钱结给他们,该收的房租饭钱也一概结清,两厢别过也算利落。却是那些许嬷嬷做主要打发的不肯善罢甘休,只说许嬷嬷仗势欺人,要寻李纨说理去。
许嬷嬷就笑了:“奶奶当日管你们,不过是为了怕你们在牢里遭了灾,身上带了病痛,一时出来没个落脚的地方受了难,才伸把手的意思。身契都还给你们了,你们同奶奶有什么干系?奶奶知道你们是哪个?!
再后来,都是论本事赚钱,活计不是没派给你们,可是你们看看,你们都干成什么样儿了?还当自己是头死鬼呢?如今不是奴才了,不是靠着拍主子马屁就能过日子的时候了!我这儿是雇主,你们干不来活儿,我自然可以不雇你们。还求奶奶,这几家产业就没奶奶什么事儿,醒醒吧各位!”
几人听了一句反驳不得,又确实没有求见李纨的由头,只下不来面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骂了两句,便各自散了。有在庄子上又混了两日的,见实在没什么漏子可捡,只好离开往城里寻差事去了。
平儿虽也听不懂李纨同迎春整日说的那些东西,只她自有自己的法子。她先同媚人见了面,之后便隔三差五带着巧姐儿去她们南郊的庄子上问事,或者是看庄子上一年的出产,或者是看几处小作坊的买卖生意。如此日久,巧姐儿整日不是学账目就是学农事安排,哪里还记得起王家的事来,人虽累瘦了些,精神头却好了许多。
李纨同迎春只赞平儿有法子。
李纨住在了庄子上,对外头的事却比从前消息灵通了,总是墙门比从前薄了的缘故。如今满城的人都望着北边的战事。才刚开春,就又有几处边镇被鞑子侵扰了,说是上年冬天太冷,冻死了许多牲畜,惹得他们越发一心要到南边来劫掠。百姓们听一回这样的消息便骂一回,只究竟也无甚用处。
幸好春深后北边内河破冰开航,临冬前退了出去的炮船们又护着新北军杀了过来。恰好同几处鞑子兵碰了个对面对,火炮压制下,凭他们什么马也跑不了那么快,一时鞑子伤亡惨重,新北军捷报频传,京中得了消息自是欢腾。
只西北处忠顺王北军辖内仍是鞑子横行,大军顾此失彼,上了两回大当,甚至还无奈放弃了两处重镇。
皇帝便发话,让新北军分出两路驰援北军。不料两路前后差了半月的新北军,却都在抵达地方不久后折在了鞑子手里。皇帝闻讯震怒,北军传回消息,却是鞑子在东路受阻,便将余者精兵都压到了西路来,兼之新北军屡战屡胜,有骄兵之态,分毫不听北军将领调遣,擅自出战,又不熟地形风土,才屡遭惨败。
可惜那内河航程有限,到了西北一头早已行不得船,如此新北军虽有内工部内兵部监制的炮船利器,却也只能望‘漠’兴叹。
一时朝上议论纷纷,究竟该如何行事,文武官员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正这时候,诚王带了人马回到了京城。
贾兰随行归来,诚王因新北军军粮筹备一事大受圣赞,他又顺势将贾兰的功劳好好褒扬了一通,贾兰便也顺势得了个骑都尉。
有解忧照在,他自然知道李纨如今人在何处。到了庄子上,许嬷嬷见他回来了,真好比天上掉了个真佛下来,欢喜的什么也顾不上了。李纨就在一旁看着许嬷嬷忙前忙后,偷乐不已。
待得人静,母子两个说话,李纨叹道:“上回你倒知道动用瞬归符,这回的事儿不比上回大?你倒稳如泰山了。”
贾兰嘿嘿一笑:“那能一样!上回是大姑姑特来劝诫了我一番的,我虽明知她心里想的那些是成不了的,只想她在里头受了这许多年的罪,也没有不过去看看的理儿。且还有我兄弟呢,我不去,换了旁的谁去也不成。”
李纨道:“那这回呢?”
贾兰道:“这回不是有娘在嘛。上回我干的那些事儿,娘是绝不会出手的。这回嘛,娘总不会袖手旁观了。只照着我说,管他们作甚!他们也过够了好日子了,凭良心说来,就他们日常为人,到底是积了什么福德,就非得在那院子里安尊富贵才是该当的?天运风水都看不下去了,咱们不正该顺应天命的意思!”
李纨点头:“我总算知道你四姑姑那话儿是哪儿来的了。”
贾兰忙道:“娘可说反了,自然是姑姑教导的我,哪有我反去说姑姑的道理。”
李纨又把贾府后来的事大概给他说了一遍,看他浑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便道:“你只当府里之事与你无关,却是想太容易了。如今你回来就加封了一级,还不知道要怎么算计对付你呢。”
贾兰摩拳擦掌道:“我正盼着哪个王八羔子冲我动手呢,我也好名正言顺地活动活动筋骨,才不算‘惹是生非’。”
李纨叹道:“若是要冲你个人动手,我还管不成。只是官场斗势,怎会没有牵扯。只怕日后为着要对付你,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去。所以,往后你行事更该三思,万不可只因着自己一时意气……”
贾兰道:“娘,我还会不知道这个!所以当日不就让方糕团子他们回来了嚒。”
李纨道:“从前你只是在书院读书,不过几个小厮的事,自然容易,往后还能这么容易不成?”
