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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兰投军,众人虽是担心,却也无法,日子还是照样
南归的贾政一行,却又是一番遭遇了。
当日他们在猿獠岭与巧姐儿惜春几个作别后,便继续南下,晓行夜宿,虽带了巧姐儿的那些箱笼嫁妆,倒也顺遂,未再遇着什么变故。到了金陵,只当安生了。贾政还往贾府老宅去了一趟,可惜那上头也早就贴了官府的封条了。金陵旧宅仆从发卖,还是段家施的援手。
哪知道待寻到祖茔附近祭田处祖宅,却非他们所想情形。金陵贾家宗族,为了怕受了京城贾府的连累,不知道哪个出的主意,竟将京城那一支另分了出来,连着祖宗牌位也都请到了一边偏房里,只等京城来人请走。
贾政未料族人会如此行事,看着那密密麻麻东倒西歪的牌位画像,直欲呕血。只他素来也不是个能与人相争的性子,好容易平静了下来,便道:“那还请将从前我们添置的族产一并归还。”
那几个族中长老相互对视了一眼,一个为首的便道:“贤侄此言差矣。当日虽是你们出的银子,可添置祭田,难道是为了祭祀你们京城一脉的?当日你们是如何说的?究竟是祭祀贾家祖宗,还是你们迁往京城的几位先祖?”
贾政只好道:“那自然是祭祀本家整族的。”
那为便笑道:“正是这话儿了。是以虽你们京城一脉具被圣上下旨查抄,这族中的祭田却不曾动过分毫。为何?便是因这产业乃是族中的,而非你们一脉的。如今贤侄却说出这样话来,岂不可笑?”
宝玉有心说话,只贾政还不过混个“贤侄”,哪有他这个“侄孙”说话的地方。
贾政只好道:“既如此,如今将我们这一脉分了出来,那祭田岂非也应该按此划分?还是说我们京城一脉虽购置了祭田,如今却要将我们逐出族去,是以一分不给?”这已经是贾政能说出的最厉害的话了。
那几个老头却显见着是早有准备的,便捧出一本账册来,温言道:“正是按贤侄所言。祭田之所得,一者是为了祭祀先祖,二来也是为了能供养族人婚丧嫁娶并读书举业等事。因此,这祭田要分,自然也该按着生死两头来分。这是我们按着族谱所记人丁均分下来的,贤侄看看,可有什么不对。”
贾政听他们这么说时,手已经气得发抖了,再看那“均分”下来的结果,“一亩二分四厘”,已经气得话也说不出一句。
那几个见他只坐着不语,便也顾自低头喝茶,一声不吭。宝玉站在贾政身后,怕他气着了,赶紧过去摩挲他后背。贾政这才缓过神来,一瞬间心灰意冷,摆了手道:“罢,罢,既如此,我们不要了也罢。”
中间的老头却站起来道:“这可不成。贤侄,我们族中大事,最要紧是个理字。既然是该你们,你们不要,我们也不能收着。要不然说出去让人戳脊梁骨!不说你们富贵惯了看不上这点东西,倒像族里要讨你们这个便宜似的!”
贾政气得头晕,已不欲再对着这些人,只匆匆一礼便夺门而出。宝玉紧跟着出来,听着后头那老头的声儿:“贤侄既无异议,明日便让里正将地划给你们……”
到了镇上暂居的客栈,贾政坐在那里,犹自浑身发抖。众人听了宝玉言说方才遭遇,都目瞪口呆。
湘云对宝钗叹道:“从出来之后,真是经见了多少闻所未闻之事,礼义廉耻,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宝钗苦笑,摇头道:“形势比人强,若非到了如今这境地,也看不透那些人的面目。”
宝玉在一旁漠然不语,当日他同贾政扶着贾母灵柩归籍落葬,自然是同这些族中长老们打过交道的。那时这些人又是何等的慈祥和善,让人心生亲近。没想到过了两年,竟是这样一副嘴脸了。只让他心疑究竟是此时是梦,还是从前是梦。
宝钗最知道他不过的,见他一脸落寞,便劝道:“有道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陋巷无人问’,人心如此,你也毋需太过难受。”
宝玉茫然道:“到底是怎么了。从前我们是一族中人,难道现在就不是了?到底是我不是我了,还是他们不是他们了?这究竟是哪里错了……”
湘云道:“二哥哥,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没想明白?当日琴妹妹,大姐姐正得宠的时候,梅翰林还来府上赞过你写的诗,梅家太太还跟太太说自家儿子有福气,能娶着太太的干闺女!可是后来呢?难道琴妹妹还变出两个琴妹妹来不成?还有我!这不是活生生的事儿?!
二哥哥,他们看人,不是看着你这个人,是看着你的权势家产、身份地位。如今府里遭逢了大难,你觉着你还是你。可你已不是国公府的公子了,在他们看来,自然就不是从前的你了。往后,这样的事儿还多了去了,你要难过这个,什么时候算个头!”
宝玉见湘云提了宝琴和她自己,心里越发酸意涌动,只方才的茫然倒随之散了许多,遂叹道:“我自是知道这个的。只是,只是没想到竟真有人会如此罢了……还是族中之人……”
湘云道:“这有什么好想不到的。当日他们高看你多少,如今便会低看你多少,只因他们来回来去看的本不是你这个人啊!”
他两个在那里说玄奥,宝钗却在一旁沉心想起家计来。
晚边众人吃了饭,宝钗便道:“如今祖宅是住不成了,一直住在客栈也不是个事。只如今要买房置地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妥不妥当。”
贾政便道:“你且说来。”
宝钗才道:“我娘家在这里还有处宅子。当日买卖都归拢了,这宅子却没卖,如今收拾收拾应该可以住人。不如我们先在那里落了脚,等买了地,寻着了可意的房子,再搬不迟。”
贾政原先想的是到了族中,靠耕种祭田养家糊口,农闲时候又可教导族中子弟,才是真正的耕读传家的意思。哪想到今日刚到族里,就吃了这么一个下马威,还说什么世家大族,还论什么蛰伏再起,只觉万念俱灰。
这会儿听了宝钗的话,有心拒绝,可让他说又实在说不出个像样的主意来。立时买房子去,银钱在哪里?在客栈里住着,一日日花销更大,且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从前为官,多少时候他只觉自己性情恐怕不是能左右逢源之人,实在是不善为官。可如今到了为民了,却又发觉自己实在连个平头百姓该怎么当都不会,难道要说自己还不善为民?
见他不语,宝玉在一旁道:“这主意好。比住在这客栈便宜,这里到底人进人出的……且从前宝姐姐家在我们那里借住,如今我们在宝姐姐家借住,都是亲戚意思,老爷说好不好?”
贾政听他这话,心里可笑。若是换了从前,只怕就该劈头一顿教训,只如今他发觉自己才是万事不知之人,倒觉得宝玉不通庶务或者也是一脉相传的,加上自己确实也没什么办法,便点头道:“也好。”
想了想,又对宝钗道:“往后要辛苦你了,这家恐怕还得你来当。”
宝钗眼眶一热,笑道:“本是媳妇该当的,不敢言辛苦。”
贾政点点头,宝玉同湘云见事情得定,都面露笑意。蕊儿抱着菨哥儿在一旁坐着,神色泰然。
第二日一行人就往薛家的宅子里去了,待安顿下来,薛蝌那头得了消息,便赶过来相见。贾政辈分高,说了一回话便顾自去了。薛蝌这才埋怨宝玉道:“怎么不先捎个信来?我们也好去迎一迎。”
宝玉苦笑道:“原是想要在族里安顿下来了,再告诉你们的。哪知道,唉!”他也不在乎什么丢不丢脸面,又怕薛蝌误会自家,便把在族中的事都一一说来。
薛蝌听了冷笑道:“真是一样作为,一丘之貉。”
宝钗听这话里有话,便问究竟,薛蝌一指这屋子道:“我们刚回来时,这宅子差点还让族里占了去呢。还是见我带了人回来,又照样开起店铺来,才作罢了。”
宝钗苦笑道:“还有这样的事!”
薛蝌叹道:“何止如此,连我们从前的几样买卖,如今也张罗不起来了。你们才来几天,还不知道,如今这江南商行也有四大家,吴汪成盛,吴家就是那和生道了,做的是药材买卖,汪家是生丝绸缎的,成家瓷器花木,盛家的茶叶文房。算算我们从前那些,眼前都在人家嘴里了。”
湘云问道:“他们也是皇商?”
薛蝌笑道:“皇商?如今皇商不占好处了。这些都是跟商行走的海运,咱们这里没人喝的三茶四茶,拼点香料果子,在洋人那里就卖出天价来了。这可比宫里的钱好赚得多。当今不比之前的那几位,不是个好奢靡的。兼之内廷之前刚洗了一回,缝儿少,价钱也虚不起来了,皇商,也只剩个名头罢了。”
宝钗叹道:“风水轮流转,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是族里怎么就……”
薛蝌一咧嘴:“还不是就那样。总有这样的人,往外去打不开局面,就一门心思往窝里下嘴。不过你们放心吧,那几个已经让我清出族去了。咱们老薛家还指着东山再起呢,可不能养这么些玩意在里头。在外打拼的时候还得防着后头起火,这可不能够。”
宝钗问道:“如今你是族长了?”
薛蝌一点头。宝钗看他一眼,忽然笑道:“想必邢妹妹助你良多。”
薛蝌闻言一口水呛在了嗓子眼里,猛的咳嗽起来。湘云同宝玉看了都笑。
就这时候,听得外头一人声道:“宝玉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儿!”
宝玉一回头,见柳湘莲打外头进来,还是从前那般风流倜傥的样儿,只好似又有哪里不同了。宝玉忙上前,两人抱着肩膀相互端详,宝玉道:“柳二哥,你如何会在这里!”
柳湘莲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薛蝌在一旁淡淡道:“我们南下路上遇了水贼,承蒙柳二爷相助,才逃脱了一劫。因怕前路还不妥当,柳二爷仗义,送我们南下。待我们抵达了金陵,柳二爷又忽然觉得金陵城十分有趣,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宝玉笑道:“你怎么还唤二哥作柳二爷,岂不生分。柳二哥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吧,往后我们也好有个伴!”
柳湘莲笑道:“早已在此安家落户了。”
薛蝌又冷哼一声。
宝钗看这样子不对,正皱眉,忽听得柳湘莲对薛蝌道:“舅兄因何不快?”
余者几人都惊:“舅兄?”
作者有话要说: 贾政当日看着稻香村,就觉得是个清静读书的地方。^_^