母子两个虽说着话,实在是各说各的,贾兰哪里会把这点事放在心上了。
只之后的事却恰如李纨所料。
因北地战事不利,又有北军传回的消息,朝上百官便为之后该如何布置争论不休。这日便有人上本保举贾兰领兵前往。只道贾兰本在武荫之属,又屡建奇功,在书院时也有兵策成文,其间颇有可观之处。如今北地战事不利,除了新北军骄兵之患外,还有所遣将领不听北军调遣之由。贾兰年少才高,恰可补此不足,其才足可领军,其年少又不至与北军旧将顶撞不睦,实乃上佳人选。云云。
一时兵部户部都有人出列,只道此数条皆言之有理,愿保举贾兰领兵出征。
大学士戴一鸣等极力反对,说贾兰年少且并不曾领兵作过战,虽有兵策可知其才,到底不过纸上谈兵,难据以为实。且贾家虽属武荫,贾兰之父、之祖父皆是走的科举之路,以此为据也难服众。再者北方战事自去年起越发吃紧,如今东线高歌猛进,正需西路一鼓作气歼敌于一役之时,让如此小辈领军出征,尤其此前新北军已遭逢两败,朝廷此举,恐伤了士气,更不利战局。
双方各有言辞,你来我往不肯相让。上头皇帝越听面色越沉。见他们犹自争论不休,才开口道:“贾兰虽身手过人,眼前却还不宜当此大任,众卿家且另选了人来。”
有几个官员还待再争,却被身边同僚止住了。又商议了半日,最后保举了扶风总兵仇严绶。因新北军自有将帅,这次保举的乃是自新北军中领兵前往驰援北军的,又因之前新北军两败,怕再从里头出人与北军那头亦起龃龉,朝上吵了这些日子,才算有了这个折中的法子。
原以为没贾兰的事了,哪知道这位总兵一回身就点了贾兰为参将,还是逃不过。
贾兰回庄上辞行,许嬷嬷闫嬷嬷几个都一时喜一时忧,喜的是自家哥儿有出息了,眼看着又是一个国公爷都说不准。忧的是,战场无情,刀枪无眼,若是伤着了碰着了可怎生是好。倒是李纨一脸沉静,只说了句:“千万记得别连累了人。”
贾兰这时候倒换了面色了,听他娘如此说来也不反驳,只低头应了一声。
待得贾兰随着仇总兵等一行人离京北上,迎春过来陪李纨说话。便说起此事来,她道:“从前我在孙家时,只听说想要在兵部谋一个缺有多难,到了兰儿身上却这般容易了?先前府里的事还历历在目,实在让我难信这是个建功立业的时机。照着我看,只怕是打着斩草除根的意思多些。”
李纨轻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世上要做人,就有个出身,有了出身,就有个父母兄弟,祖宗家族,哪个逃得过去?兰儿既姓了贾,若是个庸才还罢了,偏偏他之前同九王爷那里关联上了,可不是让人心惊?你说的不错,斩草除根,自然是这个意思了。
北军状况虽不明,只略想可知,那两路新北军前后溃败恐怕里头还有自家人的手笔。人呐,认准了一个自己,认准了自己要的功名利禄,旁的什么都可以拿去换,拿去用。
这回他们先假作保举兰儿,本是玩笑样的事,怎么可行?之后又拱出个仇总兵来。这位本就是西北王府一系人马,前两年换防时候换过来的,如今又送了去,实在是里应外合一举两得之事。兰儿这回,也是被搂草打兔子,捎带了。”
迎春细想一回,一脸惊怒道:“真有如此无耻之事,无耻之人!”
李纨轻轻摇头道:“各人各境。圣上摆明了要对西北王府动手了,如今天下承平,西北一隅却如个深潭,那里军民知道有王爷而不知道有圣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且西北王府为了安固自家地位,与鞑子的关系也甚可玩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以他一家看来,为着防止有朝一日出现这样情形,养敌自重,岂非情理中事?”
迎春忙道:“那兰儿这回不是……”
李纨点头:“让兰儿领兵前往,到时候北军跟鞑子里应外合,新北军又是一场大败。新北军西进之事恐怕就得耽搁下来了。又顺势将我们府里连根拔起,实在是一做两便,大善之举?”
迎春皱了眉道:“嫂子既然知道,怎么还让兰儿去!”
李纨苦笑道:“他要做的事,我哪里能拦得住。”
迎春道:“兰儿也知道各中缘由?”
李纨点头:“只怕知道的比我还清楚还细些。”
迎春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叹道:“真跟他四姑姑一个样儿,原来说艺高人胆大,便是这个样子的?只是也太让人操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